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枚金幣。

這是作為【龍】的撫養人的勒伊，現在所擁有的全部財產。

嘉蘭布莉安最終以購買的形式收下了從龍窟里搜得的三張卷軸，并將旅行費用剔除后的金額返還給了他。

最初，因為想答謝她幫助自己離開森林、重返人類社會的恩情，勒伊對這筆錢一開始是推辭了的。

但她接下來的發言，讓他毫不猶豫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當然，不是“來日方長”這樣的客套話。

“我是沒關系，但你身上的【服裝幻象】效果會在一刻鐘后失效哦。”

嘉蘭布莉安·維盧斯女士微笑著對他作出了如上的死刑宣判。

難以置信地。艾布里德通用計時法的一刻鐘與現實世界相近，也在十五分鐘左右。

謊言終有一日會被揭穿。

而衣服卻會在僅僅十五分鐘后消失。

勒伊永遠都忘不了她說出這句話時惡作劇似、饒有興致的表情。以至于讓他覺得曾對她產生過那么一絲親切感的自己腦子出了問題。

當時馬車正停留在村鎮里。理解了話語中的信息之后，勒伊不由分說一把抓過金幣，飛也似地跑到三條街以外的鎮集市上搜尋衣物，還因為在人群中狂奔被衛兵當做逃跑的搶包賊追捕了數里之遠，只有藏到瓜果攤的推車之下才得以脫身。

于是，理性主義的勒伊好不容易才對奧術產生的信任也隨之煙消云散。眼睜睜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一點點變得透明這種事，任誰都不會想再經歷第二次。

所幸他及時在攤位上找到了一套足以掩體的長褲與短衫，沒有讓事態演變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但如果再遲上兩分鐘的話，交易恐怕就沒辦法完成了。

畢竟從常識上來講，沒有人會把商品賣給一個全裸站在大街上的、呼吸急促的顧客。即便是衣料商，出售的也僅僅是服裝而已，并不會附贈公共道德與羞恥心。

一般情況下，這兩樣東西在任何店鋪內都是缺貨狀態。要問為什么的話，是因為它們缺乏作為商品的基本價值。雖然對社會上通常把它們看做必需品，但它們對于有些人而言卻一文不值...至少在這些人被治安人員逮捕之前是這樣的。

勒伊不認為自己是“有些人”中的一員。當然，事實上他連“人”都算不上。

換好衣服之后，他考慮到需要遮掩自己在使用再生能力復原傷口時產生的異變，又尋摸了一件有些陳舊的旅行用長斗篷披在身上。

斗篷相當寬松，由兩層堅韌耐磨的灰色亞麻布疊制。衣擺及踝，深邃的兜帽足以將里面的一切從陽光下掩藏地嚴嚴實實，對想要遮蔽肢體的勒伊而言可謂是再合適不過的裝束。

夸張的外形使它被壓在衣料商的箱底無人問津，僅僅以兩枚銀幣的價格便易主于人。當然，世上可沒有平白的好處可得，凡事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勒伊不覺得自己這身邪神信徒似得裝束有什么奇怪之處，不如說反倒相當中意。不過，其他人恐怕就不會這么認為了。

在披著這件斗篷返回的路上，不少行人都將勒伊看做可疑人物避之不及，領著菜籃離開集市的中年婦女也在遠處指著他掩口議論。

在旅店敲開了嘉蘭布莉安師徒房間的門之后，正坐在床鋪上保養武器的希婭莉塔見到這衣著怪異的入侵者，嚇得以幾乎違反了物理法則的姿勢蹦了起來。不等勒伊摘下兜帽表明身份，那顆碗口大的鐵錘就直接招呼在了他的胸膛上。

想到這里，勒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幸而他是以再生能力自滿的變形生物。若是普通人，恐怕在那種折斷的肋骨碎片插進心臟的致命傷之下已經沒得救了吧。

明明是兒童體型，卻擁有著如此程度的怪力。這就是切葉蟻一族的那什么將軍之女，【希婭莉塔·弗萊爾】。

勒伊在心中不知對什么人做著介紹。

“您好像在想著什么非常失禮的事情。”

希婭莉塔小姐超敏銳。坐在勒伊對面的她從窗外移開了視線，正襟危坐地擺出一副警戒的姿態，死死地盯著這個少年的臉。

目光相交的瞬間，這個看上去至多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女露出了些許膽怯。但她終究還是攥緊了拳頭，勇敢地用一雙燃燒著似的赤紅色眸子與勒伊對視著。

毫無疑問，未經世事的她并不能用目光對已經幾度直面死亡的變形生物造成多大的威懾。但端莊的禮儀，一言一行中體現出的良好教養，以及最為關鍵的、即便感到畏懼也絕不退縮的品格，無一不體現著一個理想的“貴族”所應有的氣質。

與她詭計多端的老師截然不同的，在希婭莉塔那雙正直而純潔的眸子里，仿佛一切虛偽都無所遁形。

“不，我沒在想你是個兒童體型的人形蟻科動物之類的事。”

于是，勒伊沒能蒙混過關。

“你這不是說的超具體嗎。”

可可洛咋舌。

“吭哧吭哧。”

糸拉依還在啃面包。

“請不要把我當作小孩子！”

希婭莉塔氣鼓鼓。

“誒？問題在那里嗎！？”

勒伊嚇了一跳。

“還有，請不要隨便說別人是螞蟻，非常不禮貌。變態先生。”

勒伊低估了翻譯魔法的功能。

“那個...”

希婭莉塔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瞥了一眼剛剛被那只大手拂過的，勒伊的前襟。

“...傷。還會疼嗎？”

她不再與勒伊對視，把頭扭到一邊，話語中帶著歉意。

“啊，已經沒事了。”

不忍對心懷愧疚的少女多做刁難，勒伊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以示身體無恙。

“...那就好。變態先生的身體真結實。”

“別把這樣的稱呼固定下來、也不要說這種會讓人誤解的話。你叫我勒伊就好。”

糸拉依有樣學樣，伸出小手拍打著父親的胸口，粘得他身上滿是面包屑。勒伊無奈地待她玩夠，一粒一粒將硬得像沙子一樣的面包屑撿起來放進口中。

雖然比不上能夠生吞金屬的糸拉依，但無論是任何形態的有機物，他都可以消化地一干二凈。

這可謂是這對種族不同的父女唯一的相似之處了。

“別在意，那都是這家伙的錯啦。誰叫他穿得像個邪神信徒似的。”

“你也沒資格說我。”

勒伊駁斥了同樣穿著斗篷的可可洛。

“我這件嘛...恩。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干脆賣給專門經營女性穿過的二手衣物的店好了。對了，你想要是買的話可以給你友情價。”

“我覺得逐日城沒有那種寡廉鮮恥的店鋪。而且我也不需要你那破破爛爛的斗篷。”

“誒？它可是陪我旅行了幾個月，少女體味滿載哦？對你這樣的人不是夢寐以求的寶物嗎？”

“都二十七歲了就別再自稱為少女。不，多少歲都別這么做。還有，不要給我隨便加上變態的角色設定。”

“對侏儒族來說二十七歲可還算未成年哦，戀童癖混〇。”

“你這已經是直接誹謗了吧！”

“咳...哼！很高興認識您，蘇爾蓋特先生。”

希婭莉塔忽然鼓起勇氣，不合時宜地說出相當死板的禮貌用語，可見她并沒有多少與人交往的經驗。同時，很少與同輩親近的她而言也不習慣直呼他人的名字。

“我是希婭莉塔·弗萊爾。您也可以用弗萊爾來—”

“咕嚕嚕嚕嚕嚕——”

忽然，不知何處發出了怪異的聲音。空氣登時凝固了。

一秒。

“吱呀—吱呀—”

車轅悠然的響著。

兩秒。

“嗒噠、嗒噠、”

類跑犀的蹄子踏在地上。

三秒。

“吭哧吭哧。”

糸拉依仍然在啃著面包。

“變態君。剛才的聲音，你有沒有聽到？”

可可洛頭上的耳朵豎得直挺挺地。

“你有完沒完...確實有動靜，故障嗎？路況太差，也難免這老東西撐不住。”

“不...應該不是。這臺馬車的結構我已經檢查過了，不會發出那種聲音。”

“糸拉依？”

“？”

盤膝坐在長椅上，像松鼠一樣抱著【庫撻洛克】的糸拉依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勒伊。

“...沒什么。”

勒伊一邊清理著她那張沾滿了面包屑的小臉，一邊下定了規范她用餐禮儀的決心。

“既然不是糸醬的話...”

說著，兩人自然而然地將視線移向最后一個嫌疑人。

當事人正裝作看著風景。也不知是不是殘陽的緣故，希婭莉塔的側臉被染紅了一片。

“...大小姐？”

“...”

她捂著肚子，羞澀地不敢看向這邊。希婭莉塔不僅不會說謊，肢體語言也非常誠實。

“恩...哼。那么，證據確鑿了。”

天才侏儒族少女（自稱）清了清嗓子。

“真相只有一個。”

“犯人就是你！”

名偵探可可洛指著勒伊作出了名推理。

“你要怎樣才能得出這個結論？”

“因為你是個有暴露狂前科的變態全裸黑炎龍混〇，嗶——”

“為什么忽然罵人！”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非難，勒伊一時沒法應付過來。

“那個，其實是我...”

耿直的希婭莉塔小姐看不過去，想要自白。這時，一只大手將一塊【庫撻洛克】舉到了她的面前。

“誒—？”

“肚子餓了吧？這個，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就是了。”

“謝，謝謝！”

希婭莉塔心中涌過一股暖流，鄭重地用雙手將黑面包接過。

“嗚哇。忽然就把又黑又硬的東西塞到未成年女性嘴邊，真鬼畜。”

“閉嘴。”

見到自己的食物被掰下一塊，糸拉依立刻鼓起了腮幫子沖著希婭莉塔張牙舞爪。為了防止她再次傷人，勒伊只好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控制住。

而希婭莉塔此時并沒有注意到近在眼前的騷亂。這是一直被侍女所包圍著的她，平生第一次接到男性親手遞給她的食物。臉上紅霞仍未散去，胸中小兔撲通直跳，心緒不寧的她像對待什么稀奇玩意兒似的將這塊黑面包捧在掌間。

“那么，我就不客氣了。”

面包還殘留著一絲勒伊手上的余溫。希婭莉塔慌亂不敢多想，一口咬了下去。

“咯嘣！”

響起了本不該由牙齒發出的聲音。

“疼！”

希婭莉塔像是受到了什么沖擊似的，一下將身體彎了下去。失手落下的【庫撻洛克】“哐啷”一聲砸在地上。

“誒？”

勒伊和糸拉依目瞪口呆地看著發生的一切。

可可洛將滾到腳邊的【庫撻洛克】撿起來，掏出插在腰間的扳手敲了兩下。

“乒、乒。”

金屬音。

“這東西......比起食物，不如說是武器吧。嗚哇，我的多功能鎢鈦合金扳手被磕出凹陷了。”

“嗚——”

希婭莉塔捂著嘴巴，眼角淚光閃爍。

“很硬嗎？沒事吧？”

勒伊俯身觀察，希婭莉塔只是“嗚嗚”叫著搖著腦袋，扎起的黑色長發甩來甩去。

“不可能沒事的吧。糸醬的接受范圍暫且不論，你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才會把這磚頭當成吃的？”

“你看，在磨坊里看到有些比同類商品的價格低上一倍的面包，你不會覺得運好趕上清倉處理而趁機買下來嗎？”

“那還用說？當然——不過現在不是這種問題。我覺得把這東西給糸醬以外的人吃的話，已經足夠判你一個故意謀殺罪了哦。”

“不會吧？你看，很普通地就能吃下去......啊。”

在被防賊似得糸拉依抱得緊緊的庫撻洛克上咬下一口之后，勒伊發現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自己之前的確吃過庫撻洛克。不過，是直接放在體內用酸液消化掉的。用人類的口顎來對付它們的事情，一次都沒做過。

“嗙！”

“哇呃啊！”

門牙一如字面意義上地斷掉了。

“嗚哇。自虐也是你的癖好之一嗎？”

“...”

他在第一時間切斷了痛覺神經。斷裂的牙齒被吞進肚子里，又從牙齦中再生出來。口中滿是血液的腥甜味。

所謂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差不多如此吧，勒伊這樣想著。

“還好嗎？變態君。”

“啊。對不起，希婭莉塔。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親自用身體理解了自己暴行的勒伊趕忙向受害人道歉。

“恩。已經沒—”

“咕嚕嚕嚕——”

希婭莉塔緩解了疼痛直起身來剛要進行禮貌上的回答，胃袋就再次毫不掩飾的表達了自己的欲求。

“拿去吃吧。”

可可洛將一根棱角分明的棕色塊狀物遞給了她。

“這是？”

希婭莉塔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這根奇妙的長方體。

“放心，我不會用只是看起來像食物的東西騙人。”

勒伊一句話也不敢說。

糸拉依趁不注意一把從可可洛手中偷回那塊成為了兇器的黑面包，塞進嘴里鏗鏗嚼碎，兩腮鼓地像倉鼠似的。

“不，我并沒有懷疑...那么，我就不客氣了。”

希婭莉塔接過可可洛，試探性的輕輕咬了一口，稍作咀嚼之后，睜大了眼睛。

“好吃！”

饑腸轆轆的她大口咬著，轉眼已經吃掉了一半。

“啊，對了。不是免費的。一根十銀幣，不接受賒賬和分期付款。”

“宰人奸商嗎你。”

勒伊忍不住插話。

一枚銀幣的價值與一百枚銅幣相當。

順便一提，一枚金幣的價值又與一百枚銀幣相當。艾布里德的貨幣制度基于貴金屬，穩定而又相當直觀。

“哈哈。開玩笑的啦。再說，只是這么一點錢的話也起不了什么幫助。”

可可洛的笑容有些苦澀。

“啊，說起來我也有點餓了。”

她從帆布制工裝服的口袋里抽出便攜食物，低下頭沉默地吃著，垂落的前發遮住了面龐。

勒伊無法確認她的表情，只能勉強從側邊看到她眼中的那一抹海洋般深不見底，蔚藍色。

“對了，也差不多到晚餐的時間了。”

見到這一幕，諒是對氣氛不甚敏感的勒伊也想找轉移話題了。

可可洛藏在陰影下的嘴角微微上揚。

“你吃那邊的黑曜石就可以了。想要便攜食物的話10金幣一根。”

“漲價也太快了吧。你當那是剛被專家鑒定了的文物嗎。”

“本天才的產品可沒有鑒定的必要性。”

“請至少通過了食品安全檢測再拿出來銷售。”

“爸爸，吃。”

糸拉依跪坐在墊子上，有些笨拙地握著一塊黑面包喂給勒伊。

“哦哦哦~~~~！！啊——”

初為人父的少年此刻被無上的幸福所包圍。感動之余，他不由分說地張開大嘴“哈姆”一口咬了下去。

“咔嘣！”

門牙二度殉職。

“嗚哇，蠢貨。”

勒伊捂著嘴說不出話，只有一個勁兒地搖頭。

“...蠢貨，是什么意思？”

從未接觸過這樣的詞匯的希婭莉塔發問。

“是一種連呼吸都會降低其他人智力的生物哦，大小姐。”

“誒？變態先生，是蠢貨嗎？”

希婭莉塔毫不掩飾地挪動了幾公分，像看到了污染源似得與勒伊拉開距離。

“噗。”

可可洛誤人子弟大成功。

角色屬性增加了。勒伊為數不多的HP被這漫不經心的一擊徹底清零，再起不能。

不諳世事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