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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中國鏡像與批判性思考

西方對于“不穩定的勞動”的研究和“不穩定的無產者”的爭論,對我們思考中國的勞工問題有哪些啟示?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許多勞動部門都呈現一定的不穩定的狀態;另一方面,現有的研究表明,計劃經濟時期的中國也存在不穩定就業。計劃經濟時期的“不穩定的勞動”與改革之后的“不穩定的勞動”存在怎樣的區別?是程度上的不同,還是本質上的差異?在斯坦丁和其他西方學者的研究中,勞動的“不穩定性”增強的趨勢是一種線性的發展方式,在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這種發展方式是否仍是線性的?中國卷入經濟全球化的方式是否蘊含自身的特點,這種特點是否導致了中國勞動力的“不穩定性”特征?這些都是亟待當代中國勞工問題研究者厘清且極具意義的問題。

1.當代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的“不穩定就業”

正如上文所述,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許多勞動部門都呈現一定程度的不穩定性。20世紀90年代國有企業工人的“鐵飯碗”被打破之后,大量的國有企業下崗工人失去了單位的庇護,成為城市的“新貧民”。在這個過程中,“二元體制”逐漸取代“固定工制度”,成為大量國有企業普遍采用的用工制度。

蘇黛瑞(Dorothy Solinger,1993)從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關注中國的“鐵飯碗”這一工人勞動形式被打破以后,下崗工人所面臨的無保障和不穩定的生活。她認為,中國20世紀90年代的國有企業改革和“抓大放小”的政策將大量的國有企業工人從穩定的勞動和生活中剝離出來。雖然為了補償下崗工人,政府向他們提供了“再就業機會”和“基本生活費”,但快速推進的勞動力商品化進程很快使這些下崗工人淪為城市的貧困人群(Solinger,2017)。即使是在市場改革中存活下來的國有企業,也很難再為企業員工提供穩定的工作環境。賈文娟(2012,2015,2016)通過研究經歷市場化改革后的國有企業發現,國有企業在改革過程中,大體都采取了“二元勞動體制”,即國有企業員工被人為地劃分成兩類勞動群體:一類勞動群體是與企業簽訂長期勞動合同的正式工,他們往往收入較高、享受企業的福利待遇,甚至持有企業的股份;另一類勞動群體是未與企業簽訂合同(或僅簽訂短期合同)的非正式職工,他們普遍工資收入較低,享受少量或幾乎不享受企業的福利待遇。

除了國有企業的勞動者,事業單位,尤其是媒介產業的從業人員也不斷面臨著工作變得愈發“不穩定”的困境,這與彈性雇傭制度的興起密不可分。曹晉(2012)通過對中國出版產業歷經數年的民族志研究發現,隨著原本具有事業單位性質的出版單位逐步完成向企業制的轉軌,“事業單位企業化管理”下的出版社往往通過“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的彈性雇傭合同改變了編輯人員的身份,從而使大量的編輯人員,尤其是女性編輯人員的勞動力迅速貶值,生活水平停滯不前。除此之外,她們還需要持續面臨著低薪、缺乏安全感和社會保障等一系列挑戰。與此同時,彈性雇傭制度也與新媒體技術的發展緊密相連。姚建華和劉暢(2017)頗具啟發性地指出,在國際網絡新聞的生產過程中,大量的新媒體機構紛紛開始雇用和組建覆蓋全球的新聞專員網絡社群,通過與他們建立彈性雇傭關系,實現新聞內容生產的低成本化和高效化。他們通過對財新傳媒旗下某新媒體產品海外新聞專員的深度訪談,深刻地揭示在國際新聞的“眾包”生產中,資本如何將海外新聞專員的在地優勢、語言技能和興趣熱情轉換為勞動生產力,并為媒介機構創造核心價值的過程(姚建華、劉暢,2017)。

除了曾經享有國家保護和社會福利,在單位制管理模式下穩定就業的勞動者在市場改革中變得“不穩定”之外,形成于20世紀90年代的“農民工”群體,一直處于“不穩定”的勞動形式中。大量本土的經驗研究表明,不管是從事制造業、建筑業還是服務業的農民工,他們長時間地工作、勞動安全不受保護、工資收入低,且不享受社會福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Chan and Pun,2009;Pun and Lu,2010;汪建華,2015)。國家統計局2014年的調查數據顯示,62%被調查的農民工沒有簽訂勞動合同,這個比例遠遠高于同一時期本地戶籍的工人未簽訂勞動合同的比例。

李靜君(Ching-Kwan Lee,2016)認為,2010年以后,農民工“不穩定”的狀態更為明顯,其原因大致包括兩個方面:其一,《勞動法》往往依據國家的經濟政策而調整,且由于勞資關系的不平衡,農民工的權益很難得到有效的保護;其二,城鎮化逐漸將農民工從他們的土地中剝離出來。她進一步論述道,隨著大量的新勞動人口——學生工——成為“產業后備軍”,農民工的勞動形態變得越來越不穩定(Lee,2016)。蘇熠慧對學生工的研究印證了上述的觀點。她發現,中國勞動力的商品化影響了中等職業技術學校體系,使原有的校企關系從平等的互惠關系轉變為不平等的交換關系,而在后一種關系中,學生工成為許多企業“征用”的靈活而廉價的勞動力。這些學生工沒有社會保險,缺乏勞動保護,其權益無法得到《勞動法》有效的保障,往往在企業所需的短期內成為“產業后備軍”(參見Su,2011;蘇熠慧,2016)。此外,隨著勞務派遣機構的普及,許多學生工都通過勞務派遣公司被分配給各個企業,這進一步加劇了他們的“不穩定性”(Pun and Smith,2017)。

以上提及的農民工都在正式部門中進行生產和勞動,還有大量農民工在非正式部門中從事自雇職業或提供服務。鄭廣懷、孫慧和萬向東(2015)通過對廣州市中大布匹市場周邊聚集的小型制衣廠的研究發現,非正式就業的制衣工人在不受保護的勞動狀態中受到“老板游戲”的實踐和觀念影響。一方面,“老板游戲”中“人人當老板”的實踐和觀念模糊了工人與老板的界限,讓工人持續努力工作。在他們看來,即使是再苦再累的工作,都是為他們自己“當老板”而進行的必要的“原始積累”。另一方面,“老板游戲”中“個個來管理”的實踐和觀念模糊了工人和管理者的界限,有助于工人了解市場行情和行業規則,實現從工人到師傅,再到老板的躍升。正如斯坦丁筆下缺乏階級意識的“不穩定的無產者”,這些制衣工人通過“老板游戲”不斷對自己的“不穩定性”進行再生產。

2015年,國家開始推動互聯網技術與傳統服務業之間的結合。這種結合對服務業的勞動者來說(如家政工,她們大多是在非正式部門提供服務的女性農民工),是一種“賦權”還是“不穩定化”?梁萌(2017)通過將家政工的研究置于勞動關系—勞動過程的聯合分析框架下,鞭辟入里地分析了金融資本和互聯網技術對于服務業“不穩定化”的影響,二者共同建構了互聯網家政業“強控制—弱契約”的用工模式:一方面,資本通過管理控制的多元化主體加強了對家政工的管理控制,形成了“強控制”的勞動過程類型,使她們的勞動狀態愈發缺乏保護;另一方面,資本通過“輕資產的戰略”延續了家政工“弱契約”、不被保障的勞動關系。家政業中“強控制—弱契約”的用工模式無疑進一步強化了女性農民工在勞動力組成結構中底層的地位,而且因數字鴻溝而導致的經濟、社會,乃至政治的差異被不斷隱性化。

2.探究中國不穩定就業的實質

以上研究都體現了當代中國社會在轉型過程中存在的不穩定就業現象。但正如蒙克和斯卡利對斯坦丁的批評,不穩定就業在許多發展中國家并不是一種新現象。現有的研究表明,不穩定就業在中國的計劃經濟時期早已存在(趙慶偉,2017;張學兵,2014)。計劃經濟時期雖然以固定工為主,但同時也存在包括臨時工(如亦工亦農)、合同工、輪換工、季節工、家屬工、外包工、零散工在內的多種用工形式(趙慶偉,2017)。如何來理解計劃經濟時期的這些不穩定就業?計劃經濟既區別于斯坦丁筆下的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又有別于其他“全球南方”國家和地區所經歷的殖民主義。這個時期的不穩定就業與經濟分配的行政性息息相關。張學兵(2014)的研究表明,中國計劃經濟體制下一直存在“計劃外用工”(臨時工、合同工等),它是調整計劃經濟的財稅負擔和提高生產效率的一種資源配置形式。但是,這些“計劃外用工”具有很強的計劃性,由國家的行政手段主導,與自由的勞動力市場和新自由主義的資本全球化并無關聯。同時,張學兵發現,作為一種經濟規劃手段,這種用工形式呈現曲折波動的狀態,而非線性的發展趨勢。也就是說,計劃經濟時期不穩定就業的數量隨著經濟管理權限的收放、經濟形勢的漲落以及政治運動的起伏而出現波動(張學兵,2014)。

因此,要理解當代中國社會在轉型過程中不穩定就業現象的實質,僅僅照搬斯坦丁等西方學者的概念是不行的,我們首先需要引入歷史的視野,從政治經濟學角度來思考處于轉型過程中的當代中國社會不穩定就業的實質。我們需要追問的是: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不穩定就業多大程度上是計劃經濟時代的遺產,多大程度上是新時期政治、經濟變遷的體現,轉型時期的不穩定就業與計劃經濟時期的不穩定就業的異同點在哪里。其次,全球化也是探究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不穩定就業實質的重要視角。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將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對“全球北方”所造成的影響,生搬硬套到中國。我們要做的是細致入微地考察中國被卷入全球化的過程,并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思考中國在全球化中的位置,以及全球化對中國的影響,并在這樣的宏觀分析框架中思考中國自身所具有的不穩定就業的本質。斯坦丁在“全球北方”興起民粹主義的背景下提出了“不穩定的無產者”和“危險的階級”的概念,受到馬克思主義者的質疑。當我們考察中國不穩定就業背后的成因與社會影響時,需要引以為戒,謹慎地考察處于轉型時期的中國社會不穩定就業背后的歷史和政治、經濟機制,并以中國自身的階級結構變遷為切入點,全面且批判性地思考不穩定就業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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