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甩。

“糸醬，這個就別學了。”

糸拉依正模仿著父親的樣子，把面包銜在嘴里呼啦呼啦地甩著腦袋，長發蓬亂一團，活像個銀色的毛球。

“像小狗似得。”

見到這幅模樣，希婭莉塔也忍俊不禁，合十了雙掌擋在嘴唇正中，嘴角上揚，羞澀而又優雅地露出微笑。

但因為之前在龍窟中險些被殺留下的心理陰影，作為一名普通的女孩、喜歡著可愛事物的希婭莉塔，對于眼前這只長著獨角的小動物系仍然保留著生理上的畏懼。

即便是要害被防護系奧術保護著的現在也是同樣。

要問為什么的話，人類總是會傾向于對無害的對象表達喜愛之情。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固然可愛；但若是一個揮舞著刀具、能在片刻之間奪人性命而又不自知的孩童，想必無人不會敬而遠之吧。

在得知糸拉依并無惡意之后，希婭莉塔對于她的感受也與此相似。

她下意識地輕瞥了一眼可可洛的褲腳，又立刻端正了身子，逃避似地扭頭望向窗外，再不敢看糸拉依一眼。

“啪”

忽然。

身體被觸碰了。

希婭莉塔的身體像過電似的抖了一下，立起一層寒毛，心臟幾乎停跳，神經在一瞬間繃緊到了極限。

并非大驚小怪。對于本生活在安穩的環境下，卻在短短幾天之內兩度命懸一線的她來說，這樣的反應實在算不上過激。

從不怠慢的劍術訓練養成了希婭莉塔良好的反射神經。她猛地回頭，長辮像揮圓了的鞭子似得“啪”地一聲打在椅背上，雙手護在身前，遮擋住了面部、咽喉和下腹。

一根壓縮餅干。

“嗚哇。”

可可洛也被嚇了一跳，一陣手忙腳亂，險些把遞出來的東西掉在地上。

“放輕松一點嘛，大小姐。被人戒備到這種程度，就算是我也會受傷的。”

“誒！？啊。那個，我并不是...”

希婭莉塔結結巴巴。

“諾。你的話，一根應該是完全不夠的吧？”

實際上希婭莉塔的食量也比同齡人要大不少，只是在糸拉依的對照下顯得不太起眼。雖然體型嬌小，但畢竟是畢竟駕馭著遠超常人的怪力，需要更多的熱量也并不奇怪。

“啊~謝謝！我沒有銀幣...金幣的話，老師倒是給了我十幾枚。可以嗎？”

希婭莉塔掏出一把金燦燦沉甸甸，于世人稱之為財寶之物。

“嗚哇，你這缺乏金錢概念的官僚階級子弟。”

“不夠嗎？那我只能去問老師...”

希婭莉塔起身，想要將頭探出窗口，與坐在馬車前室駕馭著副跑犀的嘉蘭布莉安交談。

可可洛一把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座椅上。

“坐下。銀幣的話要十枚，算做金幣五枚就夠了。給你特別優惠。”

“竟然...您的這份恩情，改日我一定報答。”

希婭莉塔鄭重地鞠躬。

“別在意，就算作你們將我帶到王都的回禮。”

“您真是一個善良的人。”

“嗚哇哈哈哈。”

可可洛靦腆地摸摸腦袋。

“你的良心就不會痛嗎，財迷心竅的家伙。”

從致命傷下復活的勒伊為即將慘遭詐騙的無知羔羊仗義執言。

“剛才那么大方，現在反而開始詐騙了嗎。”

“詐騙...這話說得真難聽啊。應該叫商業頭腦才對。”

“不過差不了多少的東西罷了。”

“嗚哇，你給我向誠信經營的商販道歉。”

“你自己應該先對【誠信】這兩個字道歉，無德商人。”

“但是你看，那可是金幣誒，金幣。”

“原來如此。你的良心只值五枚金幣嗎？”

“倒沒那么貴，也就十枚銀幣左右吧。你要買嗎？價格可以再商量一下。”

“不必了。我對缺貨的商品不感興趣。”

勒伊對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的可可洛無計可施。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哦。”

“我說過不要！”

反而纏了上來。

希婭莉塔呆然看著忽然演起小劇場的兩人。

“那個...”

“算啦，送給你了。”

“誒！？”

握著壓縮餅干的大小姐傻傻搞不懂情況。

“還有你，壞我好事。”

可可洛沒好臉地掏空了左胸前的口袋抽出兩根便攜食物，將其一扔到了勒伊身上，抬手要將另一條塞進自己嘴里。

“諾。封口費。不要告訴那個。”

那個。

雖然說得有些隱晦，勒伊還是能夠理解的。徒弟險些被騙的事情若是被老謀深算的嘉蘭布莉安知道了，可可洛免不了要吃些苦頭。

順便一提，如果勒伊正在用【老謀深算】一詞形容她的事被發現了，也得攤上麻煩。

當然，作為學生的受害人聽不懂這樣的隱喻，正在一旁不知所措。

“賄賂？”

勒伊將落在腿上的棒狀物拿起來。其表面光滑緊實，沒有散落半點碎渣，可見做工之精細。

“繪入。”

可可洛含著東西說。

“拿固體食糧來賄賂可真夠寒酸的。”

勒伊把短棒從中間折成兩段。

聽到這話，可可洛忽然拼命咽下嘴里的食物，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這可不是普通的固體食糧。準確來說是【便攜式棒狀高能量壓縮食物三號·維他命補充加強型改良版第二級通用材料分子聚合——”

“太長了！”

“不要打斷我。還有四十多個字。”

“算了吧。這樣有人會看不下去的，總感覺很沒誠意。”

“火大。之后我要把它的名字寫在你的臉上。”

“你這也算是賄賂別人的態度嗎！？”

勒伊目瞪口呆。

轉手，他將半根【[前略]壓縮食物[后略]】放在掌心擺在啃著面包糸拉依眼前。

她的注意力從面包轉移到這奇妙小方塊上。

檢驗開始。

不重要。

嗅嗅。

沒問題。

舔舔。

合格。

【鏘鏘！】

迷之效果音。

通過了糸拉依式標準食品安全檢測。

“哈姆哈姆哈姆哈姆~！！”

糸拉依把面包丟在一旁，抓著勒伊的手掌當做食盆以驚人的氣勢埋頭吃了起來。

“糸拉依，把手給我留下。”

勒伊從容地嚼著剩下的半根。

“嗚哇。這就是亞龍人父親的余裕嗎？”

“哼哼。”

其實是變形生物的余裕。

當然，勒伊可不會就這么直接說出來。

希婭莉塔終于從混亂中恢復過來，食欲戰勝了疑惑，她穩重地扶著手中的便攜食物咬下一口，仔細咀嚼。

“這個味道...”

“恩。櫟杏派口味。和剛才的存貨不同，是前天晚上趕工出來的新型號哦。怎么樣？”

“...恩。非常好吃。”

“當然了。畢竟是本天才的產品，故障率無論何時都低于99%。”

可可洛挺起了她那地平線似的胸膛。

“別講那些意義不明的詞匯。再說食物怎么會發生故障。”

“偶爾會有的哦，那1%的情況。哈哈哈。”

可可洛的臉一瞬間黑了下來。

“...不、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

觸及到不知道為妙的黑暗歷史，勒伊連忙搖頭擺手攔住了可可洛接下來的話。

“我還以為沒有機會再吃到了。”

希婭莉塔仔細地品味著。

“對吧？畢竟走的時候太急了，晚上又趕上...”

即便是神經有些大條的可可洛，此刻也明白自己和勒伊一樣，觸碰到了不該觸及的東西。

“抱歉。我并不是...”

“沒關系的。”

櫟杏派。

蘑菇燉湯。

冒險者小隊。

腥紅色的巨龍。

血。

殘缺的肢體。

死亡。

犧牲。

這些是希婭莉塔藏在了記憶最深處的匣子里，本不愿再度回想起的場景。而此刻，僅僅是食物的味道就將它們喚醒了；帶著濃烈的色彩和聲音奔涌出來，呈現在希婭莉塔的眼前。

所謂記憶，就如同是傷口一樣的東西。若是不去在意它，它便也就在不經意之間消失了。而一旦察覺了它的存在、覺得痛癢，便會下意識的去觸及它，越發難以愈合。即便長好了，也免不了會留下一個消不掉的疤痕。

它永遠都不會如人所愿。

希婭莉塔嘴角上揚，想要作出記憶中西蘿拉最后那堅強而坦然的笑容。但是，她越是強迫自己，表情就越是生硬，無論怎么看都與笑容相差甚遠。

不如說，那已經全然是一張能夠流下眼淚的臉了。

“請不要介意。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不會一直放在心上。”

希婭莉塔禮貌地說著。淡然地說著。

像是在背誦似的，流暢而語調平緩地說著。

壓制了自己的感受，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情緒地說著。

她說謊了。

這是勒伊第一次見到希婭莉塔說謊。

表情的失控只是一瞬而已。隨后，希婭莉塔就立刻回復了平靜，帶著符合禮儀的端正笑容對可可洛回話。

但勒伊是看得到的。

她端正地放在雙膝上的手弓起了纖細的手指用力抓著，指甲幾乎要刺破那深秋時分的厚長襪，插進皮肉里去。

因為難過而自我振奮嗎？

因為愧疚而自我懲罰嗎？

或許，兩者皆有也不一定。

總之，希婭莉塔現在正極力地保持著端莊的禮儀，絕不在他人面前失去對自己的控制。

這是貴族所應有的矜持。

她筆直地挺起的背脊猶如鋼板一般不可摧折。只是若與鋼板相比，這少女的背脊又太過纖弱，太過稚嫩。

不甚合適。

就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強行束縛著她的姿態一般。

身份。

除此以外并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有容身之處的代價，就是會得到一個身份。

而有了身份，便會有相應的義務與束縛。

勒伊成為了父親。所以，勒伊必須表現地像一個父親。

糸拉依是女兒。于是，糸拉依要做出符合【女兒】身份的行為。

可可洛是旅行者。她不得不居無定所，因為沒有容身之處便是她的容身之處。

希婭莉塔則是將軍的千金。她所背負的，遠遠比其他三人要多得多。

勒伊很清楚這一點。

他失去了一切來到異世界，作為兇手而抓住糸拉依這根救命稻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絕沒有任何抱怨或后悔的權力。

勒伊是這樣的。

但希婭莉塔卻不同。

身份和責任在她出生時便降臨在她的頭上。享受著貴族的待遇，并做出符合貴族規范的行為。

無需選擇，也無法選擇。

這一切，無疑是被生活在社會中低層的人所羨慕著的。

但是。

她真的情愿如此嗎？

勒伊在心中苦笑著。

率直而真誠的性格，和無論何時都必須自我掩飾的貴族身份。

可謂是最壞的巧合。

眼前的這位將軍千金的心內，無疑是矛盾著的。

也許有些幸災樂禍也不一定。

只有在這種時候，勒伊才能感受到自己失去一切所換來的些許幸運之處。

沒有了姓名，也沒有了過去。什么都沒剩下。

而一無所有，卻是自由的另一種說法。

因此，他也對眼前這個從未得到過自由的少女產生了一絲憐憫。

不過，也僅止于此了。

迷途的羔羊，能夠幫助得了籠中之鳥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否定。

他沒有義務，也沒有余裕為她做些什么。在此之上，勒伊本沒有資格對他人的人生指手劃腳。

而一旁似有隱情的可可洛，雖然相談甚歡，也是同樣得無法觸碰。

事不關己，不可多言。抵達逐日城之后一行就與幾人分別，若無因緣再不相見。

最好如此。

必須如此。

會覺得寂寞的，一定是曾經從與他人的關系之中得到了慰藉的人。

與之相對，能夠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也必然體會過孤獨的寒冷。

勒伊是后者。

這樣無憂無慮的短暫旅行即將結束，接下來要面臨的就是名為“人世”的激流暗礁。會感到不舍也在所難免。

不過，自己是怪物，是異質之物。勒伊很清楚這一點。

倘若長期與人共處，難免會暴露自己變形生物的身份。屆時，為人際關系所做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善良無害的怪物也是怪物。

若是不愿失去，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那便是，不去獲得。

【沒關系。】

勒伊早已做好了覺悟。

至少，還有糸拉依會陪在他的身邊。

他伸出手撫摸糸拉依的腦袋。

“哐當！”

手掌再次被龍角刺穿了。

“嗚哇。你是搞笑漫畫里的角色嗎？”

“？”

面對疑惑的糸拉依，勒伊只有默不作聲的把傷口藏起來。

“果然還是非得給你銼鈍不可。”

他這樣想著。

但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其實并不擅長與他人保持距離。

不知不覺，勒伊發現馬車已經停下來了。

“哐哐。”

嘉蘭布莉安敲了敲車廂。

希婭莉塔也得以轉換心情，一把推開車門。

“哦~~！”

可可洛發出驚嘆。

宏偉的城墻映入勒伊的眼簾。

寬廣的城門之中人來人往，衛兵手里的長槍擦得锃亮。平穩的護城河水倒映著有些年代感的紅色磚石，繡著滿月紋樣的寬廣旗幟高高飄揚。

“逐日城。”

嘉蘭布莉安像列車的報站員一樣，面帶微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