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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滴油彩

有一滴油彩在熱帶國家茂盛的大自然面前停下腳步。它駐足于覆蓋著露珠的錦葵、茴香和甜菜的翠綠葉子上,拿這些擁有一顆冰的心和陽光毛發的露珠,打起了桌球。

有一天,盧浮宮中陳列的《蒙娜麗莎》憑空消失了。這樁令法國蒙羞的丑聞震驚了藝術界,也使得新聞媒體陷入了一片混亂。這已經不是這幅名畫首次被盜了。在將近一百年前的1911年,一位年輕的意大利移民文琴佐·佩魯賈就曾經這么干過。他曾作為粉刷匠參與過盧浮宮博物館的維護工作,因此便大搖大擺地走進這座藝術殿堂,取下《蒙娜麗莎》并藏在工作服下帶走。他把這幅畫藏在自己的閣樓里長達兩年,隨后在1913年將其帶到佛羅倫薩,試圖賣給烏菲齊美術館,并以此將自己的盜竊行徑包裝成替意大利找回國寶的愛國行動。然而在那里等待著他的卻是警察。隨后,《蒙娜麗莎》被歸還給了盧浮宮博物館,而這名隨后自稱為列奧納多·佩魯賈[4]的竊賊也度過了若干年牢獄生涯(去世于1947年)。

但這次的情況更加糟糕,因為消失的僅僅是畫本身,也就是說,就是構成這幅大師級作品的那一層薄薄的油彩。支撐著油畫的畫板還在原來的地方,畫框也原封不動;但畫板上只有一片白色,和還沒畫上去之前的樣子一樣。人們把畫板送到實驗室進行了所有類型的檢測,然而并沒有發現任何刮過或者用酸液腐蝕過的痕跡,也就是說,畫板依然是原封不動的,但上面的畫作卻人間蒸發了。唯一的犯罪痕跡是,人們在用來讓這幅畫和參觀者保持距離的玻璃容器表面上發現的幾個小孔。這些小孔都是完美的圓形,直徑僅為1毫米。這些小孔也被仔細研究過,雖然并沒有什么好研究的:從上面檢測不到任何物質,也沒人可以解釋它們是用什么工具鉆出來的。于是媒體上關于外星人的猜測紛至沓來,比如某種凝膠狀的生物用了帶有穿透性的纖毛吸盤什么的。雖然這聽上去完全是無稽之談,但廣大群眾實際上都是很好忽悠的。其實這幅畫上發生的這一切,解釋起來非常簡單:它被還原成了一滴滴活著的油彩,而且油彩們已經開始在全世界到處亂跑了。作為大師級作品存在的五個世紀為它們積攢了足夠的能量,無論保護得多嚴密,這層玻璃都擋不住它們的去路。城墻啊,山啊,海啊,距離啊,這一切對它們來說都不是問題。它們具有一股超級力量,因此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如果數一下玻璃上小孔的數量,就知道它們一共有多少了:答案是一千。但是沒有人去做這項簡單枯燥的工作,大家都忙于提出一些牽強附會、自相矛盾的理論。

這些油滴四散到了五大洲,如饑似渴地尋求著冒險的經歷。起初他們只待在日光的邊界線之內,以相同的方向繞地球而行,并或快或慢地以扇形展開。有的在黎明薄薄的灰色中,另一些則在夕陽熱情的紅色下。他們中的許多人經歷了大城市繁忙的清晨,或者田野中睡意蒙朧的小憩,春天的草原或者秋天的森林,極地的寒冰或者沙漠的熱浪,抑或是騎在小蜜蜂身上環游花園。直到有一天他們中的一位偶然間發現了夜的深邃,然后是另一位,再一位,最后,他們的冒險不再有邊界的限制。而當他的動力消磨殆盡之后,他們便到想去的地方安定下來,發揮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造天賦。

有一位定居到了日本,開了一家香熏蠟燭工廠。生產的蠟燭叫作“分鐘”,聞上去有月亮的香氣。專利保護以及夜的垂青讓這款蠟燭大獲成功。各大舞臺都使用“分鐘”牌蠟燭,包括寺廟、山林以及整個幕府。包裝有6支、12支、24支和1000支一盒,而所有人都買1000支裝的。粉紅色的火光重疊在一起,產生了一個看不見本影的半影,在這里前和后、遠和近都融為一體。即使是寒冬長夜的黑暗也達不到這樣的效果。油滴桑賺到了比克羅伊斯[5]更多的錢,娶了兩名藝妓為妻。她們帶來了兩捆劍,用于表演劍舞來取悅丈夫。而油滴桑卻沉迷于彈道學的研究,漸漸地對她們的表演越來越不關心,最后甚至把她們完全拋在腦后。她們倆人對此的反應揭示出了她們之間巨大的差別,雖然從外形上她們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人們都會把她們搞混。其中的一位繼續忠于丈夫,甚至比丈夫還關心自己時更愛著他;而另一位則在其他地方尋找著在家得不到的愛。一位叫作“天長地久”,而另一位叫作“曾經擁有”;后者在覺得已經擁有了夠長時間之后就表示已經夠了,然后轉而和一位攝影師糾纏在了一起。攝影師桑總是去朝鮮出差。有一天,當他正好在出差時,油滴桑一家冒著雨出門野餐。他們準備了一把大傘,幾盒“分鐘”牌蠟燭以及一籃子對蝦。他們喝著茶,吃著蝦,看著紫羅蘭色的天空之下樹木的側影,然后拿出了一個有趣的玩具:一座硬紙板做的可折疊的網球場,大概有國際象棋棋盤那么大,四個穿著白色衣服、拿著拉菲草制成的球拍,用活青蛙在棋盤上進行混合雙打。青蛙是真的青蛙,而且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它們是用電極來控制,一種并不怎么舒服的方法。另外,油滴桑和他的兩位妻子都不知道網球的規則,因此這場比賽進行得一片混亂。悲劇性的轉折發生于其中一只青蛙由于電壓過大,蹦到了油滴桑的肩上,把腦袋伸到這位大富豪的耳朵里說了一句“綠帽子”。娶兩個妻子的壞處在于,當戴上綠帽子的時候,需要先找到這頂綠帽是哪一位給自己戴的。然而在盛怒之下,他想都沒有想:他打算把她們兩個全都干掉。他跳起來壓在離他最近的那位身上把她掐死。不幸的是,他掐死的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那位妻子。給他戴綠帽的那位,踩在青蛙網球上逃跑了,寄希望于這顆小球帶她去朝鮮(但事實上卻去了大阪),留下了一位呆呆地看著尸體的復仇者。作為一顆超自然地運動著的油滴,他得以免受普通罪犯需要承受的后果,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但是,事實上在這宇宙中沒有誰可以對厄運免疫。野餐會的上空緩緩響起了柔和的旋律,就像是第二把傘一樣。蠟燭的香氣原來是德彪西[6]的味道。

在遠離菊花王國[7]的美國俄克拉荷馬州,一滴油彩正和松節油一對一單挑。松節油先生一頭金發,身材瘦小如康德[8]一般,衣冠楚楚但看上去并不矯揉造作。他身上唯一稱得上做作的地方就是他的雞冠頭,為了顯擺甚至沒涂發膠,全靠一頭高聳的頭發:長達一厘米。對于不知道松節油先生有多高的人來說,聽上去似乎也沒多長;他本人的身高就只有兩厘米,或者說算上雞冠頭三厘米。在大風吹過平原揚起的沙塵中,喬·皮特·油滴先生喊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兩人之間必須死一個。他作為藝術油彩的靈魂深處,一定對必須殺死如此漂亮的,堪稱野蠻世界中的活體裝飾品的,一滴松節油而嘆息不已。沒有人比一滴到處游蕩的油彩更明白世界的廣闊和包容萬物,然而在一些情況下,這其中依然存在著尖銳的矛盾,所以也沒有必要為此感到太難過。一些人的死亡意味著其他人能夠活下去;一些人簡單純粹的生命,以及他們平淡無奇、毫無意義的日常生活,正在編織著那些燦爛輝煌的生命凋亡。也許后悔的感情給這樣平淡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意義。松節油先生對自己的優雅氣質頗有自信,因為在那天之前,這都給他帶來了勝利。他拿著一把仙人掌手槍跑向對手,并打空了彈匣。喬·皮特·油滴先生長了一個完美球形的黑鼻子。事實上,它是一顆橡膠球,吸收了所有九發子彈。他的反擊是他的一場夢,在其中他把對手扔到了前寒武紀[9]。當對手在橋牌俱樂部的朋友們前來找他時,發現已經找不到他了,并且沒有人再見過他。喬·皮特·油滴先生從此開始了“提取仙人掌的粉紅色”的生活,并把這種色彩溶解在膠狀物中,作為顯影劑出口到朝鮮去。他過上了富足的生活,結了婚,但是有時候,死去的松節油先生的鬼魂會化身為一段憂傷的旋律出現在他面前。為了擺脫惡靈糾纏,他告訴自己,所有音樂都是悲傷的,帶來的疲勞感也都是正常的。不過,他在坦率的時候認識到,當他殺死松節油先生的同時,也把他自己身上曾經擁有的高貴氣質殺死了,而這種高貴氣質正是能量的一種形式。

下雨的時候,油滴輕快先生加速前進,成為了雨滴中的領頭羊。當其他雨滴都在降落的時候,他反而在上升。重力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問自己:“他能怎么為我所用?從他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好處?”油滴輕快先生穿過了云層,高聲喊道:“我是一滴施行病人傅油圣事[10]的油滴!”油和水從來都無法混合。他們的結合,最終都是以分手收場。

當他降到朝圣者頭上的時候,重力先生放下身段,讓自己有些智障的妹妹神秘小姐下降到地上。

有一滴油彩隨著雨點滲透到了遙遠的花園城市,而且還想進一步滲透到圣人名錄中。他和當地某些神職人員關系曖昧,算是一種沖動性的情人關系,不會持續太久。情人給了他一個教堂職位,讓他準備對周邊國家進行訪問,而這也是神職人員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訪問周邊的高原國家。他們仔細籌劃這次出行,不過這項任命其實是情人想找個借口擺脫這滴油彩罷了:他已經受夠了。在發生了關系以后,他感到越來越難過。

當這滴油彩去他國赴任之后,在當地開設了一間學校,并說服了合作方建設了一家鉛筆廠以補貼教具采購的成本。他在和他的情人的信件中暗示了一場政變的可能性。政變的日期定在6月13日,每年的那一天重力先生都會紀念這象征性的協議。他召開了一場聚會,邀請了雨滴們來參加。不是所有的雨滴都會來,因為他沒有那么多杯子;每場雨都會派出自己的代表。每年6月12日都會舉行選舉以選出這些代表。選票都保存在一個名叫羅薩·埃德蒙達·岡薩雷斯的小女孩的眼淚里。

花園城市方面任命一滴油彩擔任當地精神領袖這件事,在周邊國家引起了一片困惑和大量質疑。有傳言說油滴已經在情人的腸子里待了整整一年:他的形狀和尺寸為這個傳聞增加了一些可信度。政變被提前了,油滴決定不等情人到訪就自封“自圣”。就在他高升之前幾分鐘,他口述了一份關于如何販售鉛筆的指示:6支一盒的面向貧困人群,12支一盒的面向中產階級,24支一盒的面向有錢人。還有個特別版1000支一盒,給國家元首的子女們。在某個時間,鉛筆在貧困孩子心中的恐懼和寡歡面前變成了點燃的“分鐘”牌香燭。羅薩·埃德蒙達·岡薩雷斯就是受苦最深的孩子。她的父親,一個窮理發師,做出了最大的犧牲才買了最小盒的鉛筆。

不久之后,一組證據照片問世了,拍攝者是一位日本罪犯攝影師桑,而且用粉紅色的顯影劑洗了出來:球狀的立體照片上,情人正親吻著一滴油彩。

這些不負責任,沒有人性,也是顏色最艷麗的一千滴油彩簡直無處不在。藝術的末日!末日論者總是這么宣稱。他們表示在將來不會有藝術,人們只能躲在閣樓里,在“分鐘”牌蠟燭的火光下剪下雜志上的圖片做成拼貼畫。但是碎片永遠不會重新拼在一起。永遠不會再有一幅《蒙娜麗莎》,因為這些油彩們一旦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就再也不會回到盧浮宮了。即使在最低的可能性下他們都回來了,他們又怎么可能每一個都從自己原先鉆出來的那個小洞里再鉆回去?

在波哥大市里有一條碩大無比、渾身毛色如香草一般黑的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它從垃圾桶中翻找食物,在陽光下睡覺,下雨時則躲到別人的家門口。從體型上看它具有十分的威脅性,因此沒有人會靠近它。然而它其實非常溫順。所有被遺棄的狗都在到處尋找一位主人,這條黑狗就找到了一滴到訪這個陰冷多雨的首都城市的油彩。他們很快成為了朋友,互相順從著對方,而沒有人會發號施令,這就像是一種既沒有主也沒有奴的主奴關系。他們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友情,不如說是一段婚姻。他們買了一輛小車,在每個星期五的晚上朝著香熏蠟燭之湖中的小房子出發。他們小資的生活讓“藝術的末日”貶值成了“星期的末日”,即“周末”。

有一滴油彩在一個熱帶國家茂盛的大自然面前停下腳步。它駐足于覆蓋著露珠的錦葵、茴香和甜菜的翠綠葉子上,拿這些擁有一顆冰的心和陽光毛發的露珠,打起了桌球。在他身上還發生了進化:他長出了兩對膠狀的觸角,上面那對長,下面那對短,都是可伸縮的。他在葉子之間行走,以綠色的細胞為食,在以閃電般速度消化之后排泄出一個黑色的、懸空的小點。他的身體變成了幾乎透明的灰色,身體形狀也拉長了,一端像是他的頭部(包括觸角),另一端像是他的尖尾巴,中間則像是一個駝峰。從駝峰中分泌出他過量吸收而沒有消耗掉的物質。淺黃色的、堅硬的一層分泌物形成了一個螺旋形的空洞,從此以后,他就習慣于把身體縮到里面睡覺。

幾個孩子偶然間發現了他,把他帶了回去,裝到塑料罐子里當作寵物養了起來。他們用針在蓋子上扎了幾個小洞以便他呼吸。他們把他叫作“小蝸牛”,并時不時地問:“小蝸牛,你要做什么呢?”然后過去看著他。在透明罐子那簡單枯燥的生活中,他們為他安排或者說創造了一些精神狀態,比如欲望、夢想和求索。他們還準備了潮濕的葉片、芹菜和玉米糊作為飼料。

直到有一天,當他們去看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不在了。他已經恢復了《蒙娜麗莎》中的一滴油彩的身份,像起初那樣從小洞里鉆出去了。這證明了世界上并不止一種生命,而是存在著許多各自遵循不同邏輯的不同生命,進化論并不足以將它們全部整合在一起。

另一些住在城里的孩子們正在一間位于七樓的公寓中的起居室里玩耍,這時他們看到了一滴正漫無目的地飛行的油彩掉進了陽臺,而且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因為陽臺上裝著家長在家里有小孩子的時候都會裝的防護網。

——爸爸!爸爸!有一只長著小胡子的鳥!

像是在這個塞滿長著蕨類和天竺葵的花盆的狹小空間中受驚了一般,他來來回回地到處亂撞,從畫“8”字到繞圈子再到螺旋形飛行,卻總是找不到出口。在玻璃的另一邊,房間里的孩子也沒有安靜多少。他們估計這滴油彩不會在那兒停留太久,但是即使是他們這些主意變得飛快的孩子,也被這持續不斷的快速飛行嚇呆了。他們原本可以把他收作寵物,給他建一個帶有門窗的紙質小房子,一個冰屋,以及一輛適合他尺寸的自行車。

但是,轉瞬之間他就飛走了。

——它逃走了!爸爸!媽媽!它逃走了!它是圓的,長得很漂亮!

當然,沒有人相信他們。

與此同時,在挪威有一滴油彩飛往冰天雪地的北部尋找雪中的夜鶯。他一頭扎進了永無止境的漫長的一天,就為了追尋一個可疑的傳說故事。粉色的晨光持續不斷,映照著一座晶瑩剔透的湖泊,在湖底一支套著潛水裝備的“分鐘”牌蠟燭正燃燒著,而且沒有一點消耗。長著馬頭的懶惰的老鷹在一片無盡的寒冷上空滑翔。這滴油彩開著謝爾曼式坦克碾過冰面,留下一串粗粗的痕跡。當地人都被這一幕震驚了。整個挪威在這位武裝油滴的前進下全都拉響了警報。他會去什么地方?根據這個國家從未被證實的傳說,如果夜鶯歌唱,湖底的蠟燭將會熄滅,藝術家們的靈感也會隨之消散。作為交換,他們將得到永恒的悲傷。

戰爭不可避免地爆發了。從這輛坦克復制出了一千輛,每一輛都在一個玻璃六邊形中,在透明的冰面上前進。這是一場完全由幻影和海市蜃樓構成的戰爭。白雪也開始了自我復制。她是一位白色的、身材肥胖的公主,是極地之王的女兒。對她的爭奪引發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中各種勢力的敵對,因為她的血統堪稱無價之寶。但是當她的復制品開始擴散時,白色的一片片造成了很大的疑惑。油滴坦克將軍在一根刻著字的滴管中坐鎮指揮著戰斗。這場戰斗的場景蔚為壯觀:數百萬騎著自行車的士兵在冰層上犁地,老鷹在眼前逐漸成長,而在背景中,總是有一只銀色的夜鶯躲在它用原子圍成的帳幕里。這一切都起源于一滴油彩的行動!

之后,玻璃上的一條裂縫讓霧氣鉆進來充滿了整根滴管。挪威首相下令用泵抽走霧氣,隨后發現油滴已經不在里面了。他出現在了湖底,懸停在蠟燭火焰的頂端上方。火焰的熱量讓他軟化變形,使他的顏色更加閃耀,渾身散發出一種古老花朵的神秘香氣。

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一滴油彩創建了一家通訊社。播送新聞的噪音擾亂了鄉間生活中一成不變的陰陽循環。這家“今日油滴社”收購了一支籃球隊,他們的首秀是對陣美國職業籃球聯賽明星聯隊,美國國務院親自安排了這一趟旅行。重力先生的情人已經承諾將會出席,這支新球隊由最高最強壯的當地放牧者組成,油滴先生親自出任球隊主教練,并采用了一種全新的訓練手段。其實這種方法也不是原創,因為古羅馬人曾經就用過,而且現在夏威夷的沖浪者們也在用。這種方法就是在訓練中使用很重的青銅球來取代普通球,通過培養球員對重球的適應,來讓他們在真正的比賽中能輕盈自如地控制皮球。第一天他們使用20公斤的銅球,第二天使用25公斤的,第三天使用30公斤的。沉重的籃球讓巨人們都折彎了腰。油滴教練還變本加厲:他讓球員們在10公里寬、3公里長的球場上訓練,球場尺寸擴大的倍數和球重量增加的倍數相當。油滴教練非常擅長計算比例,連繪圖紙都不需要。他在新聞業中也使用了這項能力:把新聞按比例夸大。他的通訊社因此大獲成功,也從此開始風靡全球。

用不著指出如此繁重的訓練會讓運動員汗如雨下,因為本來這種在兩個籃架之間跑來跑去扔著皮球的運動就不怎么人道。油滴教練在不考慮成本就簽下了重力先生擔任顧問,后者之前已經到了草原體育場等待他外國情人的到來,他們之間即將締結婚姻:一條世紀大新聞。各大日報已經在頭版頭條刊登了重力先生,這位宇宙間的花花公子在和情人共度的第一夜之后,在離開情人下榻處時說:“我們在海的另一邊見!”在這片北歐海域的周圍已經開始建造一圈紅墻以把它封閉起來;墻的一側將會連接古老城墻,產生雷霆萬鈞般的碰撞。

油滴教練的訓練還沒有完。他在比賽前夜偷偷地把先發五虎從床上叫起來,在月光下最后再練一次。他們坐上卡車,開往蒙古邊境地區,停在銀色的沙漠中。下車環視四周,發現地平線上豎起了一個40米高的籃架。另一個籃架立在對面,由于地球的弧度,有一半消失在了地平線下。一輛摩托車一路跟隨著他們也來到了這里,發出陣陣轟鳴。他們雙眼盯著摩托車手,看著他的腳踩上地面,雙手摘下頭盔。原來是重力先生。五個大個子之前只在電視上見過這位球隊顧問,此時紛紛驚得目瞪口呆。媒體上的名人總是給人一種是否真的存在的錯覺。油滴教練從空中飄到摩托車前,和重力先生一起松開繩索,解開綁在后座上刻有花園城市的徽章的箱子。箱子里是一只金色的海豹的頭,重達50公斤。他們用這個東西來進行最后的訓練,將身體力量發揮到極限,以獲得潛藏在它之中的神秘力量。

“長傳!”油滴教練一聲令下,訓練就開始了。接球的時候,他們踉蹌一步,手臂上青筋暴起,嘴上掛著一絲苦笑:這顆海豹頭的重量把他們的腰都快壓斷了。油滴教練聲嘶力竭地喊叫著,要求提高速度,提高準確性。重力先生站在一邊看著,臉上一副擔心的表情,對他說:“兩三滴汗水無助于激發野性。”球員汗珠滴落的聲音在整個蒙古的上空回響。

海豹頭在控球和傳接球間變得越來越熱,它金色的頭開始閃閃發光,大腦里的脂肪融化,從球員手指間流下來,讓這顆“球”變得非常滑手,大大增加了投球的難度。

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舉起那個海豹頭組成一個錐形。它的脂肪依然在往外流,色澤變得比月亮還明亮,在它的下面是五位籃球運動員,身體伸展得跟一條帶子一樣。他們開始加速,朝沒有星星的夜空出發。身后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的重力先生;他后面則是他的摩托車。油滴教練目送他們在空中越變越小,直到徹底消失。他此時唯一想到的是,重力先生和情人的婚禮看來又要推遲了。

此后,因為不合時宜的過度訓練,油滴教練受到了人們的批評。他甚至在某一時刻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然而,他身上的漠不關心的態度還是占了上風。現實主義的游戲中和了一切。即使是這些油彩們與生俱來的創造力,也會追溯到現實主義里去。據說在油彩的每一個化身中,創造力都用一滴墨水和對可能性的瘋狂追求把自己記載下來。每一滴油彩都是自我封閉的,包圍在它表面張力維持的微弱平衡中。沒有什么互相聯系:他們只是單純地向外散射。

對于油滴來說,既沒有門也沒有窗。他們的故事中充滿了創造力。有一滴油彩經過了奇跡般的手術長出了陰道,變成了女性,起了個名字叫作奧雷奧拉。之前的他被稱作奧雷奧勒博士。某一天她懸浮在了空氣中,思緒暫時中斷了……

在這懸空中升華出了浪漫主義:奧雷奧拉穿著睡衣,懸浮在她的小小城堡的陽臺上,樓下是一座花園,蟲子和噴泉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迷失于自己編織的蜘蛛網般的美夢中。城堡著火了,但火焰也發生了暫時的中斷。油滴小姐身處另一個維度。只有她可以做到:又一次漠不關心的態度的體現,現實主義的機制為它增加了一些可信度。

突然,在故事的第三個層面,三個隱蔽的影子從屋檐和排水管上躍下,并迅速降到了陽臺上,把她從她的夢中狠狠地拽出來。奧雷奧拉轉過身來,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嘗試了各種動作來試圖擺脫那幾只戴著手套的抓住她的手,但只是像在水銀上漂浮一般徒勞。她唯一做到的事,就是讓他們把自己的睡衣扯爛,頭發弄亂;三個暗影互相協作,把滿臉驚恐和淚水的奧雷奧拉扔進一個匣子里,“咔”的一聲把蓋子關上。聚集在城堡周圍圍觀火災的人都沒注意到這場犯罪,那些像海盜登船一樣忙于搭云梯的消防員就更沒看到了。綁架犯們趁此混亂帶著抓住的人質逃走:一輛車在城堡另一側等著他們。他們在小山坡間開了有一會兒,在月亮升起之前抵達了一座廢棄別墅外的花園。他們從后門進到房子里,把人質關進了地下室。

直到這時他們才放松下來,摘掉了兜帽。這是三個危險的罪犯:花灑先生、水管先生和龍頭先生。他們從多年以前就開始策劃綁架一滴油彩。這些體型肥胖、聲音沙啞、渾身鍍了鉻的家伙們在一張桌子上瘋狂地跳著舞,發出金屬碰撞的噪音。他們打開了一瓶干邑,并打電話給重力先生勒索贖金。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鈴聲在山間回響著。回音從一個山頭傳到另一個山頭,連綿不絕。

所有相關文件都由油滴出版社出版。攝影和打印技術的進步讓掌上博物館變得不再遙不可及。這里我們需要回到這個故事發生之前的時間段,來完成這幅“圖畫”。使用機械設備(攝影機,打印機等)復制藝術品的代表作便是《蒙娜麗莎》。拋開這幅美妙絕倫的作品本身所獲得的成功,有一些歷史事件將它抬高到了現在的地位。其實還有其他幾幅女性肖像畫,同樣出自達·芬奇之手,也完全可以擺在第一的位置。切奇利婭·加萊拉尼的肖像畫,《抱銀鼠的女子》[11],被多位評論家贊譽為最漂亮、完美的畫作。或者吉內薇拉·班琪的肖像畫[12],上面畫了一位板起自己圓圓的娃娃臉的女子。這兩幅作品都不缺乏激發想象力的神秘感……為什么只有《蒙娜麗莎》具有無可比擬的知名度?十九世紀恰逢旅游業萌芽以及整理西方藝術的書籍開始不斷出版,《蒙娜麗莎》在盧浮宮中受到了舉世的矚目,而切奇利婭和吉內薇拉二位則在波蘭克拉科夫和列支敦士登不為人知的畫廊中備受冷落。

1911年的盜竊案讓《蒙娜麗莎》上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從這一年起,通過攝影和沖印大量復制藝術作品的技術也開始萌芽。這股勢頭愈演愈烈,《蒙娜麗莎》的無數復制品也因此為它樹立了堅不可摧的形象。

不過還有其他的因素,另一個文明史上誕生的新事物,也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新聞的全球化。在新聞業已經達到產業成熟期之后,短短幾個月內,發生了兩件大事考驗了新聞業的成熟度并使之開花結果:《蒙娜麗莎》的被盜和“泰坦尼克號”的沉沒,這兩件事各自成了一段傳奇。由于都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因此都成了津津樂道的大新聞。所有之后發生的都被歸于簡單的替代。《蒙娜麗莎》中逃走的油彩開辦了一家新聞社,這件事只是單純的因果循環而已。

“今日油滴社”尤其擅長于尋找新的“圣杯”:一顆油膩的、為人類思考的金色海豹頭。在前進道路上的是重力先生的一出壯觀的舞臺劇:他在世界上的沙漠中游蕩,而把情人留在圣壇上,穿著新娘的服飾,手里拿著一朵馬蹄蓮。重力先生本人是跟不上節奏,但他可以通過自己地理坐標的對數來計算自己的移動速度。他還留下了一條黏土的痕跡。通過實驗室的測定,這些黏土的成分主要是一種有機物質“炄”,這東西的細胞可以隨性欲的高漲而膨脹。它的膨脹事實上是無限制的,這得益于它的充滿韌性和強度,甚至帶來紡織工業革命的細胞膜。此后,它被用在籃球運動員的球衣上,因為他們總是越來越高,越來越強壯。

火星先生,一滴很喜感的油彩,從事了滑稽演員的職業。他搜羅了一大堆老笑話,每晚在賭場開設的酒吧“巴登-巴登”里講。他的出場順序排在一組女高音二重唱之后,在機器人“敏感的鋼”出場之前,晚會主持人對他的介紹是“世界上最搞笑的一滴油彩”。笑話本身一點不好笑,不過笑點在于他微小的體形和洪亮的聲音間形成的反差。在他開口之前,他看起來就是這么裝模作樣:高禮帽、束腰晚禮服、單片眼鏡,還有手杖,全都貼合他沒有手沒有腳的球狀體形。許多觀眾紛紛掏錢買一套復制品,帶回家當紀念品。

賭場里的演出季持續了三個月。在其余的時間里,火星先生待在森林中的樹屋里過冬,過著一種隱士的生活,沒有請家政服務,也沒有一位鄰居。和許多滑稽演員一樣,他本人其實是憂郁而厭世的。在說完最后一個笑話的那一刻,他的幽默感就到此為止了,剩下的只有苦澀的空虛。他大概會喜歡人們稱他“火星,一滴膽汁”。年復一年,他也從不更新他的笑話,大概他想看看這些東西能持續使用多久,即使它們已經破破爛爛,被摔得粉碎。午夜時分,這些笑話們依舊會出現在他面前,飄浮在他帶棚的床上,試圖嚇唬他。當它們發現這毫無作用的時候,就悄悄溜到荒野上,發出陣陣嘆息。

這是美麗的旋律,這是森林的聲音。

畫面切換到佛教國度中美麗而經典的夕陽。男男女女在貧困的社區間行走,手上提著裝滿水的銀罐子。曠日持久的貧困阻礙了任何新事物的進入,然而……突然所有人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中有一滴油彩,他決定在此現身。他呈現出紅色、玫瑰色、綠色、橙色、深紅色和碧綠色,微微發些磷光,天鵝絨般柔軟而緊致,還有一道酒窩。他本身是實心的,但在空氣中顯得如一個小孔般空洞。在夜幕降臨之前,他已經緩緩降落到地面上。那些窮佛教徒們試圖把他抓住。他流體的形態成為了公共和私人之間的黏合劑:在統計學上,亞洲的大規模貧困已經成為一個公共問題,或者說社會問題,個人隱私只存在于有錢人的生活里。在此之前,公共和私人之間的連接是通過那些銀色的罐子來實現的,窮人們得攢很長時間的錢才買得起,并把它們視作個人甚至是家族的財寶。這滴油彩的出現讓銀色罐子過時了。最后誰都不敢碰他,在他的周圍建起了一座漂亮的公園,而這座神圣的公園,最后成了瀕臨滅絕的小狐貍們的避難所。

然而,森林正漸漸侵蝕佛教國家的地盤。隨之而來的是蛇,它們在村莊中游蕩,喝山羊的奶和孩子的血,卷起那些信仰蓮花者的裸露的雙腿,把他們絆倒。不過,傳說中的反派在故事里總會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從油滴降臨的那時起,窮人們就已經不再舉著銀質的水罐,所以他們可以騰出雙手來對付這些滑溜溜的蛇。

在狐貍公園中央被供奉起來的油滴被稱作“輝煌繁榮之神”。他一動不動,不會說話,也不會打手勢,但是各種思想都匯集于他一身。人類學家們研究了他的成分和社會影響。他到底是什么,凝膠?腦組織?牛軋糖?他們都無從得知。從氣味上判斷,他們覺得他可能是月球上的一顆4微粒。從社會影響的角度他們無法深入太多,因為這些影響總是間接的,甚至過分間接的。在貧困的民間產生了一種給狐貍進貢絲綢帽子的習俗,每家每戶都制作不同顏色的帽子,印上各自的圖案。和購買銀色罐子的一樣,窮人們即使自己吃不飽飯也不吝惜于購買最好的絲綢布料。人類學家們對此感到非常困惑。他們覺得他們觸碰到了貧困的秘密,但是是從遠處,通過某個遙控器。

有一滴油彩定居在了一個濃霧籠罩的國家。他住在一棟三層的法式樓房里,房子建在懸崖上,雖然氣派但顯得和環境格格不入。他在頂樓的書房里裝了一部電話;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小房間里,他身上穿著格子睡袍,嘴里叼著三根煙斗,一邊看著翻滾的波浪,一邊管理著他旗下遍布全球的企業和投資項目。這些遍布各大都市的辦公室中的員工們都沒有意識到:給他們發號施令的天才頭腦其實只是一滴油彩。他們只知道他是個古怪的人,懷疑他是個厭世者,甚至有些瘋瘋癲癲。他使用了一套用電腦編譯的可視化的交流系統,但是這套系統效率極其低下,因為它表達一個詞語需要使用數萬張圖片,而且即使這樣也會時常讓人摸不到頭腦。出于他傳達的信息中的機密性,這種聯絡方式可以視作一種保密手段,不過這只是個借口罷了。他的本意是以此掩蓋一位金融巨頭只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一滴油彩這件最難以置信的事。

并非所有的油彩都過著如此荒誕的生活,或者經歷如此令人難忘的冒險和創造。事實上,大多數油彩們都以普通的方式在世界上生活著,像大多數人一樣雖然抱有疑問,但卻人云亦云,在工作和家庭中得到小小的滿足,過著輕輕松松的日常生活。他們夢想著其他所有人的夢想,他們的觀點總是隨波逐流。當需要投票時(因為民主制度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他們會和我們所有人一樣問道:什么才是生活的終極意義。

每一滴油彩都曾是,又都不曾是《蒙娜麗莎》。盧浮宮的女神不管是在盧浮宮里,還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已經不存在了,但卻依舊映在一千塊記憶的薄膜上,匯集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的形象。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所有人之間傳播開來,像是沒有明火的煙,或者不會結果的花。在世界上不存在這樣兩個人,他們之間需要用多于6個人方能建立聯系(這是通過驗證的)。[13]其中不管是活人還是死者都可以用來建立相互關系。社會熵[14]的定律決定了關系鏈只會越來越短,這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人口的爆炸是一個內爆的過程。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和一個完全一模一樣的自己相遇,“就像兩滴水滴一樣”,更確切地說,就像同一滴水一樣。

一滴油彩留在了阿根廷,這個代表性的國家生活。他起了個非常阿根廷化的名字“內里多”,并打算找個女朋友。對于其他任何人來說這大概只要花幾個小時就夠,但是他既內向又笨拙,常常想不出話可說,因此幾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找到。他就像受到了詛咒一般厄運纏身,不過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運氣這樣東西或好或壞,都不是主要原因。每一場派對、每一次聚會只要邀請他,他必然去參加,去舞廳,去瑜伽,去繪畫工坊,去參加游行,他就這樣絕望地尋找著伴侶,簡直就像一條伸長著舌頭的狗一樣。他知道必須抓住任何機會,一切成敗都在一瞬之間,為了那一刻他不斷磨練自己的注意力,激發自己的主動性,演練自己的氣質。這并不是說他不真心誠意;事實恰恰相反。他想要一個,更確切地說是需要一個伴侶;當一天過去,他依然無法捅破“獨身”這張神圣的窗戶紙時,他作為一滴油彩的小小的靈魂就會感受到失敗的苦澀。

他甚至想過去當牛郎。不管怎么說,伴侶是伴侶,愛情是愛情,也許一滴油彩沒法有那么深刻的體會。不過他很快拋棄了這個念頭,不是出于道德或者審美上的顧慮,而是當個牛郎對他來說更加困難。而且他也不想做什么奇怪的事,而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個妻子可以擁抱、親吻,以及共同度過寒冷的冬夜……沒什么比這種想法更加正常的了。這是所有活著的生物的基本追求,像一臺永動機一樣驅動著時間的車輪滾滾前行。

大概他的問題在這里:沒有一條“大限”來給他足夠的刺激。當他坦誠面對自己的時候,他應該可以認識到一滴油彩和一位年輕人之間的差別,至少從女人的角度來看。這一點每天都提醒著他,不僅僅是在他徒勞無功的尋覓中,而且也在他的日常工作里。這兩者不應該分得那么開,恰恰相反:他曾在雜志上讀到,百分之八十的戀愛關系是從工作場所萌芽的。他在一家生產紙板箱的工廠工作,但是在那里不可能找到愛情,因為他獨自一人在小小的印刷間工作,而且本來廠里也沒有女性工人。(工廠雇傭他是為了讓他用他小小的圓圓的身體在印章上滾動,以便在紙板箱上面刻下“阿根廷制造”幾個字。)因此,所有的機會都來自他每天下午從工廠下班后的另一份工作:在一家售貨亭販賣糖果和香煙,從下午4點到晚上10點。在那里的確可能有機會,事實上是有,但也不是什么好機會。顧客們從兩邊走來,把身子探進去,直到最后一分鐘才會毫無準備地和店員打個照面。因此,顧客對此不會抱有什么特別的期望(尤其是買一些像巧克力和香煙一般再普通不過的東西時),無非就是一個普通人,用日常和其他人打交道的方式來接待他。當看到一滴直徑1毫米左右的彩色油滴而不是熟悉的人類時,顧客們感到的是不太愉快的驚訝。有些人無法隱藏這樣的情緒。從一開始交流就很不舒服,之后也是這樣。熟客們則不會注意他,心不在焉地像機器一般完成交易。

久而久之,內里多先生開始相信解決方案就隱藏在問題本身之中。他想起了一個明顯的事實:如果說他不是人類,而是一滴油彩,一滴來自于世界上最著名的美術作品的油彩,那么他就不受人類世界的一切規則的束縛,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一滴禁錮在畫框里的油彩受限于周圍其他的物質,畫家的構思,以及藝術的表現等等上千個因素,而它對此卻無能為力,然而一旦它獲得獨立,投身于這個世界中尋找自由的獨特味道,一切都將改變。

但事實卻不是這樣。什么都沒有改變。真奇怪。也許是因為跨過現實的門檻,從最復雜的原子結構建立起來的定律對所有的事物都能發揮效力,一切平等。一滴魔幻的油彩所遇到的現實和人類的現實并沒有什么區別。

渺小的阿根廷售貨員體驗到的這一點,同樣也從宇宙的角度得以確認。有一些油彩突破了最后的邊界沖出地球。他們意識到,他們之前在人類的世界中轉了一圈又一圈,完全是出于習慣,因為那時他們的腦海中還未閃現去探索深不可測的宇宙的念頭。可是一旦有人起了頭,其他人便會緊跟而上。這完全不是件難事,他們不需要呼吸,太空中的輻射和種種不利條件對他們都不構成影響,頂多就是在恒星附近會變軟一些,而在溫度極低的地方會變硬一些而已。距離也不是個問題,因為他們四散而出時產生的時間停滯,使得它們一秒鐘能跑三十萬光年。一個個星系看著他們像離弦之箭一般穿過,在虛空中的紅色夕陽下,它們開始接過構成物質的任務,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原子以及各種微粒們。

沒人在宇宙中感到厭倦。就像是在虛空的深淵里進行一場兇殘的競速,結構復雜的流星賽車閃著亮光,在永無止境的賽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著。無影卻有形的光在這虛空中張開了一道屏風,它的背后就是黑暗的起點。在這屏風上的一個小黑點展開了一些新的宇宙,日后它們也將成為現在這個宇宙。燈塔的光束將呼嘯著掃過星云的殘垣,就像清掃巨大的地下室一般。

在這些平行宇宙不可思議的相交處,兩滴油彩相遇了。在一顆遙遠的高密度氣體行星上,一滴油彩朝由巖石成分構成的表面投下了影子。由于他完美的球體外形,他的影子無論太陽和月亮處于什么位置都是固定的。另一滴油彩坐著火箭從另一個方向飛來。他們用麥克風相互交流。宇宙飛船的影子一開一合像扇子一般。天空依然是黑色的,只有一道道螺旋形的氦的痕跡。

他們各自開始探索這顆星球。兩滴關在宇航服里的油彩在大氣密度高一萬四千倍的卡倫巴星上飄浮著。在地平線上遠景緩緩展開:她踩著高蹺,戴著珍珠項鏈,挎著黃色手提包,白色的鬈發揚起一道道夸克[15]螺旋。她似乎很冷漠,眼睛不看著任何人,因為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她:事實上兩滴油彩正陶醉其中。自從逃離了畫框,他們已經感覺像是被這神圣的美拋棄了一般。他們曾想過回到她無形的翅膀下,然而她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她的視線停留在了更遠的彼端。被美所拋棄就是他們為了自由,為了能夠抵達如此遙遠的星球而付出的代價嗎?不知不覺間,他們之間構成了一個完美對稱的形狀。

然后一些事情便發生了。隨著一聲驚雷,黑色的穹頂裂了開來,披著深紅斗篷、穿著尖頭皮鞋的重力先生從天而降。兩滴油彩非常驚恐,因為他們認為重力先生要降落在他們頭上把他們壓扁。然而讓他們如釋重負的是,他從他們頭上越過,停在了向下彎曲的地平線上。遠景小姐站在同一條線上,滑了一跤,摔進了重力先生的臂彎中。他已經張開雙臂,撐起小傘等著她。她摔得恰到好處,就像是心臟自己迎著長矛刺進去一般。當他們互相接觸的時候,傳來了接吻的聲音,強烈的光束朝各個方向四射而出,讓天上的星座都黯然失色。到底發生了什么?只不過是兩滴油彩的匯聚,讓始終高高在上的遠景小姐也觸碰到了和自己親近的對方而已。重力先生已經為此等待了無數個千年,他不會錯失這個機會。感覺到了兩滴油彩的幫忙,他手上抱著遠景小姐,回過頭朝這兩個“同伙”擠了擠眼睛。兩位宇航員為此感到相當驚奇,他們只是偶然出現在了一個可能是任何地方的地方,卻帶來了如此重大的影響。自從逃離盧浮宮里的畫框后,他們已經習慣于無聲無息。擁抱仍在持續,并導致了變化的產生:重力先生原本嚴肅且肥胖,卻變得苗條又風趣;遠景小姐一改往常顯得松松垮垮的形象,皮膚變得緊致而有彈性。婚禮立刻就舉辦了,連寄送請柬的需要都沒有(請柬從宇宙大爆炸那一刻起就已經在路上了)。

兩滴油彩互相看著對方,像是在說“你看啊”。他們腦海中同時浮現出了同一個想法:現在重力先生的情人注定孤獨終生了。他們想象著他站在花園城市的圣壇下,身穿白色禮服,手捧馬蹄蓮,一行熱淚從爬滿皺紋的臉頰上流下。這是他們最后的,也是最真實的幻想。

新婚的夫婦跳上車出發了,拖著一串串金屬罐子劃過天空。這場蜜月之旅充滿斗志,因為他們將要和進化論小姐,這位永遠的孤獨女子展開最后的決戰。這一次,力量的平衡(原本是分而治之)被打破了,因此她即將被打敗。

但是那些游走于現實與幻想的邊界的油彩們……依然在現實這一邊,無法擺脫這悲傷。

2003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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