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型時期的社會與國家:以近代中國商會為主體的歷史透視(修訂本)
- 朱英
- 6651字
- 2019-11-19 14:57:41
二 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形成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發展,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也得以初步形成。而資產階級是否形成,則是一個國家能否建構市民社會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西方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一部分學者曾認為,中國直至辛亥革命以前,由于資本主義發展不充分,尚未形成一個獨立的資產階級,并以此否認辛亥革命是一場資產階級性質的革命。中國臺灣的一些學者,也持有類似的看法。中國大陸學者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對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研究缺乏深入、全面的探討,而且受“左”的思想的影響,對資產階級往往是立足于批判,因而在這個問題上也未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80年代以降,中國大陸史學界對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研究日趨重視,十余年間不僅發表了大量的有關論文,還出版了一些頗具分量的專著。這些為數眾多的研究成果從不同的角度說明,辛亥革命前的中國的確已形成了一支作為獨立社會力量的資產階級隊伍。不過,對于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究竟在辛亥革命前的哪一個具體時間形成,中國大陸史學界似乎仍持有不同的見解。下面對幾種主要的觀點做一些介紹和分析,并就這個問題談一點個人看法。
第一種意見認為,隨著19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民族資本主義近代工業的產生,中國的資產階級即已相應形成。[17]持此觀點的論者并未就這一問題展開詳細說明,只是引用列寧和毛澤東的兩段話作為主要依據。列寧指出:“社會上一部分人占有全部土地,那就有了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如果社會上一部分人擁有工廠,擁有股票和資本,而另一部分人卻在這些工廠里做工,那就有了資本家階級和無產者階級。”[18]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指出:“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發生和發展的過程,就是中國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發生和發展的過程。”[19]
就一般情況而言,上引列寧和毛澤東的論述本身都沒有錯,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任何一個階級,從其產生到最終形成都有一個歷史發展過程。起初所產生的只能是這個階級的一部分成員,當其成員越來越多,并且通過自己的組織和政黨,凝聚結合成為一個統一的整體,相互之間有了明確的階級認同感,并以獨立社會力量的姿態出現,才能說已經發展成為一個真正的階級。因此,不能將某個階級一部分成員的出現,直接說成是某個階級的形成。
如前所述,在近代中國,資本家的出現是比較早的。自從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受外國資本主義入侵的影響,中國就產生了資本主義性質的新式商業,一些傳統商業也逐漸向新式商業轉化。那些經營新式商業的商人,可以說就是商業資本家。與傳統商業向新式商業轉化相伴隨,一些傳統商人也逐漸向近代商業資本家轉化。19世紀70年代以后,又誕生了民族資本主義工業,出現了工業資本家,而且人數不斷增加。這些工商業資本家出現之后,雖然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占有不容忽視的地位,但尚不具備獨立階級隊伍的基本特征和自覺意識,彼此沒有緊密的組織聯系,被隔絕分散在為數眾多且互相排斥的會館、公所等行會之內,力量也比較有限。因此,在引進西方機器設備、肇始中國工業化的過程中,不可能發揮應有的主導作用,而是由國家政權及其統治集團中的一部分開明改革派以推行洋務運動的方式,扮演了工業化的發動者和組織者的角色,資本家只是擔任了配角。
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對階級形成的發展過程做過論述,前引列寧和毛澤東的兩段話,實際上也指的是資產階級內部成員即資本家的產生,并不能理解為資產階級已形成。認為伴隨著中國民族資本主義近代工業的產生,中國資產階級即已形成的觀點,直接將少數資本家的出現等同于整個資產階級的形成,顯然是將兩個不同的問題混淆了。從目前情況看,這一觀點也未得到學者們的重視和贊同。
第二種意見認為,戊戌變法時期資產階級上層已經形成,“以康有為為首的資產階級維新派,主要是被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呼喚出場的”。當時,民族資產階級中下層“沒有形成獨立的政治力量”,“還只能處于前者的附庸和助手地位,遠未能在政治上、經濟上擁有獨立的發言權”。[20]
以往的有關論著,大多也認為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充當了戊戌變法時期的維新派和辛亥革命時期立憲派的階級基礎,民族資產階級中下層則是革命派的階級基礎。其理由是維新派和立憲派主要代表和反映民族資產階級上層的利益與愿望。革命派則是民族資產階級中下層的代言人。第二種意見認為戊戌變法時期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已經形成,主要依據就是代表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利益的維新派已經登上了歷史舞臺。而民族資產階級中下層“沒有形成獨立的政治力量”,則主要表現為革命派在當時的歷史舞臺上尚未躍居主角地位。這里姑且不談維新派和立憲派是否僅僅代表民族資產階級上層的利益,革命派是否只是代表民族資產階級中下層的利益,即使承認這一點,也很難說維新派登上歷史舞臺,就標志著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已經形成。因為這涉及另外兩個不能混淆的問題,即階級的政治代表與階級主體不能等同。在一般情況下,一個階級的政治代表和階級主體的產生發展,并非同步,而是往往有超前或滯后的現象,所以也不能不加區別地等同視之。在近代中國,由于社會動蕩頻仍和各派政治力量消長急劇,代表和被代表者之間發展脫節的狀況更為突出。如果單以政治代表出現,就斷定其所代表的那個階級或階層已經形成,這在政治思想超前產生,社會物質基礎滯后發展的近代中國,難免有失偏頗。
考察戊戌變法時期資產階級本身的發展程度,也很難說當時已經形成一個能以獨立社會力量姿態出現的資產階級。不容否認,當時的資本家在人數上已進一步增多,實力也有所加強,但他們彼此之間仍僅限于行業或鄉誼等十分狹隘的聯系,組織的發展程度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思想上尚無明確的階級認同感,也就是說仍不具備自覺的階級意識。因此,不能說資產階級已經形成。資本家在戊戌變法期間的表現,是與其發展狀況相吻合的。由于沒有形成獨立的社會力量,我們看不到各行業的資本家互相聯合起來,在戊戌變法這樣一次如此重大的社會變革中,集體表露自己的態度和采取統一的行動。當時,也沒有任何一個資本家的統一組織或機構,代表整個工商業者的利益,直接表達他們的要求,領導他們參與變法運動。從整體上看,似乎工商業者對戊戌變法并未予以多大的關注,幾乎看不到他們的有關言論和行動,只有少數資本家以個人身份參與了一些變法活動。而在20世紀以后的歷次重大政治運動和經濟活動中,工商業者卻無不以獨立社會力量的姿態,互相協調配合,公開表明其政治態度,并采取相應的統一行動。從這一重要側面,即可看出戊戌變法時期的資本家尚未形成一支獨立的資產階級隊伍。
第三種意見認為,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形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因為戊戌變法以前,投資于商辦新式企業的大多數人的經濟利益和政治態度,基本上沒有脫離原來買辦、地主和官僚的地位與立場,只是開始有了不同程度的轉化。所以,不能說已經形成了一個獨立的資產階級。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族資本主義經濟有了較大增長,資本家數量相應增加,出現了一批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民族資產階級躍上了政治舞臺。此時,作為一支獨立階級隊伍的資產階級才真正形成。[21]
從以上介紹可以看出,第三種意見從四個方面做了說明,是論述近代中國資產階級形成較為全面的一種觀點,其視野和角度較前均有拓展,不僅涉及作為資產階級政治代表的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且直接考察了資產階級主體的自身發展態勢,因而更有說服力,得到多數學者的首肯。目前,大部分近代史教材和有關著作都采用了這一觀點。不過,這一觀點仍稍顯不足,主要表現為對資產階級主體的考察尚欠充分,特別是未從資產階級的組織發展和思想意識方面進行分析。另外,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時間界定,似乎也過于寬泛。
對于這一問題,我曾在1987年寫過一篇論文,提出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初步形成時間為清末的20世紀初。這篇文章主要是從當時資產階級思想意識和組織程度的新發展著手,依據有關史實從新的視角進行論述的。之所以說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形成于20世紀初,是因為這一時期的資本家已明顯萌發了過去所沒有的群體認同感,對自己的歷史地位與時代使命也獲得了比較清晰的認識,民族意識和愛國精神趨于高漲,并產生了強烈的合群合力思想,因而已初步具備了近代資產階級的思想意識。另外,這一時期資本家的組織程度也明顯提高,成立了商會這一聯結工商各業的新式社會團體。商會誕生后,改變了以往公所、會館各立門戶的分散隔絕狀況,有史以來第一次將各行各幫的工商業者凝聚成為一個相對統一的整體。各省商會密切配合,協調行動,又進一步使全國的工商業者聯結成一個整體網絡。新興的資產階級不僅通過商會聯成一個有著共同政治經濟利益的社會集團,而且獲得了社團“法人”地位,進而能夠采取種種辦法將自己的勢力和影響層層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在抵制美貨、收回利權、國會請愿運動中,工商業資本家大都通過商會表達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可以說只是在商會成立之后,資產階級才真正有了為本階級利益說話辦事的統一組織機構,從此他們不再以個人或落后的行幫形象,而是以新式社團的姿態出現在社會舞臺上。因此,商會的成立是近代中國資產階級初步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22]這一觀點提出之后,受到史學界的重視,也得到許多學者的認同。
迄至目前,對近代中國資產階級在清末的20世紀初已經初步形成的結論,史學界似已無多大爭議。需要說明的是,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來源,與近代西歐國家的資產階級也存在較大的差異。概括地說,其主要差異在于,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主要不是在原有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比較發達的基礎上,由手工工場主和包買商演變而成,它的前身主要也不是類似西歐那樣的市民階層,而是一部分與手工業沒有密切聯系的官僚、地主和商人。這一方面是中國原有資本主義萌芽比較幼弱以及社會發展特點所致,另一方面則是受西方資本主義入侵的影響,形成了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獨特的產生和發展道路。
在西歐許多國家,中世紀興起的新式工商業城市大多具有程度不同的自治權利。城市中的居民,即是所謂的市民階層,多數也是手工業者和商人。他們原來大都是封建莊園中的農奴,有的系逃出莊園來到城市。當時,許多獨立自治的城市規定農奴如在城市中居住滿一年,即可取得自由人資格。也有的市民是以向封建主交納代役租為條件而進入城市的。除原有在城市形成過程中即有的一部分手工業者和商人,較早進入城市的許多農奴,也逐漸成為商人、作坊主等獨立的小商品生產者,而較晚進入城市的農奴則大多成為徒弟、幫工。但即使是徒弟、幫工,出師后如有一定積蓄,也可成為師傅自行開業。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說:“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關市民。”隨著工商業的進一步發展,資本主義因素日趨增長,又從這個市民階層中產生了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并逐漸形成一個力量強大的資產階級。當然,從市民階層轉變成近代資產階級,同樣也有一個長期的發展斗爭過程。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此也曾有過如下的論述:“資產階級的這種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伴隨著相應的政治上的進展。它在封建主統治下是被壓迫的等級,在公社里是武裝的和自治的團體,在一些地方組成獨立的城市共和國,在另一些地方組成君主國中的納稅的第三等級;后來,在工場手工業時期,它是等級君主國或專制君主國中同貴族抗衡的勢力,而且是大君主國的主要基礎;最后,從大工業和世界市場建立的時候起,它在現代的代議制國家里奪得了獨占的政治統治。”[23]
中國的情況則與此不同。在中國歷史上,從來都不存在具有獨立自治權利的工商業城市。資本主義萌芽雖然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即已出現,但發展十分緩慢,規模也很小,直到鴉片戰爭前仍未進入工場手工業階段。鴉片戰爭后西方資本主義勢力的入侵,又強行斬斷了中國原有資本主義萌芽的自然發展進程。除少數能夠為外國資本主義所利用,與外國資本主義發生密切聯系者得以繼續發展外,中國原有的手工業大多衰落不振,失去了正常發展的機會。因此,不僅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發展程度不足以孕育出近代資產階級,而且當時的中國也沒有出現西歐近代資產階級前身那樣的強大市民階層。這一特點,決定了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不可能由市民階層發展而來。
上節所述近代中國資本主義的獨特產生道路,則使得一部分原與手工業沒有直接聯系的官僚、地主和商人(包括買辦),成為中國資產階級的前身。第一次鴉片戰爭后,受入侵的西方資本主義的影響,通商口岸的一部分舊式商人在豐厚利潤的吸引和刺激下,開始經營西方機器工業品,與資本主義發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系,各方面相應出現了變化,也逐漸轉變成為近代商業資本家。
近代中國工業資本家的來源在這方面表現得更為突出。中國早期的機器工業是通過購買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機器設備而產生的。資產微薄的小業主或小商人往往力不能及,只有那些原來雖與手工業沒有聯系,但已有較多積累的官僚、地主、買辦和大商人才能勝任。考察中國民族資本主義興起和初步發展階段的一些主要近代工礦交通運輸企業的創辦人和主要投資人的社會身份,即可看出這一特點。據各方面的不完全統計,1872~1913年,華資25家紗廠的41個創辦人和主要投資人中,有地主和官僚26人,商人5人,另有10人是買辦。1895~1913年,華資28家面粉廠的30個創辦人和主要投資人中,有地主和官僚11人,買辦10人,商人9人。1872~1913年,華資12家輪運公司的15個創辦人中,有地主和官僚9人,商人2人,買辦4人。另外,同一時期毛紡、繅絲、榨油、卷煙、水電、水泥、煤礦等7個行業共計80家企業的103個創辦人中,有地主和官僚67人,占65.0%;商人15人,占14.6%;買辦21人,占20.4%。[24]1913年后地主和官僚所占比例下降,商人比例增加,但近代中國資產階級來源構成的基本格局仍未根本改變。
20世紀初資產階級的初步形成,與當時中國市民社會雛形的萌發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但是,在考察近代中國市民社會萌發的過程中,應該特別注意中國的特殊國情與資產階級獨特的發展道路。在一般情況下,論述歐洲市民社會的產生,往往會涉及市民階層。因為歐洲的近代資產階級是從市民階層演變而來,而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資產階級的產生與形成,又與歐洲市民社會的建構有著密切的關聯,可以說兩者是相輔相成、同步而行的。有的學者曾認為,中國歷史上不能產生市民社會的原因之一,乃是在于“中國傳統社會強烈的東方特點,在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形成過一個類似于西方歷史上的完善的市民階層”。[25]中國沒有產生如同西歐那樣的強大市民階層,這一結論并沒有錯,本書前述有關內容對此也做過簡略論述。問題在于,歐洲的市民社會并非直接由中世紀的市民階層所建構,而是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市民階層演變成為近代資產階級之后形成的。馬克思對此曾做過說明。他在深入考察歐洲市民社會的產生發展后明確指出,真正的市民社會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26]因此,歐洲市民社會產生的直接基礎是資本主義經濟和資產階級的形成,中世紀市民階層與市民社會的產生之所以有一定的關聯,僅僅在于它是資產階級的前身,這方面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也曾做過論述,說明“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關市民;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他們還直接指出:“中世紀的城關市民和小農等級是現代資產階級的前身。”[27]但是,從市民等級演變發展出近代的資產階級,這只是歐洲資產階級的發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在世界上雖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但并不意味著在各方面歷史環境不同于歐洲,尤其是沒有市民等級的近代中國,就不可能形成資產階級,也不可能形成市民社會。
上面已經闡明,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在20世紀初即已初步形成,只是其前身并非市民等級,而是由一部分投資興辦資本主義工商企業的舊式商人、地主、官僚和買辦演變而來。因此,盡管中國沒有出現歐洲那樣的市民等級,但仍然形成了近代意義的資產階級。如前所述,探討近代市民社會的產生,關鍵在于考察是否形成了資產階級,而不是只注重于有無市民等級。換言之,近代中國雖然沒有市民等級,但由于形成了資產階級,就有可能形成類似于市民社會這樣的社會生活領域。當然,資產階級的形成只是市民社會出現的前提之一,還需要結合其他因素,特別是對有關具體史實詳加考察,才能得出近代中國是否存在市民社會的結論。
同時,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主要不是從市民等級發展而成,而是由舊式商人、地主、官僚和買辦演變而來,故而與歐洲的近代資產階級相比較,近代中國的資產階級在許多方面都具有較為突出的局限性,尤其是獨立性尚欠充分,表現出持續的過渡特征與不純粹性。所以,即使他們能夠建立在一定程度上類似歐洲那樣的市民社會,也勢必會表現出各種不同于歐洲市民社會的諸多弱點。這方面的情況,本書將在后面集中加以論述,此處暫且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