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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歸里

  • 誰與乘瀾歸
  • 霜沚
  • 5641字
  • 2019-11-27 17:24:35

久瀾夢醒之時,耳畔是伴著風鈴清響的裊裊琴音,鼻間是窗外飄進的陣陣飯菜香,眼前是一暈兒投在床前的晃晃晨曦。

自那日瑯琊山道別,已然過去好幾日了。她與岳梓乘又回到了這座鎮上,江湖風波好像都已經離得遠了,如今縈繞身側的唯有凡塵的煙火,平平常常,沾染著最質樸的世俗的氣息,卻也簡單純粹,不必追名逐利,沒有明槍暗箭。

沒有人必須要選擇做一個英雄,站在令人矚目的位置上,受著他人的景仰。有了選擇,他也可以去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肩上空空,步履輕輕,只用油鹽醬醋書寫出紅塵百態。

只要心仍明凈,即便身處俗世炊煙也可如置仙境。能決定眼里的世道塵寰的,也僅有心之所向而已。

因此久瀾很滿足于這種最平凡的味道。能在清閑的早晨俯眼笑瞰街巷喧嚷,看過客行人撼動起縷縷微風,吹動蒸蒸白霧飄搖消散,現出霧下滿籠誘人的白面饅頭或一大鍋飄著米香的白米清粥。至于入夜,燈火如星,所有對塵間的遐思都隱沒在星燈下如墨的夜色里,夜有多深,遐想就有多遠。

如今的她就與這種生活相伴,沒有外人的侵擾,只有晨起入睡時岳梓乘的琴音,一日三餐時食店的酒肴飯香,和茶余飯后閑適散漫的流水光陰。她也開始在這時光里拾起了醫書,著手醫治岳梓乘的陳年傷病。縱然他自己可以不大在意,但久瀾不能。

于是就每日一碗藥,一顆糖的哄著,倒哄得他沒像之前那般抗拒了。想不到一向怕喝苦藥的岳梓乘竟然還能有今日,真是匪夷所思,久瀾想。

如此三五日下來,先前的外傷全都痊愈了,丹田處的內傷卻收效極微,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傷來得不尋常,原就不是尋常藥石可以治愈的,或許經年累月以后會有些許起色,或許日后她也會鉆研出新的手法,誰又能預料呢?余生還長,他們都等得起。

只是近日久瀾也會在閑暇時怔怔地出神。她從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即便想到了也來不及思考,如今諸事平定,她有了閑心,反倒開始漸漸地受這樁舊心事困擾了。

她喜歡岳楸,也喜歡過岳梓乘。可她如今喜歡上這個人,是因為他是岳楸,還是因為他是先前的岳梓乘?

那是交織著經年舊事的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她回首中的那些夢境,莫名其妙重拾的記憶和光明,似乎無不與他相關。他在她的生命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她又該以何種心態去面對這樣的一個他?

而后昏昏思睡的一個晌午,枝上黃鶯低唱,她便伏在案上聽他撫琴恍了神。岳梓乘是珍愛她的,她心里有譜,只是這種珍愛不禁令她有些受寵若驚。在瑯琊山的洞窟里,他那旁若無人的熾熱眼神,當著所有人的面牽起她手時的心無顧忌,他的心意已昭然若揭。那是他在義無反顧且毫無保留地向她訴說自己的抉擇。

他并不畏懼世人看他的眼光,也不介意過往路上的險阻和彼此留下過的疤痕,他更在意能與你并肩而立。

如若他們腳下是相隔百步的一條路,那他無疑已經向她走出了九十九步,而這剩下的最后一步,卻必須要由她自己來走,誰都推動不了她,誰也不能替她走完。

可她該如何邁出這一步?她走向的又是誰?

想不通這些事情,她竟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入夜,燈火漸明。

近日初夏的時氣愈發的暖,唯有樓閣上的夜風會時而送進一兩縷涼意。久瀾一手執扇倚在短廊下吹著風,偶爾瞥見回廳上的賓客疏落往來,雕花木梁下懸著的紙糊燈籠晃晃悠悠,迷亂了人的影。

岳梓乘今日似乎也有心事,一曲《靜女》已反反復復彈了多遍。他的心是緣何而不平靜?

忽然一陣晚風飄來一縷淡淡的梔子花香,他的琴音亦戛然而止。暖橘色的燈火在門格上透出了他的剪影,而他的身形微微一動,繼而便站起身來,鏤花木門發出了一陣微弱的“吱呀”聲。

久瀾的發梢輕輕一晃,一回首便瞧見了從門內走來的他,一身微微發白的舊袍子披在身上,在燈影下生出幾分朦朧與寥落之感,竟像這紅塵中的仙人,淡月疏煙里,言笑如夢牽。

他緩緩走至她的身旁,雙臂搭在闌干上,仰觀星斗粒粒綴落天井中,淺淺而笑道:“過幾日,我想回一個地方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嗎?”

久瀾手中的輕羅小扇一晃而止。

“回哪兒去?”她疑惑道。

“徽州,白岳城。”他停頓了一瞬道,“芒種安苗送花神,城里會舉行燈會,就同往年那般。我們已經錯過許多年了,今年的這一場我不想再錯過。所以,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嗎?”

他轉眸看向她,眼底的墨色愈發幽深,而光亮卻越發明朗,是一種熟悉卻不盡相同的希冀,包裹著春夜和風的溫柔。

她忽然便有些癡了。

從袖里落下握在手中的花簪漏出兩聲銀鈴的清響。

一別經年,時過境遷,老街如舊。

久瀾還記得,上一回她來看花燈已然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彼時她還是二八年華的明媚少女,手捧著市井巷弄最家常的美味,街頭巷尾一路歡鬧,時而回頭等待同樣笑眼望她的少年。

如今她再回來,燈市依舊流光溢彩。她漫步其間,身旁還是八年前的那位少年,而街上歡鬧的少年男女早已換了模樣。有時望著這些正值青蔥的少年佳侶,燈影憧憧下,她在鬧,他在笑,久瀾竟有些奇妙的恍惚感,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忽而如在昨日,忽而恍若隔世。

穿過的熙攘的人群,岳梓乘依然帶她去了當年的那家酒樓,挑了臨街的位置,點上了徽州的名肴。久瀾則支著腮,時而遙望向窗外,時而凝望著眼前的人。

這一回,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久瀾便在搖曳的燭影下一直凝眸望著他,眼底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在明暗中恍若精描的工筆,令她有剎那的晃神。她記不清是哪一年,但確信有過這么一幕,那回她也是從這個角度看的他,只是彼時他的臉廓依稀還沒有這么分明。

她倏然真正地意識到,當年的那個少年郎已經長大了。舊時模樣已遠,而今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經了滄桑磨礪與歲月洗刷的岳梓乘,磨洗去了少時的頑皮跳脫,卻沉淀下一顆真摯、正直,又富有詩情畫意的心。

她忽然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岳楸也好,岳梓乘也好,她心悅的,她懷念的,從來都只有他一人而已。無論她是留戀溫柔細膩的岳楸,還是追憶消逝在過往青春里的岳梓乘,那都是他,鐫刻在生命里的他,銘記在歲月的他,早已一筆一畫地寫入了她的余生里。

她喜愛的,就是這一個完整的他,是云巖道長的得意弟子岳梓乘,是齊云派頂天立地的掌門師兄,也是專屬于她的獨一無二的岳楸,包含著過去,現在與將來。

這次,她也終于能夠再無猶豫地做下決定,哪怕路途再長,她都一定會勇敢地走向他。

更何況,她已足夠幸運地只剩下了這最后的一小步。

“這些菜的味道比之當年如何?”岳梓乘忽而問道。

“似乎有細微的差別,但風味如初。”久瀾回過了神,一雙明眸直望向他的眼睛,笑答。

燈市漸漸地更加熱鬧起來,河上也飄起了蓮花式樣的彩燈。岳梓乘從酒樓出來,沿路挑選了兩只心儀的花燈,捎上了甜米酒和久瀾向來喜愛的蟹殼黃燒餅,便帶她去登船。

一條條小船在水上悠悠地飄動著,夾岸的人與景都在緩緩地后移。久瀾一面嚼著燒餅,一面聞著連綿的酒香,笑道:“好香的酒氣,你就不怕我一個忍不住又喝醉了,你又得扛著一個瘋瘋癲癲的我回去了?”

岳梓乘想了一想,倒不覺暗笑道:“那也可以,而且好像還不錯。”

“還不錯?”久瀾瞪大了眼睛,“岳老二,你不要面子,我還要的呢!”

岳梓乘卻笑得更歡了。

九年前的那會兒,久瀾就抗不過一碗半甜米酒的酒勁,最后是被他一路背回去的。

他從來都沒背過人,頭一回背起她,竟然覺得有些吃力。

看來以后還得多加鍛煉才行。

他們順著長街回去,沿途數著經過的石牌坊,身影被燈火映得老長。

背后的她一直都很安靜。酒醉后的她便是如此,熟睡時就像個乖巧玲瓏的孩子,身形小小的,暖暖的,頭倚靠在他的肩頭,竟然格外可愛。而鼻間那股若有若無的少女幽香,也激得他心神一蕩。

正當他沉浸于此時,背后的她忽然出聲道:“岳老二……你慢一點……顛得我疼……”

他被嚇了一跳,慌忙停下腳步,可回頭看時卻見她依然雙目緊閉,兩道睫毛又長又翹,如同垂下的羽翼。

應該是沒醒吧……

他試探地輕輕喚了聲“久久”,而背后的姑娘許久才迷糊地回了聲“嗯”。他稍稍放了心,一邊放慢了腳步走,一邊輕笑道:“久久,我也才剛到十八歲,你下次叫我的時候,能不能把‘老’字去掉啊?”

背后道:“去掉……岳老二去掉老……岳……二?”

他險些笑出聲來,卻又克制了笑意哄道:“久久乖,對比自己年齡大一點的男子要叫‘哥哥’,比如我,這才叫有禮貌。”

背后道:“哦……岳二……哥哥……”

他聽得甚是愜意,忙笑道:“再叫一聲。”

“岳二……哥哥。”背后回應道。

他心里美滋滋的,于是又興高采烈地走出一段路。眼瞧著便能看見旅店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又低聲道:“久久,再叫聲岳楸哥哥。”

久瀾似是疑惑了,低低地“咦”了一聲。

他解釋道:“岳楸是我原來的名字。‘楸’就是樹木的‘木’和秋天的‘秋’。”

久瀾似乎還沒轉過彎來,小聲嘟囔道:“木……秋……木秋……哥哥?”

他笑著搖了搖頭,嘴角卻險些咧到了耳朵根。

也許就在這時他心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吧——余生,就是她了。

可惜酒醒以后,他便再也沒能聽見她這樣喚過自己。

久瀾看著岳梓乘徑自彎起的嘴角,眼里幽深又悠遠,恍若燦爛的星河,迷惑之余,又有些莫名的了然。而聽著槳底蕩起的水聲和耳邊拂過的風聲,一回首見流水悠悠,天際邈遠,星火絢爛,花燈如晝,一時前塵如煙,繞過心頭又悄然離散,眼前是一派明亮而綺麗的光景。

想來芃芃凡塵變幻如斯,沒有人能扭轉世間的變化萬千,而光陰流轉匆忙無情,又有多少東西在其中風化變了質。

然而這世上卻也存在著一些金子般的東西,無論風霜如何打磨,無論流水如何沖刷,它都會保留最初始最本真的模樣。

久瀾一路走來,都在始終追求與守護著這些最可貴的東西。她猶豫過,膽怯過,抗爭過,迷惘過,但同時她也慶幸在回頭看時,發現這一路上并不只有她孤單一人。

而與她同行過的這些人里,有從一開始就陪她一同出發的,卻在半道上走散了;也有從半道上加入她的,卻陪她走到了今天;但更多是在途中認識的,一起說說笑笑地看過了一程風景,互道了聲“再見”后,便再也未見。

他們或許只陪她走過了一小段路,或許始終跟在身旁形影不離,或許幾經相遇久別重逢,又或許以為分道揚鑣,卻從來不曾走遠。

她與他們這一路行來,又多少都被歲月改變了一些東西,也許是模樣,也許是性情,亦或是兩者皆有。但他們也都守住了一些東西,盡管飽受坎坷與滄桑,有過迷失與懷疑。而最終沉淀下來的,便都是能夠足以支撐他們繼續勇敢無畏地走下去的,所謂存在的意義。

人生不如意事本就十有八九,唯樂事幸事一二。但偏偏是這十之一二,賦予了人存在與活下去的動力。若非浸泡在歲月的甘苦里,又如何能知曉人生的珍貴?

所以此時的她眼觀人世安寧,歲月無憂,不禁感到從所未有的輕松和滿足。她過往堅守過的一切,終于都不是枉然。

手里忽然被塞進了一樣東西,她低頭一看,卻是一只桐木盒。她轉眸看向岳梓乘,卻見他對自己粲然一笑,神神秘秘地道:“打開看看吧!”

她抿了抿嘴,好奇又期待地將木盒打開,目光在看清里頭的東西后便再移不開了。

“這是最時新樣式的白碧桃花簪了。”岳梓乘道,“原先的那支不是壞了嗎,這支就是補給你的,作為你今年的生辰賀禮吧。”

久瀾撇了撇嘴,笑道:“勞你提醒了。我已有多年沒有過過生辰了,險些就忘了。”

她低著頭細細地端詳著,倏然便注意到盒子內部的底層似有些異樣。她輕輕地挑起,竟發現木盒子內還有一個夾層,里頭擱著一張畫紙。

她覷了岳梓乘一眼,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畫紙取出,攤開。是一個在桃花樹下翩翩而舞的少女,墨發白裙,回眸含笑,顧盼生輝,美若九重天宮的仙女;再定睛細瞧,卻見她的發間別著一支碧桃銀鈴的花簪。

莫非這畫中的女子繪的就是她?也美得太失真了些,可是越看,卻越發覺得眉目相似,姿態傳神。

“桃鈴醫仙可真美!”岳梓乘望著她笑嘆道,“這回形神具備,頗有神韻,可不是鬼畫符了吧?”

久瀾瞥了他一眼,仔仔細細地將畫疊好,放下,笑問道:“你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準備的,我竟半點不知?”

岳梓乘道:“新的花簪是開春時就備好了,這幅畫卻是這兩日才完工的。”

“哦?”久瀾托著下巴笑道,“明明會畫畫,還故意要作鬼畫符,岳梓乘,你逗我逗得開心嗎?”

岳梓乘忙作討饒狀道:“別呀,姑奶奶,這可是河中央,周圍一圈人都看著呢!”

久瀾的面色微微一紅,一把拍過他的肩頭,別過臉去道:“我還能把你怎么樣?說得像我要謀殺了你似的。”

岳梓乘嘿嘿一笑,道:“就算你要謀殺,可你舍得嗎?”

臉刷的一下就熱了起來,而他也從膝上的木盒中取出了花簪,再一次替她插在了發間,手一落下,便聞微風輕撫,銀鈴輕響。

“這一回戴上了,可就不許再隨便取下了。”

久瀾回眸凝望著他,而后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心亦狂跳得厲害,一如當年。

小船沿著河道悠悠蕩蕩地漂著,漸漸地已駛入了花燈叢中,恍若游入藕花深處,周圍繁星燦爛,又似暢游星河之中。河上漂浮著團團簇簇的五彩花燈,每一盞小小的蓮花上都寄托著一個小小的心愿,沿著靜水順流而下,漂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

他們便也取出了花燈,將提前寫好的心愿放上,并點燃了燈上的蠟燭。在放河燈入水前,久瀾捧著花燈閉著眼默默地許了個愿,而后悄悄地一睜眼,便正好瞥見了身旁合著眼眸的他。燈上搖曳的燭火映照著他的臉龐,她忍不住莞爾一笑。

應愁予曾說,葉笙寒是她的光。久瀾想著,也許她的光,就是岳梓乘了吧?在她近乎丟失自己前路混沌的時候,他再次闖入了她的世界,并帶她重走了當年的心路,重拾了當時的心情,把生命里的那束光亮又帶回到了她的身邊。

就如同一個圓環,兜兜轉轉了一圈,還是走到了一起,也許他們就是紅線的兩端,命中注定要綁在一起,越掙扎,只會越纏越緊。她的那些過往因他而丟失的記憶,便也在他重新住回了心里后又再想起,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卻又包羅在情理之中。那一個人,不正是能解了她斷情絕情的良藥嗎?

武翩翩說的沒錯,心意確實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東西,比如再次愛上了同一個人,非她能所料,卻實實在在不可抑制地發生了。這是如何一種奇特的感覺,又是怎樣一種奇妙的緣分?

“你許了什么心愿?”在看著花燈悠悠飄遠后,岳梓乘側過頭在她耳畔柔聲問道。

“我不告訴你。你猜!”久瀾淺淺一笑,挑了挑眉回復道。

此時蒼穹之上,已有天燈陸續地升起,遠方若隱若現的山影中,亦有煙火一瞬綻放。而那盞順著河流漸行漸遠的花燈,正載著久瀾的期許,緩緩地飄向遙遠的天邊。

“愿與君走遍大千世界,坐觀寒來暑往,靜候陌上花開。

愿同行之路足跡相纏,縱使山高水長,亦不至滄海不回頭。”

(本書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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