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微弱的月光，勒伊認清了人影的身份。

是糸拉依。

“爸爸。”

“...你醒了？”

勒伊有點兒慌了神。

“剛才，爸爸變得不像爸爸了。”

【果然被看到了嗎...】

他沒有料到糸拉依會在這時蘇醒。

現在的情況雖沒有將身份暴露給一般人那么嚴重，被她看到從自己身體里冒出觸手也很難解釋。勒伊本就不是龍族，如果糸拉依發現自己的父親其實是只變形怪物，不知會作何感想。

“但是，還是爸爸。”

糸拉依抱住了他的胸膛。

他長出一口氣，安下了心。

她并不是依靠外形來辨認自己的。想到這里，勒伊不知怎么地有些開心。

不過，有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正等待著他。

“乖。先松開一下，我的任務目標快讓你擠死了。”

痩貓被壓得更瘦了。

“不要。”

糸拉依罕見地有些任性。

“怎么了？”

“糸拉依，醒了。爸爸，又不見了。糸拉依害怕。”

“啊，對不起...是我沒注意到。下次不會在你睡著時溜走了，所以可以先松開我嗎？”

“不要。”

幼龍在勒伊懷里哼唧哼唧地撒著嬌。

剛從困境中解脫的貓命已如風中殘燭。

...

“阿咪！”

激動地沖向大門的夏莉爾被露卡攔住，雪萊則上前鎮靜接過了貓。

“已經這么虛弱了，真可憐。不過怎么有些...濕漉漉的？”

“大概是屋頂上有什么水洼之類的東西吧。”

勒伊含糊其辭。

“有嗎？”

“...應該有。你們的瓦層差不多得修整一下了。”

【雖然幫我保住了這只貓，但一般來說瓦片是不會碎成三段直立起來吧。】

“整修...恩。記憶中好像沒有做過這種事...”

“不會漏雨嗎？”

“當然會的。”

【就算說的這么理所當然...】

“還是修一下比較好。”

“...比起這種事，還有很多手足需要幫助。這里能夠讓兄弟姐妹們暫時相聚就足夠了。”

勒伊不好再多說什么。

“慢一點。不要噎到。”

痩貓被放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著早就端出來的食物。木碗中用菜湯著黑面包屑和大量的黃乳酪，還夾雜著些許干燥了的小魚。

已經平靜下來的夏莉爾摸著它的腦袋，心疼地一次次擺正被它不經意用鼻子推開了的食盆。

“冒險者先生。這孩子為什么要坐在你的肩膀上？”

露卡疑惑地問。

“她想玩點兒新游戲。”

糸拉依死死摟著勒伊的額頭，怎么也不愿放開。這是勒伊為了防止任務失敗，與心情不佳的糸拉依交涉了好久的成果。

“那么，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請在這上面簽個字吧。”

勒伊從懷里抽出任務回執單，遞給露卡。

“稍等一下，我去取筆墨。”

老修女雪萊走進了屋子。

痩貓還在吃著。像是要把這輩子的飯一氣吃完似得。

“之前沒看到，你們既然有魚的話，為什么還要吃那種...清淡的燉菜？”

勒伊對人有戒心，但小孩子就要好上不少。等待之余，他指著貓食盆里的魚干問。

“我并沒有吃過...這是夏莉爾從城外護城河里捉來給阿咪。她聽一位哥哥說，貓沒有肉吃是不行的。它太瘦了，可我們又沒有肉來喂他。”

在這個時代，人們養貓一般都是為了防治老鼠。但在這個教堂里...恐怕沒有值得老鼠偷吃的東西。

“那你們干嘛——”

痩貓終于吃飽了。它警惕地瞅了勒伊一眼，舔了舔夏莉爾的手，轉而以不太敏捷的身體鉆進位于光線死角的窗沿下，憑著一身漆黑的皮毛就那么融入了夜色之中。

“它跑了。”

“恩。阿咪并不常來教堂，這次也只是在樹上抓鳥時不慎掉在了瓦蓬上。可是屋頂太高，我們沒辦法把它救下來。所以才給您添了麻煩...”

“它不是你們養的嗎？”

“不。但是，它是我們的手足。”

【已經這么貧窮，卻還要出錢救一只野貓嗎？】

他有些訝異。

“從之前就想問了。你們兩個的父母呢？你們之所以被托付給修女，是因為父母是博愛之神的教徒嗎？”

這本應該是由大人出面解決的事情。但是已經入夜，勒伊還是沒見到她們的親人。

“我們，沒有父母。冒險者叔叔。”

露卡猶豫之際，收拾著食盆的夏莉爾毫不在意地說了出來。

“沒有？”

孩子是天賜的寶物...話是這么說。歸根結底，人都得有親人才能誕生于世。

“是說，你沒有見過他們嗎？”

“我的媽媽，在生我時死掉了。爸爸把我交給阿姨之后去打仗了，沒有回來。阿姨是這么說的。”

“阿姨？”

“但我長大一些之后，阿姨把我領到小房子里以后也不見了。”

“不要再講了，夏莉爾。”

露卡輕聲阻止她。

這兩個發布了不尋常任務的孩子有著自己的故事。勒伊明白，對此他不該觸及，也不能觸及。

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話題繼續了下去。

“那你后來，是怎么生活的？”

“小房子里沒有大人，也吃不飽。有很多小孩子。他們都很壞，會搶走我的面包。我太餓了，就偷偷跑掉了。然后就遇到了露卡姐姐，被帶進這里的白房子。”

夏莉爾用手指點著嘴唇回憶著。

“【家】里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好人，會分給我東西吃。雪萊姐姐也經常拿面包和煮菜來。但還是吃不飽。所以莫洛、莫洛他...”

她說得眼眶紅了起來。

勒伊心下不忍，卻又不知說什么話比較合適；只有伸出僅存的左手，放在夏莉爾的頭上安慰著她。

“呋恩。我，不會哭。姐姐說，我很堅強。所以不會哭。”

她抽了抽鼻子。

“冒險者叔叔也是好人。”

...

【好人，嗎。】

勒伊自嘲地笑了笑。

【我可當不起這個名頭。】

在只有依賴著那份殘忍無情才能存活到現在的他看來，善良可不是什么輕松廉價的形容詞。

“我倒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沒有叔叔的話，阿咪就會死了。”

“那是你發布的任務的功勞。它的恩人是你。”

勒伊絲毫沒有拯救了一個生命的成就感。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任務罷了。而所謂的工作，就是成為他人的工具。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覺得的。

“那，等我長大之后，也要成為冒險者。”

夏莉爾有些唐突地說。她目不斜視地仰視著勒伊，眼中閃著別樣的光。

“是嗎。”

勒伊不置可否。

“我也想像叔叔這樣，為了幫助別人而工作。哥哥姐姐也去工作了。我是最小的孩子。等我可以工作了，就不會有人再挨餓了。”

幼稚呢，還是說單純呢。夏莉爾向與她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宣告著自己的理想。

【有理想也不算是什么壞事。】

“這可不是什么輕松的活兒。”

勒伊只是告誡著，沒有打擊她。

“吱呀——”

大門打開了。

老修女手端放著舊羽毛筆的木板走了出來。

“夏莉爾，我來幫你寫吧？”

露卡把東西接了過來。

“嗯。”

露卡把回執單鋪在木板上，用工整而不甚熟練的筆跡、在委托人的一欄寫下了夏莉爾的名字。

“那么，謝謝惠顧。”

勒伊收回了單子，轉身準備離開。雪萊仍溫和地看著他，露卡則對他深鞠一躬。

“吶，叔叔。”

夏莉爾忽然揪住了勒伊的袖角。

“要怎樣才能成為冒險者呢？”

“這個嘛...”

勒伊想了一會兒。

“只要是餓著肚子的人，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

他嘴角一撇，細微、而又極其溫柔地笑了起來。

“這一點你已經滿足了。這可是得天獨厚的條件，得好好珍惜才行。”

說著意義不明的話、他輕輕拍了拍夏莉爾那一頭向日葵似燦爛的金發；接著牽起糸拉依的手邁開步子，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是位有些特立獨行的好人呢。他真的沒有受傷嗎，雪萊姐姐？”

“剛才...即便他當場死了也不奇怪。”

“那么——”

“人是沒辦法那么快痊愈的。或許神明的恩惠，早就加諸在他身上了吧。”

“但是他不信仰神明的吧。不進行禱告的話，法忒阿米緹媽媽也會給予恩惠嗎？”

“博愛之母是會無條件幫助我們的。但他...其他的神明的話，應該不會這么做才對。”

雪萊陷入了沉思。

其實在方才、勒伊剛剛從屋檐摔落之時，她對勒伊使用過微弱效果的遠距緊急治療神術。

但是，沒有發動成功。

理應對所有生命一視同仁的博愛之母，唯獨沒有將自己的恩惠賜予這個人。

這是雪萊從未見到過，也不曾聽說過的情況。

【是我的施術方法出錯了嗎？】

她無言地看著自己的手。

“...還是不懂誒~”

夏莉爾仍然想不明白勒伊話中的含義，坐在一旁搖頭晃腦。

【但愿如此吧。不然的話...】

老修女無言地望向街道遠方，那片吞噬了勒伊和糸拉依身影的、無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