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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封建國家對城市基層社會的嚴密控馭

城市作為封建專制主義統治的重心,更是封建國家嚴密控制的區域。中國封建社會的城市不同于西歐中世紀城市的一些傳統特點,也更利于封建國家對城市基層社會實施嚴密的控馭。

在西歐,中世紀的城市大多不是在古代城市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古羅馬帝國崩潰后,西歐的絕大部分城市也被毀滅。中世紀初期采邑制的推行使西歐封建莊園遍布各地,形成領主分裂割據局面,仍無作為工商業中心的城市建立。到11世紀,西歐封建社會生產力獲得一定發展,剩余農產品增多,手工業逐漸從農業中分離出來。伴隨著社會分工的發展,交換更加頻繁,一部分工商業城市才開始興起。

西歐中世紀新興城市建立之初,因系在封建主的領地上,一般都要受封建主管轄,封建主視城市為其私有財產,肆意勒索高額地租,搜刮城市的財富。城市市民為求得生存與發展,不得不與封建主展開激烈的斗爭。例如,11世紀意大利的米蘭城起義,起義者驅逐了封建主;法國瑯城居民武裝起義,殺死了大主教。除了武裝反抗,還有些城市以金錢贖買的方式,擺脫封建主管轄,獲得自治權,發展成獨立的自治城市。這些城市依據原來馬克公社的形式,組織自治機關,有的仍繼續自稱“公社”。雖然西歐中世紀新興城市自治權利的大小多少,在西歐各國間并不相同,但總體說來其自治的基本特征乃是與東方各國封建城市不同的一大特點。在這種自治的城市中,很容易萌生和發展出獨立自治的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

中國的城市則絕大多數是古代城市的延續,很少類似西歐那樣主要是由手工業者和商人建立的工商業城市。中國也沒有任何一個城市取得擺脫封建政權控制的獨立自治,而是始終在中央集權王朝的嚴密統治之下,并且大多是封建統治的重心所在。這些城市的興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封建行政建制等級的高低和規模的大小。中國封建社會城市毫無自治權利的這一特征,再加上封建國家對城市居民的嚴密監控,也使城市中難以形成類似西歐中世紀的市民等級。因此,獨立于封建國家控制的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在當時很難產生。

對于一般城市居民,官府也采用保甲制予以監控。由于城市人口與鄉村農戶相比較,具有一定的流動性特點,因此官府在城市實施保甲制,特別注意加強對流動人口的控馭。清初即嚴格規定必須“出注所往,入注所來,如戶有遷移,隨時報明,換給戶牌”。[20]除此之外,官府還對城市的手工業和商業予以控制,使工商業者無法獨立自主地從事有關經濟活動,也難以發展成為類似西方國家那樣的獨立自治的市民等級。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中,城市內的手工業和商業有很大一部分一直受封建王朝控制。統治者很早就推行限制私人手工業和商業的“禁榷制度”,以便發展官營手工業。不論商業還是手工業,只要是銷路廣、生產和運銷的數量多、利潤大,官府即限制私人經營。例如日常生活的必需品食鹽,不僅制作須由世隸官府匠籍的灶丁進行,而且販賣也是由獲朝廷諭準之鹽商專營,一般私人手工業者和商人均不得從事獲利甚大的食鹽制作和銷售。而那些世隸官府匠籍的灶丁和諭準之鹽商,則在許多方面必須受到官府的嚴格限制與控制,也不能自行其是。鐵制品在封建社會小農經濟中占有重要地位,因為生產工具須用鐵制作,所以封建統治者也禁止一般私人手工業者和商人經營,完全由官府壟斷。其他如煉銅業、銅器制造業、釀酒業、造船業、窯冶業等,也都不同程度地由官府壟斷經營。

為發展官營手工業,控制民間手工業者,封建統治者還建立了所謂匠籍制度。這種制度對那些技藝較高的手工業者發展自己的經營,擴大實力而向自治的市民等級轉化,無異于一副沉重的枷鎖。按照匠籍制的規定,凡在籍手工工匠,均不準轉營他業,世代沿襲。他們不僅失掉了經營自由,有的甚至失去了遷徙的自由,必須定期進行徭役性勞作。大批手工業者被納入官營經濟體系,其勞動成為封建經濟閉關自守和自給自足的一個環節。被迫在官營手工業中勞作的民匠,分為輪班匠和住坐匠,以輪班匠為主,每年都必須到指定地區的官營手工業中當班。據不完全統計,明代前期北京、南京兩地官營手工業占有的工匠即多達30萬人左右。此外還有作為工匠助手的民夫,按一匠五夫算,30萬工匠須征150萬民夫。[21]明末至清,官營手工業雖呈現出逐漸衰落的趨勢,但仍是封建國家阻遏民間手工業發展和限制手工業者自由行動的一大束縛。

不過,在中國的城市中也有由工商業者組成的行會,帶有某種特定的自治色彩。與西方國家的行會大體相似,中國古代城市中的行會,也分為手工業者和商人組成的行會兩種。但中國行會的自治權十分有限,尤其是政治方面的權利和管理城市社會生活的自治權,與西歐中世紀的行會相比,則極為缺乏,幾乎談不上具有這方面的權利。這種差異是由封建中國與中世紀西歐在政治、經濟以及上述城市發展等多方面的不同特點決定的。中國行會的具體名稱主要有公所、會館。一般來說,在明末至清代,由手工業者組成的行會多稱公所,同幫商人組成的行會則多稱會館;但也有少數例外者。而且,并非所有的會館都是行會組織,有的會館只具有同鄉會性質。另外還有些行會以堂、廟、殿、宮、會等命名。

據一些零散史料,可知中國至遲在8世紀末的中唐,已開始有行會組織的雛形存在。當時實行坊市制,同一行業均集中在一條街市上,各行設有“行頭”或“行首”,承擔管理有關事務,但其組織十分松散。宋代雖未實行坊市制,同一行業者并不聚集在一條街市上,但行會組織卻漸趨嚴密。有的稱團,有的稱行,凡市肆“不以物之大小,皆置為團行”,“京都有四百十四行”。[22]明末至清,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行會組織已趨于發達,幾乎在各大中城市都有會館、公所等行會組織建立。

行會是封建城市商品經濟已有一定發展,但又并不十分充分的產物。商品經濟的發展,必然導致商品生產者之間的競爭,而行會正是為了防止競爭、排除異己、保護同業的既得壟斷利益而建立的組織。所以,行會的自我管理主要限于這方面的內容。同時,行會是通過近乎野蠻的強制性手段,迫使同行業者嚴格遵守行規,在其內部具有濃厚的封建等級和宗法關系色彩,很大程度上帶有非民主甚至是非人道的特征。下面以清代的行會為例,對其內部的自我強制管理內容略做說明。

其一為嚴格限制同行業者招收學徒和使用幫工的數目。有的以繳納行規錢的經濟手段對此予以限制。蘇州梳妝公所規定:“無論開店開作,欲收學徒,遵照舊規入行,由店主出七折大錢三兩二錢。”學徒滿師如欲入行,也須有“伙友司出七折大錢六兩四錢”。[23]更多的是嚴格規定收徒人數,如湖南長沙京刀業行規規定:“帶學徒弟者,三年為滿,出一進一。”[24]廣東佛山石蠟箋紙業行規也議明:“每店六年教一徒,此人未滿六年,該店不準另入新人。”[25]

其二為限制作坊、店鋪開設地點及數目,還限制外地人在本地開店設鋪。有的行會規定同一街市的數家之內不得新開同類店鋪,如長沙戥秤業行規規定:“嗣后新開店者,必須上隔七家,下隔八家,雙戶為一,違者稟究。”明瓦業行會也議定:“我等開設店鋪者,每街兩頭柵內,只準開設一家,不準開設二家。”[26]還有的行會仍以經濟手段限制新開店鋪,尤其是對外地人限制更嚴。蘇州小木公所規定,外來開業者須交納行規錢四兩八錢,本地開業者減半,不交而私自開業者加倍。巧木公所規定,如有外縣“來城冒充本城巧木之徒”,開張后加倍交納行規錢。[27]長沙靴帽業行規更明確規定:“一與外處同行來此合伙開店者,罰銀五兩,戲一臺,仍然毋許開店。”木業行規規定:“內行不得與外行合伙,倘合伙,查出議罰。”[28]

其三為規定統一的手工業產品和各類商品的價格、規格和原料分配。凡貨價銀碼經過行會議定,同行均須嚴格遵守,如有違反,“一經查悉,輕則酌罰,重則稟官請究”。蘇州蠟燭公所即規定由“同業公定時價,毋許私加私扣”。[29]染坊業行會章程在產品規格方面則做了如下說明:“吾行洋藍呋布染坊一業,向有成規:一、議原布對開;一、議洋標對開;一、議斜紋三開;一、議粗布三開。”[30]對于手工業原料的分配,長沙明瓦業行會議定的要求是:“我行貨物,因時價昂貴,如有城廂內外到得有貨者,知悉者必須曉眾,公分派買,毋得隱瞞獨買,如有隱瞞獨買者,公議罰錢二串入公,貨仍歸公派買。”[31]

其四為制定統一的工資水平。在這方面,許多行會的規定甚為詳細。據蘇州染業擬定的行規:“一、議管缸司長,每月工俸錢三千文;一、議藍頭司長,每月工俸錢二千六百文;一、議石頭司長,每月工俸錢二千二百文;一、議幫司長,每月工俸錢一千八百文;一、議眾司工俸,準加不準減。”[32]另外,各業對幫工的工價,也根據不同的工種和工作量,做了固定不變的規定,以便對幫工進行強制約束。

直至19世紀后半期,上述幾個方面仍是行會的主要管理職能。在19世紀70~90年代,行會在行業分工方面仍多有限制。例如,蘇州的玉器手工業行會規定:做長器者只能做長器,做圓器者則只能做圓器,“向做燈架者,不得越做洋鏡;向做洋鏡者,不得越做燈架”。[33]這種分工的日趨細密,使行幫、行會的數目越來越多。對新開坊鋪,也有如同以往上、下須各隔數家的規定,如有違反,“公同阻逐”。在手工業產品和各種商品價格方面,也仍有統一規定,既“不得高抬時價”,也不準“私行減價”,查出“公同議罰”。另對產品規格、原料分配、生產規模、工價標準等,行會也都有嚴格規定。本章所引彭澤益先生的大作,曾對這一時期的行會進行過較詳細的考察和論述,這里無須贅言。

由上可知,行會的所謂自治職能,主要是對本行業內部招徒、設店以及產品價格、原料分配進行嚴格限制,與我們通常所說的社會自治存在很大的不同。行會也不是依照自愿的原則,對其成員的個人權利予以充分考慮,而是通過強制手段進行嚴密控制。手工業者和商人如未加入本行業的行會,就不能開坊設店。一旦加入,則必須嚴格遵守行規。如有違反,不僅會遭到重罰,甚至會帶來災難性后果。下面所引的一則史料即反映了行會的這一特點:“蘇州金箔作,人少而利厚,收徒只許一人,蓋規例如此,不欲廣其傳也。有董司者,違眾獨收二徒。同行聞之,使去其一,不聽。眾忿甚,約期召董議事于公所。董既至,則同行先集者百數十人矣。首事四人,命于眾曰:董司敗壞行規,宜寸磔以釋眾怒。即將董裸而縛諸柱,命眾人各咬其肉,必盡乃已。四人者率眾向前,頃刻周遍,自頂至足,血肉模糊,與潰腐朽爛者無異,而呼號猶未絕也。”[34]在一個工商業組織內部,竟發生如此野蠻的草菅人命事件,這充分說明了行會對個人主體意識和權利的肆意摧殘和踐踏。

從中國行會的起源看,它也主要不是為了適應手工業者和商人的自治而成立的。盡管不能完全否認中國行會的產生與工商業者維護自己的經濟利益有一定關系,具有某種獨特的經濟職能,尤其是在清代這一職能愈趨明顯,但中國的行會主要是封建國家為控制手工業者和商人,保證國家的稅收來源,強制工商業者聯合成立的組織。因此有的論者指出,唐宋之際“行”的出現,系“政府為了對工商業者進行科索,為了便于征調工商業者的徭役,強制工商業者按照其所屬的行業組織起來的”。[35]另據有關記載,宋代“市肆謂之行者,因官府科索而得此名。不以其物之大小,但合充用者,皆置為行”。[36]按照官府的規定,各業手工業者和商人必須“各自詣官投充行人,納免行錢,方得在市賣易。不赴官自投行者有罪,告者有賞”。于是,“京師如街市提瓶者必投充茶行,負水擔粥以至麻鞋、頭發之屬,無敢不投行者”。[37]這表明最初的行會并非工商業者自發的組織,而是官府為便于對工商業者進行科索、征購所設。所以,工商業者一開始即被迫入行,大戶、小戶乃至行商、攤販,均必須編入各行。這種情況,與保甲制實際上并無多大差別,只不過是按不同行業將手工業者和商人予以編制。

此后的行會,其自身經濟職能雖逐漸加強,但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封建國家利用的工具。官府依然利用行會包收包繳各種捐稅。厘捐作為太平天國之后最重要的捐稅之一,也多由行會包繳,由此保證了封建國家財政稅收的來源。其具體辦法是:各地方官府強令各業行會負責認捐包繳,然后由各行會按所定厘捐稅額向本業各戶攤征,定期收解當地的厘捐局。有的行會在行規中對此還做了嚴格規定。如長沙魚蝦業行規即有類似條文:“凡運貨到埠售賣,均照大憲定章,抽厘繳局,不準私賣過載,偷漏厘金,有礙稅課。違者,查獲加倍議罰。”[38]行會通過承擔包繳捐稅為封建官府服務,官府則以行政權力對行會予以保護,相互之間的關系十分密切。

此外,封建國家往往還要求行會承值各種官差,如長沙硯業須承辦文武科場、天地禮壇一切大小工程;鐵器業承應各衙月差并文武科場、城門貢院,以及秋審鐐銬等。其他各業,如碓坊業承辦科場食米,成衣業承辦軍裝,染坊業承染差布,都或多或少須承值各色官差。有的“行業雖小,差務浩大”,而且因官府給價不足甚或根本不給,有些行會常遭賠貼,不得不對其成員強收幫差錢。[39]

與此同時,封建國家還利用行會將工商業者組織在一起,使其在一定程度上起保甲稽查作用,以鞏固其封建統治。特別是在太平天國之后,許多行會還將此列入了行規。如長沙的一些行會不但配合地方官府“約束”手藝工匠,而且在行規中強調,對外來販貿及幫工者,必須嚴密稽查,“倘有形跡可疑,即行革逐”,“以杜匪徒混入之弊”。有的行會在行規中規定:“鄉師來城,務須確實查明,取具同行人保結,方準入行。”還有的要求“外來客師,需投召募,俾知來歷,免混匪人,召募承認,方準入行”。“各師不投召募,恐匪借藝混雜。倘若事覺,彼即潛逃,牽累同行,禍害不小。故外來者必查明方可收用,違者送究。”[40]

而行會內部的強制管理之所以能夠維持,也即行規能夠對有關的手工業者和商人產生約束作用,在很大程度上也離不開封建國家的干預和保護,這種情況到19世紀中后期仍是如此。遇有違反行規內部不能處置時,行會往往請求官府判決懲處。官府的判決則大多是以行規為依據,按行會的請求對違規者予以處罰,從而使行規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一定的法律效力。例如,1885年長沙有一姓蔣者,違反刻字業無論遠近“總要七八家之外,方可開張”的規定,自行開設一店鋪,結果被行眾控告到縣,縣衙即照行規定案。又如,1880年奉化人江某到寧波求售傘骨,寧波傘骨匠首聚集同行出面干涉,“拉貨擒人”,禁止江某在當地販賣。江某告至府署。盡管此次非由行會向官控告,但官府的判決仍然是維持行規:“諭令奉化人此后如至寧波銷售,必須隨眾入行。如不入行,不準潛來寧波生事。”[41]而入行之后,自然必須嚴格遵守行規。正是有了封建國家做后盾,行會才得以對同行業者產生強制性的約束力。一旦行規的強制約束失去效力,行會也就土崩瓦解了。另一方面,行會主動爭取對封建統治的依存,也更使封建國家得以利用行會控制手工業者和商人。

當然,不能因為行會與官府的相互關系十分密切,就認為二者之間沒有任何摩擦和矛盾。有時為承值官差和繳納捐稅,行會也與官府發生沖突。例如,1875年天津一些行業的商人為反對加征土貨卡稅,就曾公議關閉各行店,擬以罷市相抵制。[42]1890年廣東地方官府在汕頭抽取厘稅時,也曾遭到潮幫商人通過公所進行的暗中抵制。不過,相對前述行會、官府二者之間的相互利用與依存關系而言,這種矛盾沖突顯然居于次要的位置。而且,這種矛盾如同宗族組織與官府的摩擦性質一樣,不是行會為了爭取真正獨立的自治權所引發,只是行會希望其成員在經濟上減少一點負擔。

綜上所述,無論從行會內部的強制管理與壟斷性,還是從其外部與官府的密切依存關系看,行會都稱不上是類似市民社會的獨立自治組織。因而有的論者認為:“這種組織歷來都依恃封建政權的支持去進行活動,同時也就是封建政權在城市進行統治和榨取的工具。”[43]這一結論雖對行會自身的經濟職能有所忽略,但也從一個重要的側面概括了行會的功能之一。

在中國古代,還有一些稱為社或會的松散組織,與封建國家沒有那么密切的關系,但這些組織也并非具有市民社會特征。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社或會的松散組織可謂源遠流長,而且形形色色、性質不一。“社”的含義,古代即有多種解釋,有的是指土地之神,有的則是指古代鄉村基層行政地理單位。顧炎武曾在《日知錄》第22卷“社”條中說:“社之名起于古之國社、里社,故古人以鄉為社。”還有的是指民間在社日舉行的各種迎神賽會。《古今類書纂要》第2卷《時令部·社日》對這一意義上的“社會”做過如下的解釋:“社無定日,以春分后戊日為春社,秋分后戊日為秋社。主社神曰勾芒。民俗以是時祭后土之神,以報歲功,名曰社會。”另外,古代的社也指信仰相同、志趣相投者結合的團體,即顧炎武所說的“后人聚徒結會亦謂之社”。

在明代,各種社與會已較為盛行,尤其是詩社和文社甚多。[44]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萬歷末,士人相會課文,各立名號,亦曰某社某社。”據陳寶良考察,明代這類文社的出現,在嘉靖年間即已初露端倪,其中湖州的“湖社”可為一例。只是明末張溥創設“復社”之后,文社方始蔚然成風。明代不僅有文人士大夫的講學會與詩文社,還有其他名目繁多的民間結會,其中包括善會、城市游民的結社以及游戲、怡老之會等。

之所以說古代的這些社或會并不具有市民社會的特征,不僅是因為其組織較為松散,缺乏嚴密的契約規章,更重要的是這些社與會的內部運作與活動內容,與市民社會相去甚遠,也不具備類似市民社會那樣較為廣泛的自治權利。明代文人士大夫的講學會與詩文社,從名稱即可知其性質。主要是一批志趣相投的文人聚集在一起,相互講學及談詩論文,即使對現實有所不滿也不過發發牢騷而已。有的文社還要求其成員不得妄論政事,如復社即曾規定“毋巧言亂政,毋干進辱身”。從內部成員的相互關系看,組成詩社和文社的文人士大夫,除志趣相投外,還有其他一些非常重要的維系因素,這就是血緣關系、姻緣關系和師生關系,此與市民社會的契約關系原則也大相徑庭。至于民間的一般結會,與文人士大夫的詩社和文社又有所不同,它只是以一種互助的形式聯絡同一地域內鄉村貧民的感情,多是遇到經濟困難時才發起與人結會,甚至算不上正規的團體。善會則多為士大夫與佛教僧人組合而成,具有以佛家之善,行儒家仁義的特色。城市游民的結社,實際上是城市流氓的組織,在某種程度上帶有現代意義的黑社會色彩。

因此,即使古代的社與會同封建國家沒有比較密切的關系,也不是具有全面自治職能的民間獨立社會,并同樣受到封建國家的管制,地方官府可以隨時封禁各種社與會。明代文人士大夫組成的詩社和文社,在萬歷初年和天啟年間就曾兩次遭到嚴禁,影響較大的復社也在崇禎年間一度被禁。清代初期,封建統治者對民間的社與會予以限制,特別是對文人士大夫的講學、結社進行更為嚴厲的禁止。順治十七年(1660),清政府即以“士習不端,結訂社盟,把持衙門,關說公事,相煽成風”為由,[45]公開嚴禁明末以來在江南士人中較為流行的結社活動。

從上述各方面內容可知,19世紀末以前的中國,在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之下,國家對鄉村和城市基層社會的控制都十分嚴密,政治中心、意識形態中心、經濟中心在很大程度上重合為一,封建國家的各級行政機構不僅壟斷了各種資源的直接控制權,而且對幾乎全部社會生活實行著嚴格而全面的控馭。在這種情況下,民間社會力量及其組織要么遭到抑制摧殘,要么被封建國家利用作為控制社會的補充工具,否則就無法存在,因而不可能發展成為真正獨立自治的社會。封建國家的干預權力達到了廣泛無邊、無所不在的程度,社會的力量則極其微弱,缺乏真正的獨立自主權。在這種強國家弱社會的模式中,盡管從表面上看似乎存在某些擁有一定獨立性的社會組織,但可以說已被國家合為一體。到20世紀初,中國持續近兩千年而無大變的這種狀況才開始出現變化,雖然這種變化與近代西方國家相比仍顯得很不充分,但在當時已十分令人矚目。


[1]俞可平:《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及其歷史地位》,《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4期。

[2]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3,第29~32頁。

[3]畢建宏:《清代州縣行政研究》,《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3期。

[4]徐勇:《中國古代鄉村行政與自治二元權力體系分析》,《中國史研究》1993年第4期。

[5]戴逸主編《簡明清史》第1冊,人民出版社,1980,第280頁。

[6]《清朝文獻通考》第22卷《職役二》,考5051,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7]《清朝文獻通考》第22卷《職役二》,考5045。

[8]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第32~44頁。

[9]王德昭:《清代科舉制度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2,第36頁。

[10]胡慶鈞:《論紳權》,載吳晗、費孝通《皇權與紳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第125、126頁。

[11]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第57~58頁。

[12]孫海泉:《論清代從里甲到保甲的演變》,《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2期。

[13]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第31~32頁。

[14]戴逸主編《簡明清史》第2冊,人民出版社,1984,第13頁。

[15]《竹溪沈氏家乘》第7卷《祠規》,轉引自戴逸主編《簡明清史》第2冊,第17頁。

[16]富永健一:《社會結構與社會變遷——現代化理論》,董興華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第221頁。

[17]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第31頁。

[18]陳宏謀:《選舉族正族約檄》,載賀長齡編《皇朝經世文編》第58卷,上海廣百宋齋,道光六年(1826)鉛印本。

[19]梁啟超:《新大陸游記(節錄)》(1904年2月),載李華興等編《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第432頁。

[20]《嘉慶會典》第11卷,道光二年(1822)刊本。

[21]許滌新、吳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5,第114~115頁。

[22]彭澤益:《中國行會史研究的幾個問題》,《歷史研究》1988年第6期。

[23]江蘇省博物館編《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三聯書店,1959,第119頁。

[24]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1卷,三聯書店,1957,第190頁。

[25]轉引自王宏鈞等《廣東佛山資本主義萌芽的幾點探討》,《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80年第2期。

[26]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1卷,第195頁。

[27]江蘇省博物館編《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第108、114頁。

[28]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1卷,第180頁。

[29]江蘇省博物館編《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第217頁。

[30]江蘇省博物館編《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第63頁。

[31]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1卷,第192~193頁。

[32]《蘇州商會檔案》第391卷,第14頁,蘇州市檔案館藏。

[33]江蘇省博物館編《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第120頁。

[34]黃鈞宰:《金壺七墨·金壺逸墨》第2卷《蘇州金箔作》,轉引自段本洛、張圻福《蘇州手工業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第147頁。

[35]傅筑夫:《中國工商業的“行”及其特點》,載《中國經濟史論叢》下冊,三聯書店,1980,第417頁。

[36]耐得翁:《都城紀勝》,“諸行”,轉引自許滌新、吳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第1卷,第132頁。

[37]許滌新、吳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第1卷,第132頁。

[38]彭澤益:《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人民出版社,1983,第209頁。

[39]彭澤益:《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第212~213頁。

[40]彭澤益:《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第215頁。

[41]彭澤益:《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第204頁。

[42]《津沽消息》,《申報》1875年3月30日,第1版。

[43]彭澤益:《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第176頁。

[44]陳寶良:《明代的社與會》,《歷史研究》1991年第5期。

[45]《清世祖實錄》第131卷,轉引自陳寶良《明代的社與會》,《歷史研究》199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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