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心態研究新進展
- 楊宜音 李原 陳滿琪
- 8114字
- 2019-10-12 19:06:42
二 認識新生代農民工身份認同困境的幾個理論視角
社會心理的城鎮化過程,從客觀上看是指個體從鄉村生活狀態逐漸被城市文化同化的過程;從主觀上講,是來自鄉村的個體主動或被動融入城市文化的過程。人的社會心理的城市化或城鎮化,應該包括兩個視角,其一是融入過程的社會心理機制和特征;其二是融入的內容和程度。伴隨著城鎮化的飛速發展,工作和居住在城市中的農業戶籍者大多處于“半城市化”狀態,面臨著勞動和社會保障覆蓋不足等困境,享受各類社會保障的比例明顯低于具有城市戶籍的市民。他們流動在打工城市和家鄉之間。進入青春期的新生代農民工更是不知未來心安何處,家在何方。這種漂泊感帶來的焦慮和青春期的身心躁動交織在一起,使新生代農民工這一特殊的社會群體的生存處境有可能凝結為一個社會問題(王春光,2001)。針對新生代農民工身份認同困境反映出來的制度、社會和個體層面的問題,需要深入分析其根源,才能破解。在這方面,有幾個理論視角可供借鑒。
(一)跨文化心理學的涵化視角
如果我們把農民工的城市融入看作個體對新社會文化的融入,那么相關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最早研究異文化適應的社會學家帕克(Robert Ezra Park)。他提出的“熔爐理論”(the Melting Pot Theory)廣為人知。具體包括接觸(contact)、融合(accommodation)和同化(assimilation)三個階段(Persons,1987)。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等(1936)在20世紀30年代的研究則強調同化過程不僅包括原有文化的改變,還包括兩種文化的相互改變。心理學家的研究則以貝里(J.W.Berry)從1980年至今進行的跨文化心理學的移民研究最為系統和最有進展。
農民工從農村進入城市,相對于跨國/國際移民來說,是一種特殊的國內移民過程。其心理過程和特征可以借用貝里厘清的5個主要概念來進行探討。這5個概念如下。(1)“涵化”(acculturation,也譯為“文化適應”)。最初,這一概念被看作一個單一的維度,即由從拒絕到接受的兩極構成,描述移民從原有文化(original culture)向客居文化(host culture)的過渡和轉化。經過多年的研究,跨文化心理學家發現,涵化不但意味著移民與客居地居民的各方面相似性增加,例如,當地語言的使用、朋友不再限于移民圈、接受當地的風俗習慣等,還應該包含文化間的互動甚至創新(楊宜音,2002)。(2)“復數社會”(plural societies),一般是由所謂支配性(dominant)或非支配性(non-dominant)的社會組成,它們在權力關系上往往是不對等的。特別是處于強勢與弱勢群際關系當中的身份認同,實際上反映了主客文化的權力關系。(3)“心理同化”(psychological acculturation),包括涵化過程中的涵化壓力(cultural stress)、文化沖擊(culture shock)等。(4)“文化距離”(cultural distance),即主客文化之間在相似性方面的差距,以及個體在其間的位置選擇。有些人選擇努力接近新的文化,有些人則選擇與其保持一定的距離。(5)“適應”(adaption)。這是個體或群體對外在文化環境要求的相對穩定的改變和順應,可以區分為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Berry,1997)。
不同的文化融入策略和選擇,被概括為涵化動機與態度的雙維度模型。在此基礎上貝里區分了四種身份:其一,原有的社會身份認同;其二,新的社會身份認同;其三,雙社會身份認同(bicultural identity);其四,復雜的混合身份認同(complex hybrid identity)(Berry,1997)(參見表3-1)。
在這一框架基礎上,貝里將客居文化對移民的態度也納入分析框架中。他分析了移民的四種應對策略:(1)多元文化取向(multicultura-lism);(2)熔爐取向(melting pot);(3)種族隔離取向(segregation);(4)排斥取向(exclusion)(Berry,1997)。
表3-1 涵化動機與態度的雙維度模型
這一框架被很多相關研究者使用,在諸多研究領域中有許多發現,但也有人質疑該理論框架的分類邏輯問題(Rudmin,2003)。事實上,這一框架著眼于動機與后果之間的原型式的心理關系,并沒有將復數社會、文化距離這兩個概念表現出來,恐怕是更為嚴重的疏漏。這一疏漏的結果是,忽略了文化權力關系這一社會結構性特征帶來的影響。
當我們使用這一視角分析我國城鎮化歷史巨變中的農民工身份問題時,就很容易看到這一疏漏。新生代農民工是社會轉型時期出現的一個具有明顯標志的身份概念。這一身份鮮明地打上了我國自20世紀50年代起實行的城鄉分治的戶籍制度、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農村勞動力流動、改革開放后經濟快速發展以及市場經濟體制改革、21世紀初加速形成的城市化進程等半個多世紀發生在中國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烙印。新生代農民工的身份所具有的不確定性,與一般移民(immigrant)所遇到的文化沖擊(culture shock)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在于,一般意義上的移民和新生代農民工都是社會流動的產物。特別是,他們都是在地理空間、生活方式、語言文化存在差異的社會之間轉換。不同之處在于,新生代農民工與家鄉還保持著重要的聯系,雖然這種聯系并不都是自愿的、可選擇的,但至少每年春節,他們大多會選擇返回,與親人團聚。他們在家鄉與親朋好友分享外出的經歷,用外出務工得到的收入蓋房、結婚、贍養留守的老人和撫養留守的孩子。在農村的家,仍然是不能不回的地方,社會保障、家庭責任、牽掛以及一些夢想仍然在那里。同時,長期生活在城市的某一個地方,他們了解了都市,找到了生存的機會,學會了專門的技能,接受了城市的生活方式,正在逐漸向一個“城里人”靠攏。他們在兩個被歷史、政治、經濟、社會、心理等各類因素割裂的地方流動、徘徊、往復,不知道最終會落在哪里,不知道最終能夠落在哪里。作為農村人,他們有戶口,有土地,有房屋,但是,新生代農民工大多從未務過農,對土地對勞動的排斥已經讓他們無法依靠土地謀生和發展。很多人都是在“不外出沒有活路”的情況下遠走他鄉的。有一部分新生代農民工甚至就是在城市中出生長大的,他們在城市中生活,已經不限于出于謀生的動機,他們還希望獲得自己的新身份,和城里人一樣生活在城市里。他們所具有的身份,并不是一個社會所正式或非正式接納的移民的身份,而是一個在制度的邊緣和空隙中謀得的模糊的、曖昧的、兩棲的、可進可退的身份。他們面對的,不僅是跨文化心理學關注的文化融合(acculturation)、文化社會適應(adaptition)的問題(Berry,2010),還有制度性歧視和排斥的問題,并且是來自城市和農村雙重的制度性歧視和雙重的社會排斥。
因此,我國跨城鄉的農民工流動,其特征并不是典型的文化間的轉換和適應,也不是文化濡化(enculturation,是有別于涵化的一個概念,發生在同一文化內部的縱向的傳播過程)的過程,而是從低身份(農民)向高身份(城市居民)的移動和過渡過程中,個體或整個農民工這一社會類別在身份協商中權力資源過少而導致的無法獲得新身份或獲得新身份過程受阻的問題。因此,從社會制度和社會政策層面賦權農民工,特別是新生代農民工,可能才是認同改變的關鍵所在。在解讀這一新生代農民工現象時,將文化距離(cultural distance)概念轉換為權力距離概念應是一個關鍵點。因為它凸顯了新生代農民工與城市人兩類人群之間的權力關系。
(二)群際關系與身份認同視角
身份認同是與群際關系(intergroup relation)相關聯的概念。將新生代農民工的身份認同放在群際關系的視角之下,可以看到類別關系帶來的影響。群際關系來自兩個以上的社會類別之間形成的心理關系。當個體通過身份認同,找到了自己的同類,就會形成一個區分的邊界。邊界內部形成“我們感”或者“內群體”(ingroup)感受,而邊界之外的就是“他們”或者“外群體”(outgroup)。內群體和外群體之間就形成了群際關系(Tuner et al.,1987)。
這一以“區分”為核心的理論視角看似簡單,由“社會類別”帶來的身份認同也是社會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社會事實和心理事實。然而,異文化之間的接觸并非發生在真空中,而是發生在社會比較(social comparison)及社會優勢(social dominance)較為明顯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對于弱勢文化群體而言,與強勢文化群體接觸會付出一定的心理代價(psychological cost)(趙志裕、康螢儀,2011)。不同地位的社會群體,不僅相互區別,而且在社會地位結構中處于支配-被支配的權力關系中。社會支配論(Social Dominant Theory)正是在這方面將“區分”概念賦予了權力關系的意味(Sidanius,1993)。
外來務工人員大量出現在城市中,讓“城里人”與“農民工”形成兩個必須相互正視的群體。由制度上建構出來的這兩個社會類別,經過幾十年的歷史固化,和另外幾十年的破解,面對和參與著這樣一個變動的過程,農民工群體和城市居民群體都身不由己地面臨著群際關系及其調整。他們彼此知道對方,能有一定的印象和判斷,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和工作場所中有了一定程度的接觸。可以說,城市化進程,使得農民工和市民在城市中相遇,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嵌入。農民工進入城市生活,市民了解農民工對城市建設的貢獻,在很多方面依賴他們提供的服務,也感受到就業的壓力、環境的擁擠、資源的重新分配、原有城市生活秩序被打亂等改變。從農民工的角度看,他們帶著新的身份,也感受到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的被隔離和區別的“另類”生活,他們會本能地思考這種處境的緣由何在,為什么自己一出生就變成了二等公民?對于社會身份和地位,他們有自己的信念和原因歸屬傾向,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行動策略和對未來的預期。這樣的社會接觸,不是簡單的內外群體的接觸,而是兩個制度上和社會心理上權力地位不同的群體類別的接觸。
泰弗爾(Tajfel,1978)是最早提出身份認同概念并且開拓這一研究領域的社會心理學家。他認為,人們對他屬于某些社會群體的知識,同時對他的群體成員身份(group membership)賦予某些情感和價值上的重要性即是身份認同。索茨和纏舍普(Thoits & Virshup,1997)則強調這一身份的獲得具有社會建構性。他們將社會身份認同界定為“被個體接受,用來描述自己或自己所屬群體的、被社會建構的和被社會賦予意義的類別”。
農民工這一身份并非持有者自愿選擇的身份,而是在城鎮化進程中被二元結構的社會制度以及城市人賦予的。因而,盡管在城市生活中農民工和城市人在許多場合下分屬兩類人,也有很多農民工在這個分類系統中自認為是農民工,但是這種類別化存在很強的剝奪性,是一種剝奪性身份和剝奪性群己和群際關系。調查中,這種剝奪性體現為有很多新生代農民工并不認同自己是農民工,或認為自己既是城市人也是農民工,或者既不是城市人也不是農民工(楊宜音、張曙光,2015)。在這樣的身份中,不但包括一般理論意義上的通過顯著性特征來進行的自我歸類,還包含著自身的感受(共同命運感、被剝奪感和不平等感)和他人的評價(刻板印象、污名、排斥),也包含著行為卷入(疏離城市人、返鄉)和社會嵌入(鄉土關系網絡)(Ashmore et al.,2004),其身份內涵的復雜性遠遠超過多元身份、角色叢概念的含義。
(三)社會心理的動態建構的視角
芬蘭裔的社會心理學家杜爾琦(Deaux,2006)出版了專著《作為移民》(To Be An Immigrant),試圖從社會身份建構的角度,“問所未問”,從而“見所未見”。她認為,移民的身份認同,不僅是一個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的過程,而且是一個動力的和象征的過程(a dynamic and a symbolic process)。因此,要把個人放入情境中,特別是放入情境中的具體情景中(person in situation in context)(Ashmore et al.,2004),從而看到個人在社會文化情境下的處理和應對具體事物和事件的內部過程。特別是其中個體所進行的身份協商過程(identity negociation),是個體確定自己與他人、自己與本群體、自己與他群體、本群體與他群體的關系過程。
杜爾琦特別將社會心理學對于移民身份認同問題的分析水平置于佩蒂格魯(T.F.Pettigrew)所區分的宏觀、中觀、微觀的中觀水平上。她認為宏觀水平(macro level)的諸因素從社會結構,特別是社會制度和政策、組織和社會表征方面為移民的身份認同提供體制、組織和意識形態、社會共識方面的背景。微觀水平(micro level)則是從個體的態度、動機、價值觀、信念、人格角度顯示出具體的內部過程和個體差異。而中觀水平(meso level)恰恰關注的是社會互動的環節,能夠揭示出個體與情境之間相連接的中間過程。正是在這里,移民持續的直接接觸(continuous first-hand contact)異文化的體驗被展示出來。帕迪利亞(A.M.Padilla)與佩雷斯(M.Perez)將杜爾琦的中觀水平和貝里的“心理涵化”概念操作化為四個主要因素:社會認知、文化競爭、社會認同和社會污名(Padilla & Perez,2003)。
帕迪利亞以及基弗(S.Keefe)將文化知覺(cultural awareness)用定量的方法進行了測量,具體包括客居文化語言使用的優先性、對客居文化的文學藝術欣賞和理解、重大社會歷史事件的知曉和關注、社會行為規范的接受和遵守等。同時,還用族群忠誠度(ethnic loyalty)概念反映移民對自身先賦性族群特性(self-ascribed ethnicity)的恪守程度。他們從追蹤數據中發現,在墨西哥第一代到第四代移民中,文化知覺呈現出持續上升的趨勢,其中,從第二代開始出現了急劇的上升。但是,這些移民保持著很強的身份認同。也就是說,他們可以適應和接受新的文化,但是他們依然認為自己是墨西哥人(Padilla,1980;Keefe & Padilla,1987)。
這里就反映出文化競爭和身份協商的內容。移民需要重建自己的認知結構、重新定義自己的身份,這是一個人與兩個身份談判,其中不同的個體會經歷不同的情緒感受,例如,失望、憤怒、壓抑、生氣、沖擊感等,最終接受或者疏離新的文化。因此,新近的一些研究關注到移民的自尊水平、情緒體驗、文化疏離感等方面,帕迪利亞與佩雷斯提出了更加具有社會心理過程特征的新視角,即包含上述四個成分的心理同化理論(Padilla & Perez,2003)。
文化心理學家康螢儀(Hong Ying-yi)等人在對雙文化個體(bicultural individual)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文化動態建構模型(the Dynamic Constructivist Model,DCM)。在這一模型中,第一,文化被定義為群體成員共享的知識網絡(networks of shared knowledge)。這里的知識是指文化群體內共享的信仰、價值觀和民俗基本觀念(lay theory)。作為知識傳統的文化具有如下特點:為成員所共享;外化于器物、符號、風俗甚至社會制度;是群內成員交流的基礎;具有代際相傳的特點;在新的社會秩序中不斷變化。第二,不同文化群體分享不同的知識體系。第三,啟動不同的知識網絡會得到不同的行為反應。第四,對于同一文化成員來說,雖然共享相同的知識體系,但與其他知識特性一樣,共享知識也具有可用性(availability)、接近性(accessibility)和適用性(applicability)等特點,知識的提取和啟動需要特定情境的喚起(evoke),因而具有典型意義的文化符號(icons)的出現會激活相應的行為反應。第五,個體不同的特質作為邊界條件(boundary conditions)和調節變量(moderator va-riables)調節文化作用于個體行為的過程(Hong et al.,2000)。康螢儀等人提出的動態社會建構論,讓我們理解農民工城市融入時的身份認同,需要從對文化知識的共享角度來評價,因為文化身份是具有社會性的,必須與另一文化成員共享,并且這種共享將建構出一種新的現實。此外,有可能在建構過程中出現多元文化個體的心理結構,使之能夠適應多元文化的環境。
此外,這一理論讓我們對移民研究中有關雙文化身份認同整合(Bicultural Identity Integration,BII)的研究有了更深入的理解。這一理論挑戰了貝里等人的移民文化適應的理論,提出雙文化身份本身的積極意義,并且對移民個體雙文化適應的心理機制進行了肯定。但是,我們不得不注意BII理論本身的預設。個體整合雙文化心理過程的機制,即被稱為文化開關框架(Cultural Frame Switching,CFS),本身具有社會環境賦予的意義,因此對于社會文化適應來說,既可能是積極的,也可能是消極的(Cheng & Benet,2006)。
對于新生代農民工來說,當戶籍制度尚未進行徹底改革時,他們在制度夾縫中的求生狀態與國際移民的不同在于文化差異。這里的文化差異主要是城鄉差異和地區差異。有語言、習俗、生活方式的差異,但更重要的是身份中權力意義的差異。農民工的低地位,使移民的含義主要定位于地位上的移動,因為兩種文化之間在社會表征上可能是上下對立的。當然,在個體層面,積極的雙文化體驗,對于個體的雙重身份整合具有正面的影響。動態建構的理論視角讓我們看到地位移動的內部過程的重要性和個體對身份的建構性。
(四)社會表征理論視角
社會表征理論(Social Representation Theory)是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塞爾日·莫斯科維奇(Sage Moscovici)在反思美國主流個體主義心理學的基礎上提出的。該理論自20世紀70年代提出后,影響和帶動眾多社會心理學研究者使用社會表征理論范式進行各個領域的研究。
社會表征體系的形成和變遷是社會表征理論討論的主要內容。社會表征的核心是對陌生的知識熟悉化(familiarization of unfamiliar know-ledge),這種轉變過程不是人們主動掌控的,而是在社會互動中形成的。并且可分成兩種過程:固化(anchoring,又譯錨定)和客體化(objectification)。固化是指利用已有的知識吸收和同化不熟悉的知識,通常有兩種方式:命名(naming)和分類(classification)。也就是說用命名和分類的方式使不熟悉的知識與已有知識建立聯系,從而更好地理解和吸收。客體化是指使抽象的概念具體化,也就是說對某種抽象知識的感受可以用產生類似感受的具體化知識或概念類比出來(Moscovici & Vignaux,2000)。
莫斯科維奇(1988)認為,社會表征有三種形態:支配性(hegemonic)表征,社會主流的思想觀念或意識形態會對普通人形成示范性的具有霸權或支配性的社會表征;解構性(emancipated)表征,在被社會主流的思想或意識形態主宰的社會表征中,會出現亞群體對主宰性共識體系的解構;激化性(polemic)表征,在社會變遷中對立的群體各自構造的表征體系會產生沖突。概而言之,社會表征理論為探討社會或群體共識的形成提供了一種社會心理取向的解釋。
社會表征理論因其對“社會性”的強調和對現實問題的關注,被廣泛應用于不同領域,例如:法國共產主義者、天主教徒和自由主義者對精神分析的不同社會表征研究;法國社會對健康與疾病的社會表征研究;白人與黑人對艾滋病的社會表征比較;人權的社會表征研究;歐洲一體化的社會表征研究;中國文化背景下生活質量的社會表征研究等(管健,2009)。
社會表征研究范式在兩個方面可以運用于農民工身份認同的研究。(1)更傾向于在社會文化歷史的背景中尋找人們心理機制產生的基礎。社會表征理論借鑒科學史學“基耦”的概念來討論人們的社會表征中深層的核心機制。這一概念核心機制是指人們對現實問題的社會思維與社會行為根植于其文化中,討論的是社會表征顯性內容與深層結構、社會形態和社會共識存在的相互依賴關系。例如,農民工群體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其他社會群體如何看待農民工身份?這兩種看法在人們的腦海中如何表征?“窮、臟、文化水平低、不適應城市生活”等社會污名與城鄉分割的制度之間,與社會資源的不平等分布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2)強調溝通及社會與個人的互構性。社會表征理論強調溝通和符號互動系統在建構共同框架影響態度改變和行為干預中的作用。社會表征的形成可以分為六個過程:遭遇不熟悉事件;對不熟悉事件進行應對;錨定和具體化方式形成表征;對新事物產生社會表征后以符號方式通過大眾媒介和人際溝通形成;通過不斷地溝通使用新概念,將陌生的現象轉化為共同知識;共同知識表征帶來群體的社會認同。在這里,社會表征理論更強調個體與社會的互動,社會表征的過程既是個體獲得內化知識的過程,也是個體與他人溝通的過程,重要的是,這一過程也是社會事實被不斷建構的過程。這種動態的社會與個人互相建構的機制與社會心態的社會與個體雙向建構的特性具有一致性,因而其問題意識、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都可以借鑒在農民工身份認同研究中。因為身份本身就是一種表征,它包含了社會關系、權力距離和群際關系、個人身份整合經驗的建構,是社會對心理的嵌入的結果。一個人認同自己是城市人還是農民工,抑或兩者都認同或都不認同,表面上看是一個人的選擇和認知過程,實際上反映了社會的支配性和個人的選擇性之間的博弈,反映了個人的選擇性與內外群體的關聯性。
(五)全球化的視角
全球化的視角也是社會變遷的視角。全球化帶來的影響,不僅影響到移民身份中主客文化之間的協商,而且以更大的沖擊力和全球性身份認同的力量,包容了主客文化之間的差異。這里,強勢文化的特征更為明顯,但同時,在地化的力量和保持文化特征、接受文化多樣性的動機和情感也更為強烈。在這樣的情況下,移民的身份認同就變得更為多樣,不限于主客兩種文化的處理,同時還包括應對全球化的影響。
全球化的視角還揭示出大眾傳媒時代對城鄉文化邊界的沖擊,代際的差別在很多情況下超過了城鄉之間的差別(Arnett,2002)。特別是生活在城市中的新生代農民工,與其他青年群體也有很多時尚文化的共同之處。同時,新生代農民工對生活的預期高,對原生文化的疏離感和受到排斥后的客居文化疏離感會同時存在(Cristine,2003)。
這一理論視角提示我們注意,新生代農民工不僅是農民工,更是青年新生代,他們的青年身份認同可能會強化城鄉二元結構的身份困境,也可能因人力資本(學歷、城市經歷、工廠經驗等)超過上一代農民工而出現化解困境的契機。他們選擇身份的動機將會更強,沖破城鄉戶籍等制度樊籬的要求也更為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