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 封建國家對鄉村基層社會的多重控制

自秦朝開始,中國即建立了統一的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不僅中央政府各種機構較為完備,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且中央對地方的行政統治也十分嚴密。秦朝的地方行政體制是郡縣制。郡為地方最高一級政權,郡守由中央任命,主管一郡之政治、經濟、軍事、司法各項事務。郡以下設若干縣,萬戶以上的縣設縣令,不滿萬戶的設縣長,也均由中央政府任命,并絕對聽命于中央政府,實際上也就是絕對聽命于皇帝。漢承秦制,地方政權基本上仍然是采用郡縣制度。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開始推行州、郡、縣三級地方行政體制。隋朝為加強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減少地方機構的層次,將州、郡、縣三級制改為州、縣二級制,同時削減了地方行政官吏的職權和人數。到明、清兩代,地方行政機構主要是省、府、縣制,縣衙門為地方基層行政機構。

有人認為,中國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是以縣為地方基層行政,一縣之中又往往平均只有五名正式行政官員,不可能代表國家行使稅收、治安等一系列政府行政管理職能,并對縣以下的基層實行直接統治或控制。真正幫助封建政府行使管理廣大鄉村民眾職能的是地主紳士(又作士紳、縉紳)的自治。這種縉紳自治系中國封建社會的中層結構,下層結構則是宗法家族,宗法組織也能夠與政府管理銜接。[2]也就是說,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同樣存在國家不能直接控制的基層社會,而這種基層社會的整合,是通過縉紳自治和宗族自治進行的。因此,相對于國家行政官員的直接控制而言,中國封建社會中縣以下的縉紳自治和宗族自治社會,似乎稱得上是獨立自治的民間社會。

實際上在隋朝以前,中國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在縣以下還有一套較為完善的鄉村基層行政管理體制,只是有的論著未將其列入封建國家正式的行政體制。從秦朝開始,在縣以下即建立了鄉(亭)、里等基層行政權力體制。鄉設“有秩”,系鄉的主管官吏,另設“三老”掌管封建教化,設嗇夫掌管訴訟、賦役,設游徼掌管巡察緝捕。里設里正,負責掌管一百家。里以下則按什、伍組織編制戶籍。除此之外還有亭,每十里設一亭,亭長執掌治安警衛,兼管民事。表2-1所列即為秦代縣以下地方行政管理體制,從中可以看出中國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對基層社會的控制程度。

表2-1 秦代縣以下地方行政管理體制

漢代對鄉村基層社會的控制,與秦代大體相似。《資治通鑒》第25卷記載:“漢制,五家為伍,伍長主之;十伍為里,里魁主之;十里為亭,亭長主之;十亭為鄉,有鄉佐、三老、有秩、嗇夫、游徼各一人,鄉佐、有秩上賦稅,三老主教化,嗇夫主爭訟,游徼主奸非。”漢代的編戶制度也更為嚴密,并將戶籍管理的優劣作為考察地方官政績的一項重要內容。《后漢書·百官志五》所載漢代的有關規定為:“什主十家,伍主五家,以相檢察,民有善事惡事,以告監官。”經嚴格登記編戶,官府詳細記錄了所屬居民的年齡、性別、社會關系、土地財產以及身高、膚色等,由此便于征收賦稅和征發徭役。每年八月還要核查一次,禁止隨意遷居他處。通過上述縣、鄉、亭、里、什、伍的層層權力體制,封建政府得以使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的觸角,延伸至農戶家庭這一最基層的社會單位。廣大民眾都不同程度地為國家所束縛控制,正如馬端臨在《文獻通考·自序》中所說的那樣:“役民者官也,役于官者民也。郡有守,縣有令,鄉有長,里有正,其位不同而皆役民者也。”

隋代以后為防止地方勢力擴充,加強專制政府對鄉村社會的有效統治,將鄉級行政管理權收歸至縣。及至明清,縣一直是地方最基層的行政機構,但縣衙的朝廷命官卻為數不多。按照清代的縣制,一般情況下縣衙設縣令一人,執掌全縣的行政諸要務。縣令之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法定行政人員有縣丞、主簿、教諭、典史等佐屬官。吏役系具體辦事人員的統稱,包括書吏和衙役,從本地鄉民中招募而來,無官俸,只有工食銀兩。在法定行政人員之外,縣衙中往往還有幕友、長隨、官親等,也發揮著重要作用。他們雖然不是法定行政人員,無官府薪俸,但其功能卻得到朝廷默認。[3]盡管如此,以縣作為基層行政機構,似乎確實難以實現對廣大鄉村社會的直接控制。因而從表面觀之,這與當時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削減地方勢力,加強對鄉村社會進行有效統治的初衷不無矛盾。

然而,封建專制政府仍通過行政手段強制推行保甲制,繼續對鄉村社會進行十分嚴密的控制。有的論者將始于秦漢而延續至隋代前期的鄉亭里制,視為中國古代鄉村行政權力體系的第一個歷史形態,將保甲制作為古代鄉村基層行政體系的第二個歷史形態;并指出這一體制一直延續到明清,其間雖名稱、形式有所變化,如隋唐稱鄉里,宋為保甲,元為村疃,明為里甲,清為保甲和里甲并存,但實質相差無幾。[4]應該說明的是,保甲并非中國古代封建國家正式行政系統的最基層,將其視為鄉村基層行政體系的第二個歷史形態還值得推敲。還有的論者在論述清初的保甲制時,認為“里社和保甲是清朝封建政權的基層組織”,[5]這種說法看來也需斟酌。

不過,推行保甲制卻可以說是中國封建國家管理和控制鄉村基層社會的一種行政措施。北宋王安石變法時期,保甲制已趨完善。其具體做法是:在基層鄉村對民戶加以編制,十家為保(小保),設保長;五小保編為一大保,設大保長;十大保又編為一都保,設都保正和副保正。保以下的民戶則編為甲,無論主戶和客戶,凡一家有兩丁以上的選一人為保丁。明代還以“黃冊”和“魚鱗冊”配合實施里甲制。所謂“黃冊”即戶籍冊,因封面為黃色而得名,系以戶為單位,詳記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室、資產,并根據職業規定人戶的籍屬,主要是軍、民、匠、灶四籍。“魚鱗冊”則是對每鄉土地繪圖予以詳細登記。明代的里甲制與保甲制大同小異,規定民戶每110戶編為里,設里長10人,選丁、糧多的地主擔任,輪流為首,十年一輪。其余的100戶編為10甲,每甲10戶,設甲長1人。里長與甲長的職責均為協助縣衙辦理所在里甲內的賦役及民事。

清初仍沿襲明制,實行里甲制,但同時也推行保甲制;尤其是雍正年間攤丁入畝之后,里甲制漸趨廢弛,更重視保甲制。因此,《東華錄》(雍正朝,卷9)也特別強調當時的“弭盜之法,莫良于保甲”。清代的保甲制甚為嚴密,規定以十戶為一牌,十牌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牌設牌頭,甲設甲長,保設保正,其目的顯然是便于對基層鄉村社會進行嚴格的控制。另外還規定,每戶“給印信紙牌一張,書寫姓名、丁男口數于上,出外注明所往,入則注其所來,面生可疑之人,非盤詰的確,不許容留……月底令保正出具無事甘結,報官備查”。[6]

由于保甲不是封建國家的正式基層行政權力系統,那些保正、甲長也不是經朝廷任命的行政官員,因而很容易使人認為保甲是獨立于封建國家直接控制的社會基層組織。特別是清代,保甲制普遍推廣,保甲組織的功能日趨擴大,不僅保留了原有催糧與編查人戶兩種主要職能,還承擔了各種地方公務,如負責處理和上報地方詞訟、毆斗案件,承辦州縣官府的飛差雜役,以及負責災荒賑濟、安置難民等事務。可以說,清代的保甲組織已滲透到社會基層行政的各個方面,承擔著封建統治的各種職能。“凡一州縣分地若干,一地方管村莊若干。其管內稅糧完欠、田室爭辯、詞訟曲直、盜賊生發、命案審理,一切皆與有責。遇有差役所需器物,責令催辦。所有人夫,責令攝管。稍有違誤,撲責立加。終歲奔走,少有暇時。鄉約、里長、甲長、保長,各有責成,輕重不同。凡在民之役大略如此。”[7]保甲組織在鄉村基層社會發揮著上述重要的作用,更易使人將其看作獨立自治的民間社會。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簡單。保正、甲長等保甲組織的實際操縱者雖然不是朝廷命官,但也非獨立社會力量的代表人物(事實上當時也不可能形成獨立的社會力量),而是那些在當地有田產、有權威的大地主,即所謂的紳士。從社會地位看,這些有名望的紳士屬于統治階級的成員,也是封建國家的主要統治基礎。封建國家給予紳士許多一般百姓所不能享受的特權。例如清代的紳士,可參加官方的禮儀,國家法律保護其不受平民侵犯,并可免服徭役,免納一定限額以下的田賦,一部分紳士還可得到國家發給的月例銀。[8]所謂“一食廩,二免丁糧,三地方官以禮相待”,[9]簡明扼要地說明了紳士是享有封建國家給予的一系列特權而不同于一般民眾的特殊階層。如果沒有封建國家給予的這些特權,紳士也不可能在保甲組織中發揮作用。因為“紳權只有依附著政府權力才能存在”,換言之,也可謂“紳權是政府權力或者皇權的延長”;[10]而封建國家之所以不惜給予紳士各種特權,乃是為了使紳士能順從地代官府對鄉村基層社會進行管理和控制。張仲禮先生在較全面地考察了19世紀的中國紳士之后指出:“紳士受命于官憲而辦事,或協助官府辦事”,“充當了政府官員和當地百姓之間的中介人”。[11]因此,紳士并非獨立的社會集團,而是依附于封建國家,與官府有著唇齒相依的密切關系,并為封建國家效力的一個特殊社會階層。可以說,保甲組織的管理運作,從表面上看似乎帶有某種自治的色彩,但實際上完全是按封建國家的指令行事。它雖然不屬于國家正式行政系統,卻是封建國家的行政系統在鄉村基層社會的重要補充。封建國家正是依賴紳士操縱的保甲組織,對廣大鄉村基層社會加以控馭。“這種建立于村莊之上、落實于人戶之中的保甲制度,成為清代后期統治者統治廣大鄉村,維護和加強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得力工具。”[12]紳士與國家的這種關系,如同弗蘭茲·邁克爾為張仲禮的《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一書撰寫的導言所說:“紳士同國家的關系有雙重性質,既支撐國家,又為國家所控制。”

當然,有些紳士偶爾也與地方官發生一些矛盾,并往往以地方利益代表的姿態與官府交涉斡旋,但這些矛盾不是因紳士為基層社會爭取獨立和自治權而引起,多半是請求酌量減免賦稅和勞役,或遇有災荒請求官府予以賑濟等事,因而并不具有任何新的意義。

保甲之所以稱不上是與國家相對應的獨立社會,不僅僅在于它不具備獨立性,更重要的是其內部運作并不依據契約規章,更談不上具有任何民主制度,而且鄉村農民只有封建國家所規定的納稅和服役的義務,沒有絲毫的自主和個人權利。所以,保甲制至多只是封建國家通過紳士控馭鄉村基層社會的一項行政性措施,與真正獨立自治的市民社會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在中國歷史上的鄉村基層社會中,更帶有某種自治色彩的是保甲制之下宗族或家族的內部控制與管理。有的論者將其作為中國社會最基層的組織,認為宗法宗族家庭與紳士操縱的保甲制相銜接,實現了中國這樣一個超級農業社會的整合。[13]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宗族或家族則是以血緣、親緣關系為紐帶形成的擴大的家庭。中國的宗族制也源遠流長,“古代的父權制宗法關系的殘余,至宋明以后得到加強,逐漸形成以族長權力為核心,以家譜、族規、祠堂、族田為手段的嚴密的宗族制度。在清代,這種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組織遍布全國城鄉,成為封建的社會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14]宗族制之所以形成,與中國高度發達、長期延續的分散小農經濟不無關系。由于某一家庭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區域,久而久之即繁衍出一個擴大了的家庭;加上個體小農家庭十分脆弱,難以克服諸多困難,家族組織則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發揮類似社會或社區的互補功能,提供社會幫助與社會保護,并實行社會控制。所以,宗族制成為維系家庭乃至基層社會的一個重要的補充方式。

宗族制度是以傳統封建儒家倫理為組織原則建立起來的,按輩分、德行、威望、官爵推舉的族長為一族之主,掌握著很大的權力。族內一般依照昭穆親疏分為若干支,支下分“房”,設有房長。宗族內部制定有全族人員必須嚴格遵守的族規、宗約或家訓,祠堂則是祭祖和處理族中事務的場所。族人發生糾紛,不得先行告官興訟,須在祠堂內按族規家法進行調解,如若“不告各支長而竟[徑]告官者,無論曲直,必須至祠內,重責重罰”。[15]而族內的調解處置往往具有很強的約束力,族人不得不從。“如退有后言,擅敢興訟者,祠主責治,公議量罰。”嚴重者在家譜中除其名,祠墓不許與祭,由此在家族內部就再難以立足,故而一般都不敢違反族規,更不敢漠視宗族的調解處置。顯而易見,宗族制具有很強的威懾力和凝聚力。日本社會學家富永健一曾評論說:“中國宗族的特征,是比日本的同族遠為緊密的內部結合體和封閉性,它實行外婚制,擁有祭祀祖先的祠堂和族產、族譜、族規、族訓,在這一點上說,它是非常有力地制度化了的親族群體。”[16]

宗族組織雖然具有上述內部自我管理特征,儼然是一個小社會,但它也不是完全自治而與國家相對抗的獨立民間社會。就一般情況而言,宗族乃是人類社會組織最直接和最原始的形態,其與國家組織似乎存在天然矛盾。但是,“中國宗法家族組織已不是簡單的血緣團體,而是以儒家倫理為組織原則建立起來的基礎單位。儒家意識形態以倫理為本位,把國家看作家庭的同構體,有效地消解了宗法家族組織與國家組織的對抗”。[17]不僅如此,中國的宗族組織與封建國家也有著較為密切的關系。從國家方面來說,主要是利用遍布城鄉的宗族組織,輔助官府統治之不足,因而從法律上對宗族制度予以保護,確認族長所擁有的權力,以達到對社會細胞進行間接而有效的控馭。清代乾隆年間,江西官府即曾頒布《選舉族正族約檄》,曉諭所屬各州縣造冊上報祠堂數目和族長姓名,由官府給以官牌,正式授予族長、族正管束族人的權力。于是,“族房之長,奉有官法,以糾察族內子弟。名分即有一定,休戚原自相關……自然便于覺察,便于約束”。[18]封建國家正是以“保甲為經,宗族為緯”交織而成的統治網,作為統治和控制鄉村基層社會的有力工具。同時,封建國家還利用宗族組織保證基本的賦稅徭役來源。

從宗法組織看,其族權系經封建國家的提倡和保護才得以形成發展,內部維系也完全依靠封建的綱常倫理。可以說,宗族制度與封建政權相結合,才有其存在與發展的前提條件。因此,宗族組織無不向族人灌輸封建禮教,強調族人的言行舉止必須絕對服從封建國家。作為對封建國家給予其保護的回報,族長還須將監督族人完課稅、服徭役,承辦官府差委各事作為自己的要務。正因為如此,梁啟超不僅不認為中國的宗族制度有可取之處,反而強調與西方國家相比,此乃中國人之一大缺點。他指出,中國人“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吾中國社會之組織,以家族為單位不以個人為單位”,此與西方國家不無差異。由其所致,“彼之所發達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發達者,族制之自治也”。[19]不難看出,宗族組織這樣的內部自我管理,與獨立自治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也相差甚遠,根本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主站蜘蛛池模板: 武川县| 灌南县| 朝阳区| 铜陵市| 尚义县| 弥渡县| 璧山县| 祁门县| 清徐县| 砚山县| 漠河县| 石阡县| 天镇县| 宿州市| 湖口县| 荔浦县| 伊宁市| 安达市| 凤山县| 开化县| 夹江县| 宝清县| 金寨县| 万宁市| 错那县| 喀什市| 子长县| 平遥县| 巴彦淖尔市| 珠海市| 大方县| 南岸区| 连平县| 靖西县| 靖宇县| 乌海市| 安岳县| 南丹县| 城市| 手游| 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