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瀾甫一聽見她的聲音,略怔了一怔,而后便微微一笑,肯定地回答了兩個字——
“蕭茵。”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繼而便詫異道:“果然厲害,時隔這么多年,居然還能記得我,并認出我!”
久瀾笑道:“十年前你才來中原的時候,說的話里就帶有很奇特的腔調,那時可給我留下了不淺的印象。如今多年過去,你的漢話是說得流利了許多,但是咬字和尾音還是與中原人有所不同,這是你的獨一無二之處,我自然不難辨認。”
蕭茵輕輕“哦”了一聲,而后笑道:“那你也算得上是好記性了。”
久瀾卻道:“實在是當年印象太深,想忘也不能忘呀!”
她追憶著往昔被蕭茵囚禁的那三日,悠然嘆道:“不過十年前后,你對付我的套路倒是沒怎么變,都是蒙上我的眼睛,收走我攜帶的那些雜七雜八的藥物,卻不繳走我的武器。不過這與其說是你對我武力值的蔑視,倒不如說這是你對我醫宗出身的認同。這一點,我倒是還覺得欣慰的。”
蕭茵卻嗟然一嘆,道:“可我記得那個時候,你還喚的我‘阿茵’。”
不知怎的,這話說來,竟讓久瀾也感到些微的失落。她不禁低聲嘆道:“那個時候你我也曾能夠聊得投機,那個時候我們也都還是孩子的心性。可人都是在變的,誰還能是當年的小孩呢?”
一句話正也激起了蕭茵的共情。當年兩個敵對卻短暫交過心的女孩子,在闊別多年之后,依然以其敵對的立場,再次道出了彼此心中那一點相同的感觸。
“有時候我也在想,時間能不能別過得那么快,可它還是一眨眼都溜走了。我們也都變了,就像這幾年,你的功夫也長進了不少,我要擒住你,就得另下番功夫了。”蕭茵慨然道。同時她也對久瀾發出了自己的疑惑:“另外我也很好奇,你似乎對于我的出現并不意外,你好像很早就猜到了?”
久瀾莞爾道:“正因為方久榆背后的主子是你,是詭門,我才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
且不論一些似曾相識的手法。方久榆其人,不管他曾經如何受到輕視,他都是秦鶯的嫡傳弟子,該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不一定要了解的事情他也了解了不少,就比如毒宗封禁的藏書手稿。當年分解出蠱蟲之毒時,她與秦鶯就曾困惑于它與毒宗間難以否認的關聯,而今揭開了這一層關系,方久榆與詭門,詭門與七日戕,當日的那些難解的疑問,以及那失而復得的兩頁紙張,便都不再足以為惑了。
聽了她的解讀,方久榆不由得拍了拍手掌道:“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再怎么故作謙虛也都是我們這些人學不來的。不過你有一點沒說到,當年我對十三派聯盟交代分舵的機密時,還連帶了你們冷沙洲內外的那些關隘。”
“冷沙洲?”久瀾猛地警了神——
所以……就有了后來的雁山派火燒冷沙洲嗎?
原來當年,是你!
久瀾憶及此處,不由捏緊了雙拳,道:“那可真是不可思議至極了!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方久榆對于他的這處“功績”,不禁頗為自得道:“我原來的師父秦鶯,和你的師父夏苡情同姐妹,她曾經去到瑯琊山做過客。彼時我作為她的弟子,也跟隨著去過一次。她那時候曾教導過我,若是學得慢,就多看、多聽、多記,隨記隨學,所以那段時間里我一直隨身攜帶著紙筆。而那回正好也是她第一次去,因此你的師父就仔細地跟她提過冷沙洲的各處山口、地形、布置以及一些注意的事項。我怕忘記了,迷了路,就隨手記了下來,不想竟是在后來派上了這樣的用場。”
久瀾聽他越說越是得意,終忍不住氣極反笑起來:“難怪世人都說,世事雖難料,但更難測的還是人心。這句話在你這里,倒真是被詮釋得淋漓盡致了!”
方久榆忽然就噎住了笑聲,忿而轉了哀愴的調子道:“可我有什么辦法?我想要從他們的手里活下來,就只能盡量地使他們滿意了!”
而后他低低地一嘆,好似將溢出話語里的萬千委屈全都咽下,轉而說道:“但其他的你都沒有說錯,那兩頁關乎七日戕蠱毒的手稿確實是我從毒宗盜取的。詭門本就擁有苗疆最出色的制蠱師,掌握著全天下最好的蠱術,再加上了江湖中最厲害的毒術,養出來的毒蠱自然是令整個武林都聞風喪膽的!”
“可惜呀可惜!”久瀾卻倏然幽幽嘆惋道:“醫毒本不分家,只是兩者鉆研的深淺而已。而你的功夫不到家,雖然能幫他們制出全天下最厲害的蠱毒,卻不能助他們解除蠱毒。”
說完這話時,她的嘴角不覺地向上微微挑起。盡管她一直都被蒙著眼,始終不能得見方久榆的神色變化,但憑著他的聲調和語息,也已足夠她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副或青或白的臉色和氣急敗壞的神情。
而方久榆亦似在奮力壓抑著憤懣般,冷笑道:“無妨,我們本也就沒想讓朝堂占盡好處!”
“你們也該說夠了吧!”這時候,沉默了許久的蕭茵突然發話道,“你們這對同門不同宗的師兄妹,一見面就吵個不停,還真是有趣得很啊。但你們未免吵得過頭了,吵得我耳朵疼,腦袋也疼。”
隨后她對方久榆提高了聲音道:“方久榆,這里暫時沒有你的事情,你先到門口守著吧。”
方久榆倒是聽話得意外,二話也沒聽見一句,就給她們留下了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久瀾想著,若他當年能有今日的一半,或許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很多人與事也不會走到今日的這般結局。
如今可知的空間里就只剩下蕭茵和久瀾兩人了,但她們兩個誰都沒有先說話,似乎都在這片靜謐中彼此暗自試探著什么。
最后是蕭茵先道:“現在你能夠知道的都已經被你說對了,那么接下來就由我來和你說說那些你不知道的吧。”
她問:“你可知我為什么又要抓你來?”
久瀾心里已經有了底,但還是搖了搖頭。她想聽來自蕭茵的那個肯定的答案。
果不其然,蕭茵輕輕笑了一聲,回道:“都和十年前一樣,為的是相同的目的。這次我還是一樣不會先殺你,因為你的命目前來說對我還不那么緊要。我更想要的是岳梓乘的命,而他在意你,所以我就只能擒你來。夏久瀾,無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你都只是我拿來要挾他的砝碼而已。”
“這次,你又有把握,他一定會來了?”久瀾抬高了聲調,故作懵懂地問道。
“你說呢?”蕭茵肆意地笑著,如同聽見了一個有趣的頑笑:“十年前的那一次我并沒有賭輸,這次我也一定會贏。”
“你確定嗎?我分明記得那次你們是空手而歸。”久瀾毫不示弱地回復道。
“那是因為你只知道了一半。你可知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面見葉笙寒時,都交談過什么?”蕭茵向久瀾逼近了兩步,笑問道。
久瀾忽然就懵住了。這一次卻是貨真價實的。
可知那一回,便是數年后,詭門與朝堂合作的萌芽。
而至今時今日,她已很難再從蕭茵的三言兩語里追溯出當年的故事。也許當時他們的確什么都沒達成,但那也無疑是在雙方心上的土壤里播下了一粒種子,一粒會長成惡果的種子,醞釀了日后無窮無盡的浩劫。
“那時我們需要在中土立足扎根,朝堂也想要削弱武林的勢力,我們能互相滿足對方的所愿,所以一拍即合……”
“我們制出了那種后來叫七日戕的毒蠱,與朝堂合力散播給江南武林的門派。而在那之前,朝堂就已策劃好了一切,他們掌握著江南武林的一舉一動,并早早地將風聲引向掌天教那邊,只要毒蠱一經傳播,就能順水推舟地嫁禍給他們。”
這段陳年舊事由蕭茵訴說來,便是一個幕后的觀局人在冷眼旁觀著這場棋局的始末,偶爾還能下場撥弄幾手的樣子,平靜又平淡,無波亦無瀾,滋味與久瀾這個身在局中的人大不相同。而在這一場謀劃了許久的棋局里,久瀾曾是掌天教陣營里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被置于岳梓乘所在的正道十三派聯盟的另一方,楚河漢界,壁壘分明。
他們這些分列陣營的棋子們,也曾無知無覺地互相廝殺到頭破血流,卻不知將他們玩弄于鼓掌的執棋人,早已選好了一個絕妙的角度,暗暗煽風點火,一面坐山觀虎斗。
“但我們與朝堂間的交往本是一場秘密,可是這里又不得不說起一個人——你的師父,夏苡。”
再聽見這個熟悉的又略有些久遠的名字,久瀾猛地捏緊了裙擺,心也仿佛揪作了一團。如若別人也就罷了,可由蕭茵來說出這個名字,似乎總是暗示著什么不好的兆頭。
而蕭茵也在意味不明地悠然嘆息著:“不知道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起疑的,但她確實憑著方久榆的一些異動探查到了我們與朝堂之間秘密來往的端倪,可惜那時已經太遲了,她還沒有梳理出事情的脈絡,十三派聯盟就已經攻上了萬重崖,她根本來不及告訴任何人。而且更為關鍵的是,她被我們發現而同樣中了七日戕的蠱毒,為了不至毒發,她不得不搶在蠱毒開始發作前封住自己全身的經脈。所以萬重崖一役,你的師父,其實是必死無疑的。”
于是思緒便隨之回溯到如噩夢般的如血黃昏。那天亂作一團的萬重崖上,久瀾與師兄弟們彼此相護鎮守著最后的防線。他們在等著夏苡回來,她以為只要師父回來了,多少就還會有希望在。
她也曾這么堅信下來了。即便最后等到的夏苡是恍若一夕間沒有了全部內力的虛弱,久瀾也不曾想到過絕望——直到那一劍劃開血光,一切都終成了泡影。
蕭茵看見久瀾那蒙著雙眼的黑布上漸漸洇開了兩道水漬,不由也感到陣陣莫名的惆悵。她試圖寬慰并由衷地贊嘆道:“不管怎么說,你的師父都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掌天教的那些人里,我最敬佩的就是她,也只敬佩她。在所有人都懵然未醒的時候,她卻是第一個開始醒悟的人。”
“所以如今不僅你與岳梓乘,與齊云派是冤仇似海的宿敵,我與你也可以算是仇人了吧。”久瀾喟然道。
蕭茵頓了一頓,而后稍顯落寞地道:“也許吧。畢竟以我們的處境和立場,注定了我們從一開始就只能做仇敵,不能做朋友。”
一句注定和身不由己,便掐斷了多少本可以萌生的可能。也正因為有了這許多的注定和身不由己,才有了你我之間那些無言奈何的悲哀。
久瀾抬起下巴,默默地拭去了臉頰上的淚痕,并兀自黯然而冰涼地問道:“那么你們后來得償所愿了嗎?”
“后來?呵!”蕭茵忽然失笑道,“說來,夏久瀾,你和你的師父一樣,都不是什么簡單的角色,而這卻是我最初所始料未及的!”
她緩緩道來,一字一頓,解釋著自己心中的不忿:“你可知夏苡為何必須死嗎?不只是她可能會戳破我們所設的局,更在于她的存在背后所潛藏的可能性。你想,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能夠暫時地抑制住七日戕的毒性了,若她再順著所發現的線索探查下去,相信不久便能發覺七日戕與毒宗的真正關系。到那時,你覺得我們所等到的結果又會是什么呢?”
久瀾偏過頭去,低聲道了句:“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為何會有采蘋鎮的那一夜,也明白緣何葉笙寒會說了那樣的話。
“朝堂一直都在提防著后來所發生的一切,只可惜,他們還是低估了醫宗,低估了你。更沒想到,連被他們自小培養大的葉笙寒都會做出忤逆他們的選擇。”蕭茵長長一嘆,卻已轉了欽羨的調子。
“你知道當年……是我?”久瀾怔了一下,遲疑道。
蕭茵卻笑道:“其實對于我們詭門而言,只要順著夏苡的這一條線摸索下去,結果當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過你出于自己的考量,隱瞞了身份,我們也就正好故作不知。但七日戕的解方一經流出便大肆傳播,這無疑是打亂了朝堂的計劃,并迫使他們將壓力都轉給了我們。我們與朝堂之間的隔閡也就起于此。”
“聽你如此說,看來你們與朝堂間的合作并沒有堅持到最后。”久瀾忽道。
“這世上哪里會有永恒的結盟,只會有永恒的利益!”蕭茵提及此處,不禁憤然道,“一旦我們不能始終如一地提供他想要的東西,那么互相猜忌,甚至背信棄約就會是遲早的事。我們在這一場合作博弈中并沒有撈到他所承諾我們的好處,既然如此,我們又如何會期盼他能事事如意?所以你的出現攪合了他們的計劃,正合我意!”
久瀾聽聞,不由得了然地搖了搖頭。而后她復又整理一番思緒,倏然疑惑道:“可是你說了半天,我也沒有聽出來,你抓我來引岳梓乘的用意為何。你到底因為什么要殺他?”
蕭茵卻沉默了半晌,繼而冷冷一笑,緩緩道:“那就又是后來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