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逢生
- 誰與乘瀾歸
- 霜沚
- 5826字
- 2019-11-27 17:23:37
自從出來以后,岳梓乘便呆呆地望著身后的路望了許久。出口的機關已再次將通路緩緩閉合,蜿蜒的路徑和山石也重重遮蔽了藏在洞穴深處的墓口,仿佛誰都沒有來過,它僅僅只是一面普通的石壁,一個普通的洞窟而已,根本就不曾存在過這么一片充滿著致命的美的天地。
最后,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而后聚起如春風般溫和又輕松的笑容,風輕云淡地道了句:“走吧。”話意里沒有任何的不舍,但心意里卻存有一絲的留戀。
下山的路上幾乎所有人都是歡欣雀躍的,可也有幾人懷著淡淡的躊躇和惘然。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也有的人裝作不知道,瑯琊山的一隅,曾有過一個能五月飛雪的地方,林蔭深處的小屋時常能飄出藥香。那是萬重崖桃林外的另一方“桃源”,也是久瀾回首已不再的碧玉年華,然今卻早已是人亡景滅,一片荒涼。
不久他們便在途中遇到了正苦苦找尋眾人的陸梓豐一行人。同門敘誼,同道敘舊,另有朝廷將領的久仰幸會,自是成全了一場悲盡而興來的同歡。江湖,廟堂,在此聚首,那也是屬于江南武林盟的恩怨情仇。
久瀾很自覺地回避了這一番熱鬧,只在臨行前扯了扯岳梓乘的衣角,向他小聲地告知了自己的去向。
“我只是去四處看看,不會走遠,你放心!”她擺了擺手,淡淡一笑。
但她循著記憶回到那里時,卻徘徊了。或許是近鄉情怯,又怕被觸及某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她在山口站了許久,直到成雙成對的麻雀飛過頭頂,落在她身前的不遠處蹦跳著覓食,再成群結隊地飛走遠去,她才漸漸地鼓起勇氣邁開了腳,踏上這片令她無比懷念又無比心傷的故土。
若照往年,此時當已是桐花盛放的時節,然往昔的桐花盛景卻早已化作了一片焦土,入眼只剩叢生的灌木和萋萋的荒草。她恍惚地走在其間,耳畔好似還有風鈴的余響,可一回身時,身畔卻是空空如也。
她蹲下身,想試圖從焦土之中找回一點往昔的影子,可觸及的只剩流過指縫漏下的沙土。耳邊的風還在斷斷續續地刮過蒼茫的野草叢,那不凌厲的風聲卻分明帶著哀傷的凄涼。是它也在喟嘆著什么嗎?
“師姐……”身后是顧久澈的聲音。不出所料,他同樣會來,只是沒那么確定,還會跟著傅儀淳。
“久瀾姐姐,我……也想來看看這里。”
傅儀淳的聲音低而緩,卻仍然如清澈的溪流,帶著破冰消融的雪水那般最極致的純粹,會讓她想起那年張叔推開獨木舟捕回了魚和蝦米,并連帶著撈回了一截嫩白又清甜爽脆的蓮藕。
“到底……是什么痕跡都不剩下了。”顧久澈四顧茫然,剎那間惘然若失。
就連風都仿佛開始嗚咽了起來。
“是的,當年一把火,全部都毀了,什么都不剩了。”
卻是岳梓乘也來了。他踏過叢叢的枯木荒原,為他們三人送上了遲來而未曾說出的遺憾和歉疚。
“抱歉,那個時候我攔不住他們。是我無能了。”
久瀾轉過頭,卻望向茫然尋覓的傅儀淳,愀然嘆道:“一個本該平安長大的孩子,卻被株連得沒有了家。你們能盡力地另還她一個家,這樣最好。”
岳梓乘點了點頭,而后順著她的目光含笑道:“這是一個有天賦又肯努力的孩子,翩翩也很喜歡她。她會有光明的前程。”
“你們在說我什么呢?”
久瀾與岳梓乘聞聲雙雙回頭,卻見武翩翩笑意滿滿地向他們走來。同她一道的,還有秦鶯和同樣舒眉展笑的薛儀澄。
“沒在說你,不要多想!”岳梓乘搖頭笑道。
武翩翩故作嫌棄地朝他吐了吐舌頭,而后便聽自家師兄忽然正經地問起自己:“怎么,那邊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她便回道:“有掌門師兄在那兒呢,就不許我偷會兒閑?”
岳梓乘了然地笑笑,隨即便上前對秦鶯施了一禮,恭敬道:“多謝秦宗主此番的救助。”
秦鶯忙道:“不必,是我要替毒宗和掌天教感謝岳少俠的相助,令昔年的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現教中也已接到我們的傳訊,相信不久之后往年的恩怨便能就此解開。”
聽聞于此,久瀾、久澈和岳梓乘盡皆釋然地一笑。這無疑便是理想中最好的結局了。
薛儀澄也含笑走到久瀾的面前,看了看她,又回頭望了眼岳梓乘,疑惑道:“咦,我現在是該叫瀾姐姐呢,還是該叫前輩呢?”
久瀾悄悄地白了岳梓乘一眼,回道:“不必管他,你原來怎么叫的,以后還怎么叫。”又關切地問道:“如今你的手到冬日還會長凍瘡嗎?”
薛儀澄笑著對她攤開手掌,搖了搖頭道:“早就不長了呢!”
久瀾欣慰地點了下頭,繼而又如當年一般輕柔地撫摸過她的頭發,笑問道:“我還沒問過,你怎么也會入了齊云的門下,還成了莼兒的同門?你的母親還好嗎?”
薛儀澄卻低垂下眉頭,黯然失神道:“后來朝野之爭,姐姐和弟弟都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母親……出家了。”
久瀾怔了怔,手也就此停留在她的肩頭,忘了放下。
這世事還當真無常,竟是要將愁苦離散再三嘗遍。
薛儀澄卻忽而嘆息一聲,抬起嘴角,眼底又閃出動人的光亮:“但沒關系,沒有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和母親,都會一直等下去,等待和他們重逢的那一天。”
久瀾“嗯”了一聲,也暗自將自己的祝愿默默地寄予了她。也許她們最后等不到,又也許最后能等到,但等待總是伴隨著希望而生的,期間會充滿無限的美好與可能。來日方長,未來便可期。
之后她又悄悄地順著那條傍山的小徑去往水濱觀煙波渺渺,昔年郁郁蔥蔥的林蔭路,如今也只剩水畔的一團蘆葦叢。蓮葉還沒到冒出水的季節,碧波之上便顯得有些冷清了。久瀾坐在水邊呆望了半晌,沒敢驚擾水底的游魚和灘邊的鷗鷺。
約莫一盞茶的時分,便聽聞身后有腳步輕響。久瀾微微一笑,沒有回頭,只等著他走到自己的身旁,與自己并肩而坐。
“這里的景色還是令人驚嘆。”岳梓乘嘆道。
久瀾側過頭看他,眉眼含笑,卻向他攤開了手掌:“還我。”
岳梓乘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當初是你不要的。”
久瀾又抬起了眼眸,對他不經意地眨了眨眼,回道:“可那也是我的東西。”
岳梓乘的目光便由此定格了。
他最喜瞧她流轉的眼波,那比任何山川美景都更令他著迷。如此他只能怔了一瞬,繼而就從懷中掏出了那枚碧桃發簪。
簪上的白色碧桃花也正在斜陽下映出絢爛的五光十色。
久瀾緩緩地接過,目光透過溫潤的花枝望見了那人的影。她笑嘆道:“你上次來的時候,可真是絕情。”
岳梓乘將手搭在膝蓋上,端詳著她笑道:“你不也一樣?”
這倒也沒說錯,他們兩個,的確都是多情又絕情的人。昔年不歡而散,一別多年,相見時依然坦蕩如初,只是那時的他們還稚拙而沖動,各自固執,各自任性,竟會將抓在手里過的東西再白白地放走。但幸好,光陰荏苒,他們誰都沒有走遠。
“岳二。”她看向遠方,忽然如舊時那般喚他。
岳梓乘的眼睛一亮,連忙又驚又喜地側過身,“嗯”了一聲。
久瀾偏過頭審視著他,笑道:“你為什么說你叫‘岳楸’呀?”
岳梓乘道:“‘楸’是我原來的名字。我還跟你提過一次,可惜你忘了。”
“啊,你有提過嗎?”久瀾睜大眼睛,驚疑地問道,“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岳梓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低聲道:“不知道也正常,知道了才奇怪呢。”
久瀾撇了撇嘴放過了這一茬,又問道:“那我們在淺江灘的一年多里,你時常會外出,就是在查案嗎?”
岳梓乘坦然道:“是。那個時候我需要聯絡朝廷,但一個江湖掌門與朝廷來往密切太過惹眼,容易招來非議,聯盟中的各派也早就對我心存不滿,若再惹得他們猜忌,只會先把齊云派推上風口浪尖。況且彼時我又恰好聽說了哪個教里的哪個小宗主決裂出走,還音信全無,我便正好趁著機會把攤子都丟給梓豐,自己另尋個去處了。只是苦了派中的弟子,每當有了新的線索和進展,他們都要來暗中告知與我,然后守在淺江灘附近看顧你的安危;等處理完一陣,我回來等待下一輪的探查結果,他們又得盯著朝廷那邊的消息,如此來來回回,還不能漏了行蹤和風聲。”
久瀾恍然道:“難怪有時我會在半夜聽見奇怪的動靜,原來不全是夢。”說完又兀自笑了笑:“說來我曾還以為進了賊,后來時間一久,又覺得是鬧老鼠。原來竟都不是,是有人在暗中做大事呢!”
岳梓乘卻嘆道:“也是你膽子大,那樣都敢一個人在江湖上闖,我能有什么辦法,只好親自跟在你左右盯著你了!”
久瀾聽聞不覺鼻子一酸,認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可那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你了,你知道的時候,心里就沒有……那種感覺嗎?”
岳梓乘被問得晃了晃神。那個時候他有過什么感受嗎?似乎并不明顯,只是覺得有一點點疼,但是很快就不在意了。畢竟在當初渾身顫抖地抱著她,看著她逐漸恢復了一絲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并且身子也開始溫暖起來時,他就有想過,這次送她回萬重崖,以后就不要再相見了。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她那么恨他,也許以后也不會再想見他吧?可那又何妨,只要他還念著她,知道她安好,并且已成長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醫者,一株能傲立風雪的紅梅,那也足夠。若還有別的,那就再默默地為她做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興許還能成為日后她不再被人看輕的伏筆。
所以后來再見她時,他反倒還有一絲的慶幸。既然已經不記得了,那么往昔的仇怨也都不在了吧?她不會討厭他,他們也終于能再好好地相處一段時間了吧?
還能看著她在身邊,還能再感受到她的氣息,真好!
于是他回了神,不禁越發地感激起上蒼,撥云見日,終能真正得償所愿。
“都不重要了,現在這樣就很好,不是嗎?”最后他只如此笑答。
夕陽西下,終于也到了告別的時候。
朝廷的人馬早已送走,其他各派的人也漸漸散盡了。倒有人還想見見桃鈴醫仙,再說個感激或道別的話語,但都被久瀾一一婉拒了。她早已是這江湖的不歸客,紅塵濁世,還是少留牽念為妙。
“師兄,如今往事已了,你也真的不打算跟我們回去了嗎?”陸梓豐立于岳梓乘的身前,向他再三詢問道。
“既然往事已了,自然就更不必回去了。”岳梓乘笑著回復道,“江湖那么大,山高水遠,我也還想去看一看。”
說完他的笑眼里就映出了久瀾的影子。
這邊顧久澈正與久瀾惜別道:“師姐,以后有空也回萬重崖看看吧,醫宗的小輩們都很想念你。”
久瀾笑道:“我知道了,你也要多保重。如若有機會的話,也可代我向教主和長老問聲好。”
顧久澈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傅儀淳也笑道:“澈哥哥,別忘了答應我的草螞蚱呀!”
顧久澈忙咳了一聲,連聲道:“沒忘,沒忘……”
這時薛儀澄也走上前來,兩個女孩并肩笑得神神秘秘。久瀾便問道:“你們兩個笑什么呢,笑得如此古怪?”
傅儀淳眨了眨眼,笑道:“我們兩個發現了一樣好東西。”
久瀾道:“什么好東西?”
傅儀淳便雙手合攏,舉在久瀾眼前,而后忽然攤開,笑道:“喏,你看!”
久瀾向她的掌心瞧去,然而只一剎那,霎時滿面笑容便凝滯了一下,而后漸漸由驚轉喜,連忙問道:“這是油桐花,你們從哪里找到的?”
薛儀澄道:“我們在角落里發現了一棵小樹,樹下有這么兩三朵落花。淳師姐說,這朵花瀾姐姐見了一定會喜歡。”
久瀾忙點頭道:“喜歡,自然會喜歡!”眼角竟也有些不自覺地濕潤了。
也許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身后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又會落滿五月的飛雪玉花。
辭行之時,最先道別的是秦鶯和顧久澈。
西邊的天空鷺鳥高飛,霞焰點燃了天際悠悠飄揚的云朵。秦鶯擁抱了久瀾,并細聲地叮囑她務必要照顧好自己,“你師父定也會如此期盼。”
久瀾回道:“我都記下了。久澈還年輕,醫宗那邊,也要勞您多周旋提點了。”
顧久澈便朝她做了個鬼臉,笑道:“師姐是又信不過我了?”
久瀾忙道:“信得過。你是宗主,你說了算!”
揮手告別以后,久瀾也有過短暫的失神。他們二人此行一去,從此面對的是江湖的來日,亦是掌天教的未來。她這一揮手,倒像是將自己與萬重崖上的過往也通通帶走了。
江湖路遠,她僅像一個過客。
但也罷。她本就是一只不知來處的雛鳥,只是懵懂地落入了這個巢中,如今也是時候該飛走了。
眼下就只剩齊云了。
久瀾與陸梓豐并不熟,但陸梓豐倒似對她很是熟悉,彼此簡單地寒暄了一番,他便要回山繼續鎮著岳梓乘丟給他的山頭了。傅儀淳和薛儀澄尚且年少,來路漫長,她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只是武翩翩……
臨別之前,她悄悄地將武翩翩拉至了一旁。
“葉笙寒還活著。他只是去了一個沒人能找得著的地方。”
她將昔年救過葉笙寒的秘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給了武翩翩。聽聞消息后的武翩翩也一直低垂著頭看不出神色,只有握在手中的劍顫抖得拿不穩。
如此過了許久,她才好似漸漸地緩了過來,但抬起頭時的腮上卻劃出了一道淚痕。
“謝謝你,夏姑娘。謝謝你救了他!”
兩年前的那一場火海,他與應愁予雙雙湮滅,從此再無下落。她懨懨了許久,期間也曾聽聞醫宗宗主出走的消息,可她沒有心思在意,更不會料到這兩樁事情之間竟還有過這樣的關聯。
原來在那之后,還有人見過他,還有人這般支持過他。
“他能活著就好,去哪里都不重要。而且應姑娘向來細心,有她照顧他,我也能放心。”她拭去了淚痕,緩緩道。
久瀾不禁有些驚訝,又為她覺得惋惜:“武姑娘,恕我直言,有些心事纏繞在心上久了,只會越纏越緊,最后成為禁錮你的枷鎖。更何況,那還是一個早已經遠去,又問不來歸期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曾知曉你的心意。你還有尚好的年華,那些回不來的過往,就都盡早放下吧。”
武翩翩沉默了半晌,而后對她莞爾一笑:“倒也并非不能釋懷,只是忘不掉而已。其實我早已明白,即便我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悄悄地注視他,可我也從來都沒有真正地走近過他。像應姑娘相伴他左右,不離不棄,而你做出了他認為正確的事,殊途而同歸。那我,既然沒能與他有過惺惺相惜的默契,自然也別指望能在他的心里留有什么分量了。”
說完她又長嘆了一聲,輕輕地拂上久瀾的肩頭,意味深長地道:“夏姑娘,你應該也有過體會,心意這種東西,原本就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控制得住的,但每一個人的心,卻只能由自己做主。我的心,它會告訴我自己的考量,無論如何,它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久瀾點了點頭,霎時便了悟眼前的這個女子,其實遠比她想象的要通透得多。
而武翩翩卻頓了一頓,復又微笑道:“這回還能聽到他的消息,我已經很滿足了。縱然會有稍許遺憾,可也是緣分使然,我無可奈何,自然也不會再奢求什么。只是你呢?與岳師兄兜兜轉轉走到今日,每一步都極其不易,不僅要靠你們兩個的努力,還需要有天意成全。既然天意已將你們推動至此,我也愿你別再留有遺憾。”
看著她轉身的背影,久瀾忽而怔住了,一時竟也感到些許的恍惚。
依稀記得多年以前,應愁予帶著重傷的葉笙寒闖入萬重崖,那日深夜秉燭夜話,她也曾說過相似的一番話。
“人生的奧義就在于不圓滿。正因為有了這些遺憾,人生才越回味越有味。可是有一種不圓滿我特別不喜歡,那就是誤會。分明有些事情所想的和真實的并不一樣,可就是因為誤會,才讓本該美好的結局走向了另一條末路。而這些,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啊。久瀾,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是因為誤會才有了這些遺憾。”
那時的她還迷迷糊糊地悟不明白,但此時想來,那大約便是應愁予在兩年之前就予以過她的某種暗示。
而她此刻均已了然。
往昔的迷霧都已散盡,而道路的兩端還依然站著她與他。那已足夠使她感到幸運——縱使浮云曾經遮蔽過她的眼睛,她也依然沒有錯過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