- 回歸勞動:全球經濟中不穩定的勞工
- 蘇熠慧 姚建華
- 3035字
- 2019-10-11 16:55:55
工人階級不穩定性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其與當今的關聯[1]
賈米爾·喬納,約翰·福斯特,蘇熠慧(譯),姚建華(編校)[2]
摘要:工人不穩定性已經成為全球性的重要問題。但是,許多對工人不穩定性的討論已經偏離了這個概念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批判中所發揮的核心作用。本文將追溯不穩定性勞動這個概念的經典歷史唯物主義起源,包括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和他的“勞動后備軍”概念。此外,本文還將討論諸如哈里·布雷弗曼和斯蒂芬·海默等重要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家的相關著作。通過運用這些理論基礎和國際勞工組織的數據,本文將提供對當今全球勞動后備軍范圍的經驗估計。
關鍵詞:馬克思 布雷弗曼 勞動后備軍 不穩定性 不穩定的無產者
在過去的15年里,“(工人)不穩定性”(worker precariousness)這個概念在社會科學家中重新流行起來(Barbier,2004;Vosko,2000;Fudge and Owens,2006),這種趨勢在2007~2009年的金融危機后有增無減(Vosko,2010;Kalleberg,2011,2012;Olsthoorn,2014;Allison,2013;Fashoyin et al.,2013;Fudge and Strauss,2013)。金融危機在很大程度上導致全球經濟陷入停滯的狀態中,并持續至今。大部分研究將“(工人)不穩定性”定義為工人日益缺乏免遭雇主肆意解雇的工作機會;與此同時,晉升、足夠的安全設施、新技能的拓展、適合的收入,以及工會代表權變得遙不可及(參見Standing,2011:10)。
“(工人)不穩定性”這個概念的起源通常可以追溯到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早期對阿爾及利亞的研究(Bourdieu,1963),但研究者往往忽略了布迪厄自己對該概念的成熟反思(Bourdieu,1999:81-87)。布迪厄將這個概念直接與馬克思有關勞動后備軍的分析相聯系。對布迪厄來說,“不穩定性”(precariousness)指的是這樣一種現狀,即“存在著大量的勞動后備軍……給予那些工作中的人們可以隨時被替代的感覺”(Bourdieu,1999:82)。根據馬克思的分析,組成產業后備軍的是流動、停滯和赤貧的人口,而布迪厄將不穩定性與他所謂的“亞無產階級”(sub-proletariat)相勾連(Bourdieu,1999:83)。他認為,在“亞無產階級”和被定義為擁有必然發動“革命運動”決心的“無產階級”之間存在斷裂。
“工人穩定性”作為一個概念并不新鮮,它已經在社會主義思想中擁有很長一段歷史,并與勞動后備軍這個概念的起源相關。它由恩格斯最先引入,以處理《英國工人階級狀況》(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中的產業后備軍(Engels,1993/1845)。[3]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相同的語境中使用了這個概念(Marx and Engels,1964/1848)。之后,它成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分析產業后備軍的重要因素(Marx,1981/1863-1865)。早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特別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拓展了上述分析,將他們對資本的批判明確根植于“不穩定性”這個概念。因此,不穩定性概念與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密不可分。這個概念在20世紀70年代諸如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和斯蒂芬·海默(Stephen Hymer)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作品中格外重要。這兩位學者都探索了剩余勞動與壟斷資本主義狀況,以及與資本國際化之間的關系。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的分析已經表明:與日俱增的不穩定性狀況與就業、勞動人口的相對貧困相關(Marx,1976/1867:762-870)。多年來,這種洞見遭到主流社會科學家的忽視(參見Rosldosky,1977:300-307;Foster and McChesney,2012:125;Fracchia,2008)。不過,最近幾年,不穩定性作為工人階級生活的一般狀況重新被發現。但是,這個概念卻通常被學者以一種折中化、簡約化、去歷史化的方式來使用,以此來描述當今社會科學和人類的特征。這些方式都脫離了源于馬克思的那些更加宏大的積累理論和整個社會主義傳統,引發了對被視為極其雜亂無章的發展的一系列零星的觀察。
一些批判社會學家,特別是曾經的國際勞工組織經濟學家蓋伊·斯坦丁(Guy Standing,2011)使用了新詞“不穩定的無產者”(precariat),以指涉那些經歷全面不穩定性的新(大部分是更為年輕的)工人階級。法國社會學家貝阿特麗斯·阿佩(Béatrice Appay)闡釋道:“‘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術語來源于‘不穩定’(precarious)和‘無產階級’(proletariat)兩個詞的縮寫。它將那些處于失業和不穩定狀態的,并在所有部門中進行抗爭的(體力和腦力)工人進行了重組。”(Appay,2010:34)但“不穩定的無產者”不過是(馬克思意義上)“無產階級”自身的一種時髦卻錯誤的替代品,因為馬克思自己曾將無產階級定義為以不穩定性為特征的階級。否則,“不穩定的無產者”指的是“無產階級”的亞類型,例如“亞無產階級”。這與先前的“下層階級”(under-class)理論相類似。這個理論將“下層階級”視為與工人階級相分離的單獨實體(Wilson,1987)。在這些不同的理論構想中,“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概念通常與“無產階級”的概念形成對照。后者(無產階級)被定義為一種被雇傭的、正式而穩定的工業勞動力,他們通常被組織在工會之中(雖然,這個概念和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經典定義相去甚遠)。
法國激進社會學家盧瓦克·華康德(Lo?c Wacquant)認為:“馬克思主義歷史觀中的無產階級,通過團結和普遍化自身,從而被號召起來最終廢除(無產)階級本身。與此相反,不穩定的無產者只能形成在直接瓦解自身的過程中。”(Wacquant,2007:72-73)這意味著“不穩定的無產者”要么選擇加入正式的勞動力市場,獲得“穩定的工資”,要么選擇逃離“工作的世界”。對于華康德而言,無產階級不穩定性的增長是一種朝著“‘去無產階級化’而非無產階級團結”邁進的運動。在馬克思看來,工人階級的狀況首先表現為無產階級雇傭和存在的不穩定——我們將在下面闡明這個被大家遺忘的事實。然而,在安德烈·高茲(Andre Gorz)的宣言《再見,工人階級》(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中,“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概念正在被發展為“無產階級”的替代物,以表明當今狀況下,以工人為基礎的革命是不可能之事(Gorz,2001/1980)。[4]
根據社會主義批評家理查德·西摩(Richard Seymour)在《我們都是不穩定的》(We Are All Precarious)一文中所提到的,“不穩定的無產者”并不是一個階級,它作為異見者的文化復制因子(cultural meme)被廣泛接受。其與左翼文化沒有任何關系,反而蘊含著一種民粹主義認同。這種民粹主義基于當今資本主義社會中真實而重要的對抗活動而存在,這些對抗活動針對的是世界范圍內靈活就業的增加,其以失業、就業不足、臨時雇傭、偶然雇傭為基本特征(Seymour,2012)。
上述各種觀點均發軔于深受后現代主義影響的左翼思潮。與這些觀點不同的是,建樹頗豐的社會學家通常用更加平實的語言將工人不穩定性概念化為“好工作”與“壞工作”之間不斷加深的鴻溝(Kalleberg,Reskin and Hudson,2000;Kalleberg,2011)。此外,法團主義者(corporatist)觀點的影響力愈發深遠,其旨在重建“組織化勞動和組織化資本之間的社會契約”(Kalleberg,2012:440)。換句話說,其強調重組工作環境,使其從非正式勞動轉回正式勞動。這很自然與組織化勞動的衰退相關(參見Quinlan,2012:16)。但是這些膚淺的、改良主義的分析極少探討與資本積累相關的歷史動力問題。然而,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中心,資本積累已經與不穩定性休戚相關。總之,傳統的社會科學家缺少分析工具來處理一個深植于資本積累內在特征的現象,這是長達一個世紀的概念難題。
上述這些觀點大多數專門回應那些被視為分離的和可被分離的社會問題。為了更好地厘清這些“紛繁蕪雜”的觀點,我們有必要返回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傳統——“不穩定性”的問題最早在那里被提及,也有必要探討不穩定性與資本主義的結構關系,以及這種結構關系如何隨著時間的變遷而發生變化。在這里,19世紀的馬克思、恩格斯、莫里斯和之后的哈里·布雷弗曼、斯蒂芬·海默、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的觀點都是不容忽視的。基于這些理論家所提供的分析框架,可以考察美國和全球工人不穩定性的經驗面向,從而進一步得出有關資本積累進化和我們時代的工人不穩定性,及其對當今劃時代危機影響的確定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