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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商會與市民社會研究

最近幾年,有關近代中國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或稱公民社會和公眾領域)等問題,成為國內外學者共同關注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對這一課題的探討,似乎又是西方的學者,特別是美國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領先了一步。美國學者不僅就這一問題發表了許多論文,而且多次舉辦有關學術討論會,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在美國出版的《近代中國》(Modern China)雜志,還在1993年4月號上推出了探討這一課題的專輯。無論是在國外或國內舉行的有關學術討論會,談及近代中國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也是西方學者更為活躍,而國內的學者卻只能簡單地做一些回應,并無較為成熟的研究成果,無法直接對有關問題提出自己的系統見解。這顯然是一大缺陷。

西方學者對清末民初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探討,自身存在明顯不同的觀點。一部分學者認為,清末民初的中國在許多方面已出現了類似于西方市民社會那樣的情況,對于推動中國近代化發揮著重要的潛在的作用,如晚清時期士紳精英的活動、民國時期的社團政治、五四運動以后工人與學生的抗議示威和斗爭傳統等。還有學者分析了晚清時期中國已經產生游離于政府控制的商人組織及公共機構,如圣倉、普濟堂、育嬰堂、善堂等,認為這類機構的非官僚特征日益增強,在地方社會頗具影響,最終成為批評政府政策的場所。上述各方面的研究成果,以美國學者取得的成就及影響最為突出。其中較早的有蕭邦齊(R.Keith Schoppa)的《中國精英與政治變遷——二十世紀早期的浙江省》,其后則有羅威廉(William T.Rowe)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與社會,1796~1889》和《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與社團,1796~1895》兩部有關中國城市史的專著;另有瑪麗·蘭金(Mary Backus Rankin)的《中國士大夫的活動與政治變遷:1865~1911年的浙江省》、戴維·斯特蘭德(David Strand)的《人力車的北京:20世紀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等;此外,還有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的《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以及有關對晉、直、魯新政的研究成果。

但也有相當一部分西方學者,包括美國研究中國近代史的資深學者如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孔飛力(Philip Kuhn)等人提出,近代中國有其完全不同于西方的發展特點,并不存在類似于西方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因而用源于西方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概念來分析近代中國的歷史,是不恰當的,也是十分危險的,很容易造成誤導。魏斐德曾經明確指出:“像黃宗智一樣,我發現把哈貝馬斯的概念應用于中國非常困難。因為,雖然從1900年起公眾領域一直在不斷擴大,但是在中國并沒有出現如通常所斷言的那種民權與國家相對立的局面。相反,國家則在不斷成長,大多數中國公民似乎主要從義務和互相依賴而非權利和責任的角度來看待社會的存在。”[2]還有的學者如黃宗智(Philip C.C.Huang)則試圖用“國家—社會”之間的“第三領域”這一概念對近代中國進行分析,避免用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等容易引起歧義的概念。盡管西方學者相互之間存在截然不同的觀點,但他們對有關問題的研究卻已形成自己較為系統的看法,明顯地走在了國內學者的前頭。

國內學者在西方學術界熱烈討論中國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問題時,起初似乎顯得有些無能為力,不僅沒有共同的話語,更無直接研究這一課題的成果,因而無法對西方學術界提出的有關問題做出應有的回應。近年來,國內學者對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研究逐漸予以重視。但目前參與探討這一問題的大多是政治學、社會學、文化學等學科的學者,他們或側重于從學理層面對市民社會的概念及有關理論的發展加以論述,或主要就時下和將來的中國如何發展市民社會的問題進行探討。其中一個比較明顯的傾向,是針對20世紀80年代末的“新權威主義”理論提出不同的看法,希望隨著中國改革進程的發展,建構一種新的國家與社會間的關系,使兩者達到良性互動狀態。[3]而歷史學尤其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對這一課題仍重視不夠,為數極少的兩三篇論文只是強調近代中國由于各方面原因,難以產生西方那樣的市民社會;至于系統的實證研究,迄今仍未見有成果問世。

筆者認為,國內學者尤其是史學研究者,亟須加強對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這一課題的探討。開展此項研究,并非亦步亦趨,被西方學術界牽著鼻子走,也不是為了趕時髦,故意迎合西方學者,而是此項研究有其不可否認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在國內外學術交流日趨頻繁的今天,當外國學者十分熱烈地討論近代中國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等有關問題時,中國學者卻置之不理,這并不是正常現象。時下的中國已不同于過去的封閉時代,學術研究也應該在廣泛和及時的國際交流中進行。特別是涉及類似于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等有關中國歷史問題的研究時,中國學者不僅應當做出回應,而且應該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提出自己系統的學術見解,否則,又將有可能出現過去那種“敦煌在中國,而敦煌學在國外”的不正常現象。同時,我們也應當承認,國內史學界對中國近代史的研究,長期以來一直忽視對與國家相對應的社會進行探討,較少以“國家—社會”這一構架考察近代的中國,因而是近代史研究中十分明顯的一個薄弱環節。如果我們從“國家—社會”這一新視角觀照近代中國歷史,或許會對一些有關的重要問題得出新的認識,進而推動中國近代史研究進一步向縱深發展。

因此,我們應該以客觀而平實的態度,對待西方學者從事的有關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研究。正如章開沅教授在為馬敏的《官商之間——社會劇變中的近代紳商》一書寫的序言中所說的那樣,中國學者既不能跟著西方學者慣用的理論概念兜圈子,也不應對西方學者的學術成果持貶抑和排拒態度。“西方學者對于‘市民社會’、‘公眾領域’的討論,可以促使我們從固有的‘線索’、‘分期’、‘高潮’、‘事件’等空泛化格局中解脫出來,認真研究中國走出中世紀并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曲折而又復雜的歷史過程,現代化的主要載體及其如何產生、演變,以及它的活動空間與活動方式等等。”

還應說明的是,近些年來西方學者之所以熱衷于對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進行探討,并非完全出于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如果就總體而言,不容否認,西方世界研究市民社會熱的出現,與20世紀80年代末全球性的政治事變有著比較密切的聯系。但就西方漢學界對中國清末民初的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的探討來說,則主要是側重于學理層面,應視為西方漢學界在學術研究方面值得重視的新進展。如同有的學者所分析的那樣,20世紀70年代美國漢學界經歷了由“西方沖擊—中國回應說”、“傳統—近代”二分模式向“中國中心觀”的轉變,開始關注對中國近代歷史發展本土要素分化組合的再認識,“但是尚沒有尋求到一個足以和以往理論相抗衡、用以描述中國本地情境中的‘內部取向’的合理性”。到80年代,美國漢學界的一部分學者模糊地認識到:“一個更為規范性的社會學理論——‘市民社會’范疇似可作為研究變化著的社會空間概念、精英與世俗文化之關系等等問題的有力工具,特別是對于深化‘中國中心觀’的本土認知取向有極為特殊的意義。”[4]隨著1989年蜚聲世界的德國社會學家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的名著《公共領域的結構轉換》被譯成英文,“市民社會”的概念即開始頻繁地用于西方漢學界對中國近代史的研究。

不僅如此,西方不少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歷史學家,也自覺地將其探討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這一課題與所謂意識形態問題分離開來,強調其學術價值和學理追求目的。例如美國學者羅威廉即始終反對把“市民社會”概念變成意識形態化的政治工具,并堅持將其限定為一種歷史性的描述。[5]由此可見,我們不能像20世紀50年代對待西方的現代化理論那樣,認為西方漢學界對中國的市民社會研究也完全是別有政治目的,進而加以政治性的批判或者根本不予理睬。

就西方學者近幾年來的有關具體研究而言,其對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探討,雖然已取得了值得重視和借鑒的成果,但也有若干不足。筆者不成熟的看法是:西方學者往往比較重視提出自己的理論構架,而對有關的史實考察不夠詳盡。像類似近代中國是否存在市民社會這樣的爭論,只有對與此相關的史實進行全面考察和分析之后,才能得出合乎實際的結論。這并不是說西方學者完全沒有考察有關的史實,只不過顯得薄弱一些,另外還有某些比較重要的情況則尚未予以充分重視。其原因或許如同上引章開沅先生為馬敏著作寫的序言所說:“美國學者思想活躍,重視通過個案研究尋求理論解釋,常能為我們提供若干新的視野、思路和參照系統。但由于社會文化背景的深刻差異,以及中文資料的艱深難解,他們的陳述與判斷有時又難免流于片面與粗疏。”確實,西方學者的研究有其長處,他們善于提出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也善于以比較敏銳的學術眼光選取有價值的新研究課題。即使是做個案研究,也能以小見大,對一些有影響的傳統觀點提出獨到的見解。不過,在研究中國歷史方面,中國學者也有自己的優勢。傳統文化的熏陶,對國情的熟悉,特別是掌握文獻資料更為全面,均非一般外國學者所能完全具備。如果再通過學術交流,以西方學者之長補己之短,當會使我們的研究更為深入。因此,盡管中國學者對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探討晚于西方學術界,但只要發揮自己的優勢,認真開展對這一課題的深入研究,定能取得使國際學術界重視的成果。

西方學者對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探討,為近代中國商會研究也提供了新的思路。以往的商會研究,視野比較狹窄,主要是就商會而研究商會,側重于考察商會的性質、作用及局限。這種研究在起步階段當然是必要的,但隨著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如仍停留徘徊于目前的狀況,則顯然是不夠的。從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研究中,我們不難發現,對商會的研究,完全可以從“國家—社會”這一新的角度切入,探討清末民初的中國是否出現脫離于國家直接控制的、相對獨立的社會空間及公眾領域,考察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及其特點,分析其所產生的各種社會影響。由此新角度切入的商會研究,與西方學術界熱烈討論的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問題,也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筆者認為,近代中國社會在許多方面確有其不同于西方的發展特點,因而在近代中國尋求與西方完全相同的市民社會,不啻削足適履,難免失之機械或片面。但這并不排除在近代中國有可能出現合乎市民社會本質特征的社會組織和公共領域;同時,近代西方國家市民社會產生的道路,也不是凝固不變的單一模式。其他國家的社會條件雖然在許多方面不同于西方國家,但也完全有可能以其獨特的方式,萌生出具有市民社會特征的社會組織和領域。對近代中國商會的新探討,將有助于我們對上述問題得出初步的答案。

最后還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市民社會并不能簡單地化約為獨立自治的民間社團,但綜觀目前眾說紛紜的各種市民社會概念,都認為脫離國家直接控制、擁有獨立自主權和民主契約規則的民間社會組織,是市民社會的最主要內容。有的學者甚至直接將獨立的經濟社團作為市民社會的主要特征。例如,早期的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在《市民社會的歷史》一書中,即是“將以商業為目的的社團(association)——這些社團并不似那種原始的社團——視為市民社會的特征”。[6]當代學者阿爾弗雷德·斯特潘(Alfred Stepan)也指出,市民社會除指各種各樣的社會運動外,主要是“來自各階層(如律師、記者、工會和企業家)的市民組織,試圖在各種安排的整體框架中建構自身,從而得以表達自己的思想并促進自身的利益”。[7]所以,將商會以及相關的社團組織作為考察對象,雖然只是從一個主要的側面進行剖析,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對近代中國的市民社會問題做出回答。

西方學者在探討近代中國市民社會的過程中,恰恰忽略了對商會這一最重要的新式民間社團做深入細致的考察。上列西方學者研究近代中國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問題的主要成果中,除個別偶爾提及商會外,大都較少涉及商會。有的學者雖然提到商會,卻是將商會看作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第三領域中的中間組織。例如,黃宗智即認為:“新型商會是國家與社會同時卷入到第三領域新制度里的范例。這些組織由商人們組成,但它們是因國家政策的倡導(1904年)而成立的,并且是按政府的方針進行運作的。……這些新型商會與地方政府機構密切合作,在范圍廣泛的行政、半行政和非行政事務方面,確立起制度化的權威。……單純參照國家或社會是無法把握商會的意義的。”[8]這種觀點是否正確,看來尚值得商榷。

因此,以商會為主體透視近代中國轉型時期社會自身的發展變化以及社會與國家的互動關系,不僅有可能,而且有必要。從某種意義上或許可以說,在“國家—社會”這一新的理論框架之下對商會重新進行考察,既能使已有的商會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同時又能為研究近代中國的市民社會提供一個新的視野。特別是在目前中國學者有關近代中國市民社會的實證研究仍相當缺乏的情況下,此項工作更有其學術價值。正如楊念群所言:“中國‘市民社會’理論的構設仍需從歷史個案的研究中尋求驗證和資源,研究的對象領域也不應局限于框架的構設與問題的提出上,而應在具體事例的考察中完善其總體命題的論證。”[9]本書即是筆者在這方面的初步嘗試。


[1]此文原載 Mark Elvin & Skinner G.William,eds.,The Chinese City Between Two Worlds,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中譯文見中南地區辛亥革命史研究會編印《辛亥革命史研究會通訊》1982年第11期。

[2]魏斐德:《歷史變化的模式:1839~1989年中國的國家與社會》,載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等主編《對現代中國的看法》,阿蒙克,1991;魏斐德:《清末與近代中國的公民社會》,載汪熙、魏斐德主編《中國現代化問題——一個多方位的歷史探索》,復旦大學出版社,1994。

[3]鄧正來、景躍進:《建構中國的市民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總第1期,1992年11月。

[4]楊念群:《近代中國研究中的“市民社會”——方法及限度》,《二十一世紀》(香港)總第32期,1995年12月。

[5]楊念群:《“市民社會”研究的一個中國案例——有關兩本漢口研究著作的論評》,《中國書評》(香港)總第5期,1995年5月。

[6]愛德華·希爾斯(Edward Shils):《市民社會的美德》,載鄧正來、杰弗里·亞歷山大(Jeffrey C.Alexander)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增訂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34頁。

[7]阿爾弗雷德·斯特潘:《市民社會、政治社會和國家:三個政體領域中的軍事政治》,載鄧正來、J.C.亞歷山大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第409頁。該書的編者鄧正來先生為便于筆者撰寫此書時參照有關的論著,特將該書出版前的清樣惠寄于我,在此謹致謝忱。

[8]黃宗智:《中國的“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國家與社會間的第三領域》。原文載于美國出版的Modern China,April 1993,中譯文載鄧正來、J.C.亞歷山大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第420~443頁。

[9]楊念群:《近代中國研究中的“市民社會”——方法及限度》,《二十一世紀》(香港)總第32期,199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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