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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個隱形人的畫像(5)

報紙文章在我書桌上。如今書寫它們的時刻到來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正竭盡所能拖延這一時刻。整個早晨我都在拖延。我把垃圾拿去倒掉。我在院子里和丹尼爾玩了將近一個小時。我讀了整張報紙——一直讀到春季棒球訓練賽的一行行比分。即使現在,當我寫下我對于寫作的遲疑之時,仍然感到不可思議地焦躁:每隔幾個詞,我會從椅子上突然站起來,在地板上踱步,聆聽外面的風聲吹打著松垮的檐槽。最小的事都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并不是我害怕真相。我甚至不怕說出這個。我祖母謀殺了我祖父。1919年1月23日,離我父親去世正正好好六十年,他的母親在威斯康星州基諾沙弗里蒙特大街的住所廚房里射殺了他的父親。事實本身并不比預料的更教人不安。困難的是看著這些被印在報紙上——它們未被埋葬,可以說它們從秘密的領域轉化為了公共事件。有二十多篇文章,多數都很長,所有文章都出自《基諾沙新聞晚報》。即使是這種幾乎無法辨認的狀態,即使因為復印件因時間長久和拷貝質量而模糊不清,它們依舊有令人震驚的力量。我推斷它們是那個時代的典型新聞,但那并不能使之少聳人聽聞一些。它們是丑聞和傷感的混合體,因為主角是猶太人而進一步加強——于是這事變得奇怪,幾乎很明顯——這賦予了整個敘述一種狡猾而居高臨下的口氣。然而,就算風格上有些瑕疵,但事實卻在那兒。我不認為它們解釋了所有事情,但毫無疑問,它們解釋了很多。一個孩子不可能絲毫不受影響地經歷這種事情。

在這些文章旁邊,我剛好能夠解讀一些那個時代的小新聞故事,一些與謀殺相比可歸為近乎瑣碎的事件。比如說:從蘭德威爾運河里找到了羅莎·盧森堡的尸體。比如說:凡爾賽宮和平會談。然后,日復一日,還有以下這些:尤金·德布茲[11]案;有關卡魯索第一部電影的一條筆記(“情況……被認為極具戲劇性,充滿激動人心的內心吸引力”);俄國內戰的戰報;卡爾·李卜克內西和其他三十一位斯巴達克思同盟成員的葬禮(“超過五萬人排成五英里長的隊伍游行。足足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敬獻了花圈。沒有吶喊或歡呼”);國家禁酒修正案的簽署(“威廉·詹寧斯·布萊安——使葡萄汁聞名天下的人——在那兒露出了微笑”);由世界產業工人組織成員們領導的、發生在馬薩諸塞州的勞倫斯紡織品工人罷工;“南墨西哥的強盜頭”、艾米里亞諾·薩帕塔之死;溫斯頓·丘吉爾;貝拉·庫恩;列寧尼總理[12][原文如此];伍德魯·威爾遜;登姆普西[13]對威拉德。

我通讀了十幾遍關于謀殺的文章。雖然如此,我還是很難相信我沒有夢見過這些事。它們以一種無意識的幻覺力量在我周圍隱約呈現,以與夢境同樣的方式扭曲現實。因為宣告謀殺的巨大標題使世界上那天發生的其他所有事情都顯得渺小,它們賦予這事件某種自我中心式的重要性,就和發生在我們私人生活中的那些事一樣。這幾乎就像被某種無法訴說的恐懼所困的孩子的畫作:最重要的事情總是最大的事情。透視法消失了,讓位于比例——而比例并非由眼睛而是由心靈的要求決定的。

我把這些文章當作歷史來讀。但也作為我自身軀殼的內墻上發現的洞穴繪圖。

第一天的頭條新聞,1月24日,幾乎占了封面的三分之一。

哈里·奧斯特被殺

妻子被警方拘留

前房地產商

在周四夜晚

在一次關于金錢和女人的家庭爭吵后

被妻子在家中廚房射殺

妻子說丈夫是自殺

死者在頸部和左臀部有子彈傷口

妻子承認射擊用的左輪手槍是

她的財產——九歲的兒子,是這場悲劇的

見證人,他或許能解開這個謎題

根據報紙的說法:“奧斯特不久前與妻子分居,而離婚訴訟仍在基諾沙縣的巡回法庭懸而未決。他們在金錢問題上有過幾次麻煩。他們也為了奧斯特[字跡無法辨認]與一位年輕女子關系曖昧而爭吵,妻子稱之為‘范妮’。人們認為,就在槍擊案發生前,‘范妮’卷入了奧斯特及其妻子的麻煩事之中……”

由于我的祖母直到28日才供認,所以對于到底發生了什么仍舊存疑。我祖父(那時三十六歲)晚上六點回到家,他帶著“幾套衣服”給兩個最年長的孩子,根據證人的說法,“那時候奧斯特夫人正在臥室安頓那個最年輕的孩子山姆上床。山姆[我父親]聲稱那晚他被安置入睡時沒有看見他母親從床墊下拿出左輪手槍”。

似乎我祖父隨后走進廚房修理一個電燈開關,我的一個叔叔(第二小的孩子)為他舉著蠟燭照明。“這個孩子宣稱,當聽見槍聲、看見左輪手槍的閃光時深感恐懼,于是逃出了廚房。”根據我祖母的說法,她的丈夫是開槍自殺的。她承認他們為了錢爭吵。“‘然后他說,’她繼續道,‘對于你或者我,會有一個了斷。’然后他威脅了我。我不知道他拿了手槍。我一直把它藏在床墊下,他知道這個。”

因為我祖母幾乎不會說英文,我推測,這個陳述和其他歸為她的陳述,都是記者們編造的。不管她說了什么,警方不相信她。“奧斯特夫人向不同的警員重復她的故事,而未做任何明顯改動,當她被告知將被警方拘留時,她假裝非常驚訝。她非常溫柔地親吻了小山姆與之告別,隨后出發前往縣監獄。”

“昨晚兩名奧斯特家的孩子成為警察公寓的客人,他們睡在警察宿舍,而今天早上,孩子們顯然已經完全從發生在他們家的悲劇事件的驚恐中恢復。”

文章結尾有關于我祖父的一點信息。“哈里·奧斯特生于奧地利。若干年前他來到這個國家,并先后在芝加哥、加拿大和基諾沙定居。根據警方的說法,他和他的妻子一度回到了奧地利,但他們來基諾沙定居時,又在這個國家重新會合。奧斯特在第二區買了很多房產,有一段時間生意做得很大。他在南方公園大道建造了巨大的三層樓房,又在南方交換大街建了另一座被稱為奧斯特公寓的房子。六或八個月之前,他遇到了一些財務困難……”

“不久前,奧斯特夫人要求警方幫助她監視奧斯特先生,她聲稱他和一名年輕女子有染,她相信應該進行調查。警方就是以這種方式第一次知道‘范妮’的……”

“星期四下午許多人看見過奧斯特并與之交談,這些人全都宣稱他看起來很正常,并沒有跡象表明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次日是驗尸官的調查日。我叔叔作為事件的唯一目擊者,被傳做證。“一個眼神憂傷的小男孩,焦慮地卷動著他的錐形絨線帽,于星期五下午寫下了奧斯特謀殺之謎的第二章……他企圖挽救家庭名聲的嘗試有一種悲劇式的可憐。一次又一次,當被問及其父母是否爭吵時,他會回答‘他們只不過在交談’,直到最后,他才想起自己的法庭宣誓,補充說,‘他們或許在爭吵——好吧,稍微一點點。’”文章描寫道:“這位男孩同時捍衛其父母兩人的努力令法官不可思議地感到一種不安。”

自殺的觀點顯然站不住腳。在最后一段,這位記者寫道:“官員們暗示已取得令人震驚的進展。”

然后是葬禮。這位匿名記者便有機會仿效維多利亞時代的通俗情節劇里最精挑細選的措辭。到如今謀殺已不再只是個丑聞。它已經轉變為一種激動人心的娛樂。

奧斯特葬禮上遺孀滴淚未流

周日,安娜·奧斯特女士在監護下出席了

其丈夫哈里·奧斯特的葬禮。

“沒掉眼淚,也沒有一絲悲傷或動情的跡象,因與其丈夫哈里·奧斯特的離奇死亡有關而被拘留的安娜·奧斯特女士,周日早晨在監護下出席了這個男人的葬禮,由于該男人之死她暫被拘留。”

“無論是在克羅辛教堂,她自周四那晚之后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丈夫的遺容,還是在墓地,她都沒有顯示出一絲軟弱。在審判的巨大壓力下崩潰的唯一征兆是在葬禮上,儀式結束后,她要求下午和M.哈特曼大人見面,他是比耐扎臺克教堂的牧師……”

“當儀式結束時,奧斯特夫人平靜地把狐皮衣領在喉嚨處拉緊,隨后向警方表示她已準備好離開……”

“在程式化的簡短葬禮后,出喪儀式在威斯康星街進行。奧斯特夫人要求她亦被允許前往墓地,即刻獲得了警方的批準。因為沒有人為她提供馬車,她看起來很生氣,或許她記起了那段短暫的富人時光,那時候在基諾沙可以看見奧斯特的豪華轎車……”

“……磨難變得特別長,因為準備墓地有些耽擱;而當她在等待時,她把最年輕的孩子山姆叫了過來,把他的大衣領在頸邊更緊地圍好。她輕輕地對他說話,但這是僅有的例外,直到儀式結束,她一直沉默著……”

“葬禮上一個顯眼的人是塞繆爾·奧斯特,他來自底特律,是哈里·奧斯特的兄弟。他給予了年幼的孩子們特殊的照料,并試圖安慰悲痛中的他們。”

“在演講和游行時,奧斯特看起來對兄弟之死相當憤恨。他清楚地表明了他不相信自殺理論,并發表了對遺孀充滿指責意味的評論……”

“M.哈特曼牧師……在葬禮上進行了生動的布道。他對在新墓地落葬的第一人是因暴力而死、并正處于他的黃金時期這一事實表示哀悼。他稱贊了哈里·奧斯特的事業,痛惜他的早逝。”

“這位遺孀看起來并不為這些對她已故丈夫的贊辭所動。她冷漠地打開外套,允許教長從她的針織毛衣上切下一個口子,這在希伯來信仰里表示悲痛。”

“基諾沙的官員們仍然懷疑奧斯特是被他的妻子所殺……”

第二天,1月26日的報紙上,有供認的新聞。在和拉比[14]會面之后,她要求與警長會晤。“走進房間的時候她微微顫抖著,警長給她一張椅子時,她明顯非常緊張。‘你知道你的小孩告訴了我們些什么。’后者這么說道,他意識到這個心理最佳時期[15]到來了。‘你不愿我們認為他在說謊,對吧?’然后這位母親,數日來一直面無表情以避免顯露藏在后面的恐懼,此刻放下了偽裝,突然變得溫柔,隨后嗚咽著說出了她那可怕的秘密。‘他完全沒有對你們撒謊;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殺了他,我要懺悔。’”

這是她的正式聲明:“我叫安娜·奧斯特。公元1919年1月23日我在威斯康星州基諾沙市殺害了哈里·奧斯特。我聽見人們說射出了三發子彈,但我不記得那天開了幾槍。我要射殺上述的哈里·奧斯特的原因是,他,上述的哈里·奧斯特,虐待我。我向上述的哈里·奧斯特射擊的時候,我幾乎就像瘋了。在我向他開槍的那一刻之前,我從未想過射殺他,上述的哈里·奧斯特。我想這就是我用來射殺上述的哈里·奧斯特的槍。我自愿做此聲明,并非受逼迫而為之。”

記者繼續寫道:“在奧斯特夫人面前的桌上放著那把左輪手槍,她就是用這把槍殺死她丈夫的。當她說到它的時候,她遲疑地碰了一下那槍,然后把手收回,帶著一種明顯的恐懼的戰栗。警長一言不發地把槍放在一側,并詢問奧斯特夫人是否還有什么話要說。”

“‘暫時就這些,’她鎮靜地答道,‘你為我簽好之后,我會簽。’”

“她的要求——在短暫的瞬間她幾乎又成了王者——獲得了遵從,她確認好簽名,然后要求被送回牢房……”

在次日的傳訊中,她的律師提交了一份無罪抗辯。“裹著絨毛大衣和狐皮長圍巾,奧斯特夫人走進法庭……在桌前入座時,她向人群中的一位朋友微笑。”

根據記者自己的說法,審訊“波瀾不驚”。但仍然,他忍不住做出這個評論:“當奧斯特夫人回到擺放著她精神狀況報告的牢房時,發生了一件事。”

“在相鄰的囚室里,一個因為與已婚男人有染而被指控并拘留的女人被帶進牢房關禁閉。一看見她,奧斯特夫人就打聽這新來的人并了解案件細節。”

“‘她應該被判十年,’當鐵門無情地哐啷一聲關上時,她說道,‘就是她那種人使我被關在這兒。’”

此后幾天里,在一些有詳細報道的有關保釋的復雜法律討論后,她被釋放。“‘你是否注意到任何跡象表明這女人會缺席審判?’法官問律師們。是貝克律師做出了回答:‘一個像這樣有五個孩子的女人能到哪兒去?她依賴他們,法官也能看出他們依賴她。’”

有一星期的時間,媒體很平靜。然后,在2月8日,有一篇報道說,“芝加哥一些猶太報紙積極支持進行訴訟。一些這樣的報紙上有些專欄文章討論奧斯特夫人的案子,這些文章極力主張她進行辯護……”

“星期五下午,奧斯特夫人和她的一個孩子坐在律師辦公室里,讀了一部分這樣的文章。當翻譯向律師讀著這些報紙的內容時,她如孩子般啜泣……”

“貝克律師今天早上宣布,對奧斯特夫人的辯護將會是精神失常……”

“人們估計,奧斯特夫人的審判將是基諾沙市巡回法庭審判過的最有意思的謀殺案之一,按現在的情況預計,這也是一個為女性辯護的人情味新聞故事,它將在法庭上全面展開。”

然后一整個月,什么都沒發生。3月10日的頭條是這樣的:

安娜·奧斯特企圖自殺

自殺發生在1910年安大略省的彼得伯勒——她先吞食了石碳酸,然后打開煤氣。律師把這條消息帶到法庭,以使審訊延期進行,那樣他才會有足夠時間取得口供。“貝克律師認為這個女人自殺的同時也使兩名孩子的生命遭受威脅,這次企圖自殺的行為事關重大,因為它可能證明奧斯特夫人的精神狀況。”

3月27日。審判被安排在4月7日。在此之后,又是一星期的沉默。然后,在4月4日,仿佛事情正變得有點太過無趣的時候,又有了新進展。

奧斯特向兄弟遺孀開槍

“山姆·奧斯特,哈里·奧斯特的弟弟……企圖為他兄弟的死復仇但未遂,今晨十時許,他朝奧斯特夫人開槍……槍擊事件就發生在米勒雜貨店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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