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色列阿拉伯人:身份地位與生存狀況(1948~2018)
- 王宇
- 3205字
- 2019-10-12 19:10:00
第一節 以色列對境內阿拉伯少數民族的軍事管制及其取消
戰后留在以色列境內的阿拉伯社團是一個受到重創而且被“斬首”的社團——絕大部分上層(包括政治、經濟、宗教及文化上層)和城市居民都離開或被逐出以色列,留下的人也“飽受驚嚇、困惑而迷茫”。[1]連貌似強大的阿拉伯聯軍都失敗了,這些普通百姓根本沒有武力反抗以色列的能力。但以色列方面也很清楚,戰爭中的勝利和停火協議都是臨時的,阿拉伯國家的軍隊隨時可能卷土重來,這個新生的國家仍處于生存危機之中。而這些留在以色列境內的阿拉伯人絕大多數并非自愿成為以色列這個猶太國家的公民,而他們的親人、朋友和鄰居,流落到以色列境外淪為難民,有些正拿著武器與以色列士兵作戰。在這種情況下,以色列政府視其境內的阿拉伯人為國家安全潛在的威脅,是必須嚴加防范的“第五縱隊”,因此要采取嚴密的管控和防范措施。
早在1948年10月21日戰爭尚未結束時,以色列治下的阿拉伯居民集中的地區,如加利利(Galilee)、瓦迪阿拉(Wadi Ara)、三角地區(Triangle)、南部內蓋夫(Negev)等,就被置于軍事管制之下,由軍事管理政府依照1933年及1945年英國委任統治當局頒發的《緊急狀態條例》(Emergency Regulations)實行管制。在《緊急狀態條例》下,阿拉伯人由軍隊而不是由國家各職能部門來進行管理。在以色列建國時,約75%的阿拉伯居民生活在軍事管制之下,連基本的人身權利和行動自由都受限,離開常住地時必須向軍管當局申請“行動許可證”,而軍管當局有權驅逐、軟禁、拘留轄區內的任何人。比如,依照《緊急狀態條例》第109條,軍管當局可以驅逐任何危害安全的人,可軟禁并要求任何人隨時匯報行蹤;第110條則規定當局可以隨時傳喚任何人到警察局;第111條則授權當局行政拘留任何人——這意味著可以無限期、無解釋、無審判地拘禁任何人。[2]當局還可以隨時入室搜查以防止阿拉伯村民收留從境外“非法潛入”的前鄰居或者親戚、強迫居民離開其位于邊境的居住地、摧毀被“遺棄”的民房等。另外25%居住在混居城市,如海法(Haifa)、阿卡(Acre)、雅法(Jaffa)、洛德(Lod)等地的阿拉伯人,他們要進入上述軍事管理地區時也需要申請特別行動許可。[3]通過這種方式,軍管當局切斷了不同阿拉伯地區和村落之間的聯系,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置于掌控之中,也杜絕了境內阿拉伯人有聯合起來進行任何反以色列的全國性活動和建立相關全國性組織的可能性。
在軍事管制之下,以色列阿拉伯人擁有的權利及自由(包括人身自由、言論、集會、結社的自由等)都大打折扣,從嚴格意義上講,并不能算是正常的國家公民。在這一時期,阿拉伯人不僅自由受限,其財產(主要是不動產和土地)也受到大肆剝奪。以色列國家通過軍管政府,以“安全”和“公共利益”為名,大肆剝奪阿拉伯人的土地。本來以農耕經濟為主的以色列阿拉伯社團無產階級化進程被人為加速。為了生計很多人不得不到猶太地區打工,又因不能在自己村莊之外的地方過夜而必須當天返回住地,第二天繼續出去打工。這樣既便于當局管理這些人的行蹤,而且讓很多人不得不為了養家糊口而疲于奔命,客觀上加強了阿拉伯人口對軍管當局的依賴性和服從性,因為當局頒發的出入許可決定著很多阿拉伯家庭的經濟命脈。
然而,以色列阿拉伯人作為國家公民,選舉和被選舉權是受到保障的。在戰火尚未平息時,他們就被允許參加了于1949年1月舉行的以色列第一屆國會大選。但在軍事管制之下,宵禁、家禁和行動許可的限制使阿拉伯人根本無法自由組織起來進行競選活動。阿拉伯選票通過臨時組建起來的、依附于主要猶太政黨的“阿拉伯競選名單”(Arab List),被以執政黨工黨為代表的猶太政黨瓜分。[4]當時與這些猶太政黨爭奪阿拉伯選票的是前身為巴勒斯坦共產黨(成立于1918年)的以色列共產黨。以色列共產黨是一個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雙民族的政治黨派,在以色列建國后一直支持蘇聯的反以政策。在獨立的阿拉伯政黨登上以色列的政治舞臺之前,以色列共產黨是以色列議會中唯一為阿拉伯人爭取權益的非猶太復國主義政黨。盡管從第一屆選舉開始就有其他阿拉伯人作為“阿拉伯競選名單”的代表進入國會成為議員,但他們都附屬于那些支持他們的猶太復國主義政黨,并不能代表阿拉伯公民的利益。因此,在以色列國會中,共產黨成了阿拉伯社團利益的唯一代言人,也相應得到很多阿拉伯人的支持。盡管共產黨在名義上是猶太和阿拉伯雙民族黨,但實際上主要支持者還是阿拉伯人。[5]
圖2-1 1949年以色列阿拉伯人在拿撒勒投票站外排隊參加制憲會議選舉(第一屆以色列國會)
資料來源:National Photo Collection,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16628211。
在以色列建國初期,人們普遍相信戰爭并沒有結束,還會有第二回合,而在這個“朝不保夕”的猶太國家中,阿拉伯公民的存在也只是個臨時現象。因此人單勢孤的共產黨對于阿拉伯公民人權的呼吁,一方面顯得不合時宜,另一方面則無法引起重視和公眾的共鳴。年輕的以色列國家忙于接收猶太移民(絕大多數是劫后余生的歐洲猶太難民和來自亞非阿拉伯國家的貧窮東方猶太人),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和社會壓力,在這一時期,以色列國家和主流猶太社會根本無暇關注境內的阿拉伯社團,因而軍事管制雖然簡單粗暴卻行之有效。盡管從根本上軍事管制與以色列國家所承諾的民主和自由背道而馳,但也得以靜悄悄地實行著。甚至以色列政府及軍方,也隱隱對境內的阿拉伯人有所期待,期待他們會“犯錯”,會武力反對以色列國家,會跟境外勢力里應外合,這樣以色列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驅逐他們。可以說,第一次中東戰爭期間大量阿拉伯人離開居住地,讓一些人抱有類似的幻想: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如果可以遇到(或者創造)合適機會的話,也許更多的阿拉伯人會主動或被動離開以色列。
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引發了第二次中東戰爭,10月29日以色列開始對埃及采取軍事行動。戰爭爆發當天,在三角地區的阿拉伯村莊克法爾卡森姆(Kfar Kassim),48名阿拉伯人(包括6名女性、23名8~17歲的未成年人)因違反宵禁令被以色列士兵槍殺,另有13人嚴重受傷。但是,宵禁令是在這些人清早離開村莊去工作之后才頒布的,也就是說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當天的禁令。在戰爭的硝煙中,克法爾卡森姆慘案的消息一開始并沒有被透露,兩周后以色列官方正式發布了消息,但嫁禍于巴勒斯坦游擊隊:“10月29日因巴勒斯坦費達因(Fedayeen,反抗以色列的阿拉伯人游擊隊)活動猖獗,以色列軍方在約旦邊境的村莊采取了宵禁措施以保護村民。”最早沖破以軍的封鎖抵達現場的是以色列共產黨的國會議員陶菲克·突比(Tawfiq Tubi)、梅厄·維勒納爾(Meir Vilner)和Mapam黨的議員拉提夫·多瑞(Latif Dori),他們向仍處于震驚和巨大悲痛中的村民收集了大量證據,但軍事管理當局禁止媒體發表他們的聲明,后來是由陶菲克·突比自行印制了幾百份相關材料,散發給以色列諸多有影響力的公眾人物。[6]
慘案在以色列社會引起了巨大震動,對手無寸鐵婦孺的屠殺成為自我認知為中東唯一民主國家的以色列的恥辱。迫于公眾壓力,以色列官方不得不成立事件調查組,最后將下達及執行槍殺命令的軍官送上法庭。法院最終判定現場的以軍長官槍殺村民的命令是“公然違法行為”(blatantly illegal),而在場的軍官和士兵中八人被分別判處8~17年監禁。[7]
隨著第二次中東戰爭結束,以色列的生存危機不再那么緊迫。在戰爭中,以色列阿拉伯人也以事實證明他們并沒有跟國家的敵人里應外合的意愿或者行動,沒有成為讓以色列國家擔心的“第五縱隊”。而克法爾卡森姆慘案可以說第一次把以色列阿拉伯人的悲慘生存狀況暴露在以色列公眾眼前,引起大規模的反對。被認為是反民主且不道德的粗暴軍事管制被視為以色列民主的污點。到1960年代,以色列國內從左派到右派都投身到取消軍事管制的斗爭中去,其中包括當時最強大的反對黨——利庫德集團的領導人貝京和馬丁·布伯(Martin Buber)這樣極具學術和社會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但由于執政的工黨,尤其是本-古里安本人的堅持,軍事管制直到1966年才被國會通過法令廢除。而由于中東局勢再次緊張及第三次中東戰爭的爆發,實際上是到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結束、以色列解除國家“緊急狀態”之后,軍事管制才被取消,阿拉伯人那時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以色列國家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