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那時光里備受煎熬?
一夜的悶熱,一日的霪雨,空氣中彌漫的燥熱,和飄散著細微的雨絲,究竟是濕了誰的額角,又冷了誰的掌心?
久瀾的身前始終光影交錯,深深淺淺,幾乎少有長時的安寧。她自是無法入眠,但那些人,想來也并不平靜。
如此一直持續(xù)到第三個日頭。
久瀾才自日出始小睡了半晌,聲與影還在身畔恍惚著變換不息,就忽有一人疾步地闖入,還未開口便帶著一身的急切和興奮,將她那一點微弱的睡意霎時打碎到蕩然無存。
久瀾煩悶地動了動麻木的胳膊,便側(cè)耳凝神去聽這個如此惹她厭煩的人究竟是誰。
不必多想,此人自是方久榆無疑。他竭力地想要壓低聲音,卻怎么也掩蓋不了聲音里的振奮。
“主子,他來了!”
蕭茵的回復倒很平靜,但那急促的語速和上揚的語調(diào)還是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翻涌澎湃。她急忙吩咐道:“安排下去!”又跟下屬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久瀾聽不懂的話,便朝著久瀾的所在快步逼近。
久瀾只感覺到自己被人拎了起來,像被揪著耳朵提起的一只兔子。而蕭茵在她的耳畔戲謔道:“時機差不多了,我們可以上路了!別擔心,你是會看到結(jié)果的人。”
久瀾尚不能體會她話里的深意,便被人押著往前走去。她看不見眼前的變換,只能憑著感覺的變化來判斷自己的處境。她的心也跳得很快,仿佛下一瞬就會驟停。但她并不如何恐懼,只是倍感擔憂,因為她知道將要去面對的人,是他。
蕭茵猜得沒錯,他還是來了。
他一定會來。
微涼的劍鋒抵住了她的咽喉,劍刃的寒光里又映出了誰的面容,晃亮了誰的眼?
而在這一晃的劍拔弩張里,卻有人輕談生死,說來稀松平常如話家常。
“你們放過她,我用我的命來換她的命。如你所言。”
是他在身前不遠的地方開了口,依舊如風過松間,云棲竹梢,清清泠泠,恍若從雨霧深處踏過塵囂而來,卻不沾惹片葉微濕。
久瀾的鼻子一酸,莫名地就想流淚。這三日無數(shù)破碎短暫顛倒反復的夢境里,他的音容就從未缺席過一次。她總會在那無際的恍惚與迷蒙中看到懷抱青鋒的他,梳著少年時干練的馬尾,噙著那令她熟悉的欠揍的笑意,向她遞出一只手掌。那掌心里有少年常年練劍磨出的繭,卻干凈而骨節(jié)分明。他站在清晨的微風里,熹微的光攀上他的袖口衣襟,他的眼里卻閃著永不隕落的星光,想把眼中的皎月?lián)肀霊选K募缟下渲子癖烫襾韺⑺嘤铀瑲w那華燈梓里。
這就是她眼底心頭的少年郎了,即使載了滿面的塵霜,覆了冰雪冷雨,也依舊眉目如新,又宛若從那畫中走來,分明全都是假象,卻清晰得真實無比。
但這一回,他是真的走來了,只與她隔了一層紗的阻遏。她甚至都能執(zhí)筆憑空描繪出他此時如畫的眉眼。
可他又是那不應歸來的人啊。這漫長的煎熬里,她何嘗未覺得撓心撓肺,分明知道他不該來,期盼他不能來,卻又同時不由地相信著他會來。而今他確然站在身前了,她的煎熬時光便于此到了頭。
也就正好想起她曾默默許諾過的,再不會有一個人淋的雨。而如今恰若是,即便他們會在這場雨中傾滅,那也是與他一同消受。
因而她不再容許這種以命易命的交易由他口中說出,如同兒戲。她自己的命還容不得別人來做籌碼。
于是她揚聲道:“岳梓乘,收回你的話。我的命還不需要拿別人的來換。不劃算!”
話音才一落下,冷冰冰的鋒芒便愈發(fā)貼緊了她的頸項。身后持劍的方久榆嗤然一笑道:“閉嘴吧,這里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一個命都拿捏在別人手里的人說話了?”
蕭茵倒對她的出言不以為意,只一心都吊在了岳梓乘的身上。她冷笑道:“好啊,為表誠意,那就請你即刻放下青鋒,并且把它丟得遠遠的。只要你讓我滿意了,我就不動你的寶貝心肝。”
當即便聽得“哐啷”一聲,在久瀾還不及說出口的反對里,那把古劍已然落了地,并伴隨著一陣銳利的鳴響,由近及遠,再無回音。
“你瘋了嗎?”久瀾心中暗道,一時既想嗔怪怒罵,又想含淚傻笑。沒了修為的岳梓乘再棄了劍,無異于刀俎下的魚肉,任人宰割。可他一貫如此,會明知曉這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死亡之邀,卻依然如約而至;會雖千萬人吾往矣,只為那天下,或為那一人。
這就是住在久瀾心坎上的那個人了,即便扛了萬丈青山在肩上,也能步履輕輕如載江煙,含笑意淺暖擷一花而歸。
她忽然就希望且堅信著,這樣的一個人,結(jié)局絕不會任由旁人來潦草書寫。
青鋒擲地的顫顫錚鳴無疑令蕭茵滿意極了,她哂笑著道:“既然你如此配合,那我就容你們最后再說幾句吧。你有什么遺言,便盡快交代了。”
岳梓乘仿佛是挑起了嘴角,飄然而淺笑地回應道:“多謝了!”
久瀾卻猛地一滯。那些繁復的無以言說的情緒混雜著凝重的窒息感捶著她的心口,她聽見那來自他的最輕柔的話語,如春日微風般拂過她心上的湖泊,吹皺了銀鏡,圈起了漣漪——“久久,今時今日,你愿意原諒我了嗎?”
久瀾咬緊了嘴唇,抬頭偏向他的一方,倏爾柔聲道:“岳梓乘,我最近新聽說了一個故事,不長。我想說給你聽。”
她喟然一笑道:“記得當年,師弟把萬重崖底翻了個遍,才終于撿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據(jù)他所說,他發(fā)現(xiàn)我的那一日,距離我落崖,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日了。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存著那口氣的,而我當然也不能知曉。后來他就用盡全力想把我救活,期間有數(shù)次險情,連他都擔憂我會撐不下去,可到最后我卻總是能夠奇跡般的挺過來。師弟告訴我,是我體內(nèi)有一股很奇怪的氣息在護著我的身體,每遇險境,都會護我生還,令我不至死去,即便我還不能活過來。”
“一連多年,我都不能明白其中的蹊蹺,只當是天意使然,直到近日武姑娘,她告訴了我一樁往事……”說到此處,她停頓了一下,繼而哽咽道:“岳梓乘,謝謝你!”
岳梓乘怔愣了一瞬,忽而笑嘆莞爾,若晴風化雪,潤物無聲。“久久,你能活著就好。”
他輕咳了一聲,便提高了聲調(diào),對方久榆和蕭茵道:“你可以放開她了。想要報仇,就沖我來,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他的聲音里淺含笑意,并交織著從容的坦蕩與挑釁的蠱惑:“否則……”
“否則如何?”方久榆似乎有被他的言語激到,手上也加緊了力道。
久瀾只感到勃頸上傳來森森的涼意和微弱的痛感,隨后緊接而來的便是岳梓乘逐步逼近的陰沉的腳步聲與冰冷的詰問:“你道如何!”
方久榆被他一聲呵斥震懾得手腕微微發(fā)顫,怨氣激蕩翻騰上涌,劍尖一抖便要向來人刺去。
就在這一剎那,久瀾掙動手肘猛然撞向身后,掙開了方久榆的桎梏,同時屏息聽辨朝她轉(zhuǎn)向而來的劍勢,手臂輕舉,將腕上的繩索送上了劍鋒。
只聽聞繩索割裂的聲音,久瀾的雙手霎時重得自由。她飛快地取出袖中藏著的銀針,憑借風聲認準方位,以迅捷之勢將針扎入了方久榆的身體。
一氣呵成,只在一息之間。
方久榆頹然攤倒在地,他無法抵御麻藥在他體內(nèi)的蔓延,逐漸侵蝕著他的神經(jīng)。而久瀾也后退了一大步,心撲通狂跳得厲害,手也在顫抖個不停。
身后一個溫暖而踏實的懷抱將她緊緊擁入了懷中,她也感受到來自那個人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他幫她解開了蒙眼的黑布,眼前倏然的明亮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而他又輕輕地攏住了她的手腕,低下頭去貼近地吹了一口氣,癢癢的,蘊滿了輕柔與憐惜。
逐漸適應了光亮的久瀾這才能夠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勒出的紅印以及邊上一長道被劍鋒刮出的淡淡血痕。而岳梓乘則陰沉著一張臉孔,嗔道:“真敢冒險!你也不怕被劍削掉手掌嗎?”
久瀾卻含笑搖了搖頭:“還好,至多也就成個殘廢而已,但無論害不害怕,這個險都總是要冒的!咱們都能活著才最緊要,不是嗎?”
說完,她也立時板下一張臉來,正色道:“從前我以為自己的這條命是撿來的,因此常對它覺得無所謂。然而今日,我已知曉它不是僥幸,而是有人予我的饋贈,便一定會倍加珍愛它。只是,它既屬于我,便應由我說的算,不是你們可隨意拿來交換的物品。所以岳梓乘,我不允許你再用別的任何東西來換它,包括自己的性命,更不允許你再把自己置于險境里,你能懂得嗎?”
岳梓乘合眼一笑,繼而瞥了眼攤在地上的方久榆,又轉(zhuǎn)眸瞧向了蕭茵的那一邊。
就在方才久瀾出手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情勢突變,令蕭茵始料未及,待到她想要出手之時,已然晚了一步。而就在那一剎那,藏身著的武翩翩也從暗處躍出,挺劍制住了欲要偷襲久瀾與岳梓乘二人的蕭茵,橫劍于她頸下。
“干得好,翩翩!”岳梓乘先是一驚,而后贊許地對武翩翩點了點頭。蕭茵則闔眸蹙眉,沉下聲啞然失笑道:“中原人果然多狡詐啊!”
岳梓乘聽聞不由怒火中燒,疼惜地看向久瀾頸上與腕上的傷口,勃然怒道:“你們寫給我的信中也有過承諾,只要我愿意以命換命,你們就不會傷害久久分毫,你們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蕭茵沒有回答,只是望向了久瀾,驚詫道:“這回我又是沒有料到,你怎么能夠恢復內(nèi)力,還能蒙著眼制住方久榆的?”
久瀾淺笑道:“我早就說過,他的功夫還不到家。這三日里,我一直都在暗中用內(nèi)息化去他的毒,可惜了——如若他愿意把心思都用在修習上,而不是這些歪門邪路上,或許我也不能提前將毒化干凈,要比你們預想的提早了半日。至于蒙眼,你還不知道吧,我曾經(jīng)做過兩年的瞎子,聽音辨位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蕭茵聽罷輕輕一嘆,無奈笑道:“夏久瀾,你每次都能讓我措手不及。”
武翩翩將劍鋒又逼近了些,回頭向岳梓乘詢問道:“師兄,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二人?”
岳梓乘低頭瞧向久瀾,溫聲道:“久久,你說呢?”
久瀾冷眼掃過地上的方久榆,憤憤道:“先把這個叛徒處置了!”
“讓我來吧!”身后突然響起了一位女子的聲音,利落鏗鏘,斂怒而自威。
久瀾循聲回頭看去,便見秦鶯向此處疾步而來,衣袂生風,顧久澈則稍落后她兩步,緊跟于后。她走到久瀾的身前站定,鄭重道:“夏小宗主,請允許由我來清理門戶。”
久瀾忙向旁讓了一步,欠身道:“秦宗主請自便。”
秦鶯微一點頭,凜冽目光便直直射向方久榆,盯得他渾身一個激靈。一陣陣透心的寒意從骨子深處鉆了出來,無法逃避的恐懼感徑直籠罩了全身。他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簌簌戰(zhàn)栗起來,唇舌卻因麻木而斷續(xù)地吐出幾個含糊的字詞:“師……師父……”
秦鶯沒有看他,只在掌心凝成一股極強的力,將充溢了內(nèi)力的一掌十足地擊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久瀾沒有看下去,只聽聞一聲顫抖而壓抑的痛哼,隨后便又復歸了平靜。
有俗話云,有因必有果。昔年方久榆種下的因,如今也終于得來了他應得的果了。
雖說算是罪有應得,可此情此景,不由還是惹得人一陣唏噓。
方久榆一死,武翩翩便將目光投向了蕭茵,同樣的冷漠,也同樣的鄙夷。
蕭茵卻哈哈大笑起來,道:“怎么,是該輪到我了嗎?可是武姑娘,你不顧著自己,也該考慮考慮齊云派的那些小輩們啊!”
如在耳邊敲響了一記尖銳的鐘鳴,武翩翩一陣錯愕,匆匆瞥了眼蕭茵,便焦急地問向秦鶯與顧久澈二人:“您二位上來時,可有遇見我派的小輩?”
顧久澈搖了搖頭,道:“并未見有人。”
武翩翩不禁心下一沉,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地憤然道:“你把他們怎么了?”
蕭茵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向外頭一瞟,道:“目前還沒怎么,但之后要怎樣,就全看武姑娘的覺悟了。”
久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外頭烏泱泱的有近百人,正押著十八九個十三四歲左右的孩子。她定睛細瞧,便見傅儀淳也在其中。他們都被繩索捆綁著,武器也全被收繳走,被人推推搡搡地行進著,有幾個膽子略小些的早已被嚇得眼淚直掉,卻又不敢哭出聲。而傅儀淳則緊咬著嘴唇,含著淚拼命忍耐始終不讓淚水流出來。
蕭茵饒有興致地看著岳梓乘和武翩翩緊擰的雙眉,嘖嘖嘆道:“武姑娘還真是放得寬心,這么些個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也能讓他們單獨待在山下,你是覺得我們詭門落敗,便門下無人了嗎?”
武翩翩強忍住憤懣,沉聲道:“難怪一路上來只看得到你們兩個人,原來人手早就已經(jīng)潛伏好了!”
蕭茵頗為自得地道:“當然,從岳梓乘一上山起,我的人手就已經(jīng)遍及山上山下的每一道關口。你們這里的所有人,都別想逃出我的手掌。”
岳梓乘望著這內(nèi)內(nèi)外外或擔憂,或氣憤,或驚懼,或得意的人,倏然冷笑道:“蕭姑娘還說中原人多狡詐,依我看來,倒是彼此彼此啊!”
蕭茵道:“我在中原也浸淫了多年,難道這些還學不會嗎?”她瞟了眼身旁的武翩翩,冷笑道:“武姑娘若還憐惜自家的小輩,就請放下劍,再退后二十步,并封住自己的經(jīng)脈,不然的話……”
她向那邊的下屬使了個眼色,便見有詭門的門人舉起武器,作勢就要攻向那些孩子。武翩翩心下一驚,連忙疾聲道:“我答應你便是!”
蕭茵見她一一照做不誤,便微微一笑,又對其余人道:“你們是自己封住內(nèi)力,還是我讓人來幫你們?”
沒有人行動,也沒有人理會她。蕭茵不禁眉頭一皺,向下屬們一擺手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詭門眾人一收到指令,便紛紛解下腰上的鎖鏈,揮動著向久瀾等人攻來。他們使的是遠攻的軟兵器,而瀾澈二人修習的劍術以及秦鶯的掌法都以近攻為主,近不了身,便難以取得優(yōu)勢,更何況敵方的人數(shù)遠多了他們十倍不止,待到最后,無非仍是被他們用鎖鏈兩端的鐵球擊中了要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岳梓乘拾起青鋒擋在身前,盡可能地護住自己和久瀾,不至為人所傷。蕭茵在一旁冷眼看著,忽而對著沉默的夏久瀾意味深長地一笑,問道:“久瀾,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久瀾被她問得一怔,而后便再仔細地環(huán)顧了一遍四周——這里是一處山壁,他們所在的這間屋子便是依山壁上的一個穴洞而建,似乎曾是一座廢棄的廟宇,屋后還有一道路通往另一個洞穴,約莫就是她前三日所待的地方。可是若要問她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倒也說不上來。
她又看了看其他人,只見顧久澈低頭不語,秦鶯神色莫名,武翩翩欲言又止,都看得她既疑慮又緊張。而岳梓乘卻低低一嘆,在她耳邊悄聲道:“這里是瑯琊山。”
瑯琊山……
她猛地看向蕭茵,而蕭茵也在望著她驟然張大的瞳孔,含笑道:“沒錯,這里是瑯琊山,山下面就是冷沙洲了。怎么樣,我選這個地方做歸宿,你可滿意?”
久瀾說不出話來,她也根本不想回答蕭茵的問話。
蕭茵對她的冷漠倒略有些失望,但是很快便不以為意了。她只朝著下屬們一揮手,道:“把那些小朋友帶下去,都關在一起!”
武翩翩焦灼地望向齊云派的那些小輩們,但在岳梓乘的眼神示意下,不得已強迫著鎮(zhèn)定下來。
秦鶯卻忽而揚聲道:“你費盡心思地把我們引到這里來,又控制了我們,恐怕已不是單純要尋仇那么簡單了吧?”
蕭茵抬起下巴,笑而回道:“秦宗主不必著急問我,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