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蓮愁
- 誰與乘瀾歸
- 霜沚
- 3889字
- 2019-11-27 16:07:08
前因就是那繞著勾欄蜿蜒盤旋的藤蔓,錯綜迷離亂人眼,可只要順著它摸下去,總也能知道它結(jié)的是個什么果。
然而更多的時候,卻是追溯了因果也無從改變什么,不過徒增惆悵。
就如此時,屋外寒風呼嘯,室中燭光撲朔,相對而立的兩張容顏于明暗中無言,似乎已然在這光影交錯中凝愁垂老。
最后,還是由應(yīng)愁予打破了這一番沉寂。
她往夏久瀾的方向上前兩步,忽然間跪倒在地,朦朧著淚眼說道:“這兩日他的氣息越來越弱了,靠我的內(nèi)力已經(jīng)逐漸支撐不住,我真的害怕……久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會來找你,可是如今朝堂和武林都容不下我們,我也想不到還有誰能救他,所以這次我來,也是孤注一擲。我只求你,幫幫我們!”
久瀾微微一驚,忙伸手將她扶起,道:“應(yīng)姐姐,既然你們已來到這里,我便不會坐視不理,你又何必?”
應(yīng)愁予聽聞,一手反握住她的手腕,眼中憂喜參半,如同抓住了什么不容放手的希望般急切地問道:“那你有辦法可以治好他嗎?”
久瀾抿了抿嘴,沉聲道:“說實話,很難。”
頓時,應(yīng)愁予眼底那雙炙熱的光芒熄滅了,整個人也如泄了氣般頹喪了下去:“連你都說很難,莫非真的……他常說自己害了很多人,百死也難贖其過,可難道這樣,就真能足以宣判他的死罪了嗎?”
這時,燭上的燈花倏然噼啪一聲低響,不過一瞬便又復(fù)歸了寂靜。而榻上的葉笙寒一直安靜地閉著眼,仿佛外界的一切議論都與他無關(guān)。他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安然赴死的準備。
久瀾愀然闔上眼眸,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曾經(jīng)疫區(qū)水深火熱的景象。然而下一刻,眼前畫面一轉(zhuǎn),只見那朝陽初醒,冰雪消融,檐下冰凌融化,如滴雨落長街,醉傾瑤池酒。而從疫區(qū)走出來的人們,手一掀將那長長的圍欄推倒,繼而張開雙臂擁抱了許久未曾碰觸過的父母妻兒。那時的她就躲在墻角后,一個人無聲地笑,也曾真的相信了再深重的苦難都終將會迎來消逝的一天。
于是,她睜開眼來望向葉笙寒。
回憶里的那段歲月,真是再過多久都仍覺心驚。為了躲開那些明槍暗箭,她穿過破舊的粗布棉衣,往臉上抹過黑泥,在棋盤似的街巷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借助過山里的霧氣甩開追蹤她的敵兵。而眼前的這個人,竟曾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以他敵對的立場,默默給予過她某種扶持。
雖是綿薄之力,卻也足以動人。
“當年在采蘋鎮(zhèn)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過謝謝。但是到了今日,我還是想感謝你,感謝你救過我,也同時救下了他們。沒錯,你是害了很多人——可你也救了很多人。”她默然道。
就在她默念這番話的時候,一個念頭也正在暗中滋長,并很快得以堅定,毅然決然。
“應(yīng)姐姐!”她忽然說道,“你放心,我有把握讓他活下去,也可以讓他再如常人一樣生活。”
“什么,你說的……是真的嗎?可你方才不是說,很難嗎?”應(yīng)愁予閃爍著淚眼,又是興奮又是擔憂,更是滿懷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聽我說,想讓他活下去其實并不難,只是要恢復(fù)如常會有些許麻煩。但你別多心,我已經(jīng)有了打算,不過會需要些時間。你若信得過我,便等我。”久瀾凝視著應(yīng)愁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
“我信,我自然信!”應(yīng)愁予連連點頭道,“我還能有什么不信的呢?”
久瀾見她終于舒展開難得一見的笑顏,心中亦感不勝快慰。她伸出手指來,輕輕地抹去應(yīng)愁予眼角的淚花,再扶著她的肩膀坐下,低聲道:“應(yīng)姐姐,我另有些話想問你,你可要如實回答我啊。”
應(yīng)愁予偏過頭去看著她,點頭道:“好,你問吧。”
久瀾道:“你是一直都知道葉笙寒與朝堂的關(guān)系嗎?”
應(yīng)愁予道:“一開始我是不知道的。”
“所以你是后來知道了,但還是愿意追隨他,是嗎?”久瀾問道,“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應(yīng)愁予沉默了半晌,眼眸一轉(zhuǎn)復(fù)又盯向了那燭上的火焰,喟然長嘆中,不覺意味深長的一笑,目光悠然飄遠,好似追憶起了一段陳年過往。
“這么說吧,我七歲到十歲的人生都是在一片暗無天日中度過的,而他就是把我從無邊黑暗中解救出來的那一束光。他于我而言,就如一道光對于一只迷失著流浪中的飛蛾,縱然他是一團火,我也會義無反顧地撲向他。”
那一瞬間,久瀾竟感到心口隱隱傳來一陣悶疼。那樣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溢著的情感,她分明不曾體會,卻又好像感同身受過;她分明不該懂得,卻又似乎領(lǐng)會得刻骨銘心。
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呢?猶記那年徽州初見,第一次看到應(yīng)愁予與葉笙寒的目光彼此交接的剎那,周圍空氣里迸發(fā)的,也曾是那樣的一種熾烈與深沉,而且不僅她如是,葉笙寒回應(yīng)她時亦如是。只不過彼時的久瀾尚不能讀懂,而僅僅能從他們注視彼此的目光里驚嘆那道光彩的迷人。可如今七年光陰已過,時移世易,物是人非,她卻也悄然在這水流花落中莫名地懂得了。
也許,對于應(yīng)愁予而言,無論歲月如何變換,她從始至終都是滿足的吧。
這夜,她們幾乎聊到天明。期間應(yīng)愁予也曾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過久瀾一些奇怪的問題,不過也只幾個回合,便也沒再提。一直等到黎明時分,天將破曉的時候,夏久瀾趁其不備,悄悄地在應(yīng)愁予的頸后施了一根銀針,令她熟睡過去,而后自己再躡手躡腳的出門,踏著拂曉的薄霜輕輕離開。
她要去的地方,正是萬重崖的禁地——圣湖。
圣湖藏于一片竹林的盡頭,周圍的山丘皆是教中先人的埋骨之地,附近生長著各種奇花異卉。其中有一類扎根于湖邊峭壁之上,名曰“雪嶺冰蓮”,一年只生一株,只在冬季時盛開。聽聞清晨露氣最重之時,冰蓮的花葉外都會結(jié)上一層晶瑩的冰,若在此時將它鏟下,用以入藥,可起死人,肉白骨。
久瀾到湖邊時,湖上已開始閃爍淺金色的波光。此時正是最適宜的時候,她必須爭分奪秒地趕在太陽全部冒出山頭前,將那株結(jié)了冰霜的雪嶺冰蓮鏟下。須知此花差了一時半刻,藥性便會千差萬別,挑剔到出不得半分差錯。
她放眼四眺,目光很快便被崖壁上一處閃爍著的光芒吸引。那道光輝乍看是銀色的,可細細分辨起來卻是絢爛的七色,正是晨曦映照在冰蓮花上所反射出的光彩。
久瀾心下一喜,足尖一點便躍上了崖壁,同時從腰間拔出短劍。拂曉時的山崖落滿了霜,落腳處也是又濕又滑。她踉蹌了一下才穩(wěn)住了身形,但這一番動作也牽動了崖上的枝杈。結(jié)了冰的雪塊和碎石紛紛抖落下來,有不少落在了她的頭上、身上,還有的磕到了她腦后的舊傷。
久瀾勉強立住,好容易挨到動靜徹底平息了,才借助手中的短劍緩慢又小心地冰蓮花的位置挪去。盡管未被傷到,可令她稍感不安的,是自她的頭部被磕到起,額兩側(cè)的太陽穴便開始隱隱作痛,如今攀在山壁上,被高處刺骨的冷風一吹,竟似疼得更厲害了些。但她一時無暇顧及這個,忙一手托住冰蓮的花萼,另一手就要將它的花莖斬斷。
就在這一剎那,東方的曙光穿過層層云霞,瞬間發(fā)出了加倍奪目的金光。那光照耀在起伏的湖水上,投射在花上的冰面上,宛如匯聚成一柄鋒利的光劍,一劍剜入久瀾的眼中。
久瀾只覺雙眼猛然一陣針扎似的疼,繼而又火辣辣的如同被灼燒一般,眼前也開始泛出一股異樣的紅色,并伴隨著愈加強烈的濕意。
起初她還以為是淚,便隨手抹了抹,不料竟沾了滿手的鮮紅黏膩。這下心就不禁一沉,但彼時她還尚不及想到恐懼,只是想著不能耽誤,徑直捧了那株新采的雪嶺冰蓮,急匆匆地就往醫(yī)廬趕。
新鮮的雪嶺冰蓮必須盡快入藥,一旦過了時辰藥效便要大打折扣。因此她一回去就避開眾人將自己鎖在了屋中,并趕緊按照古籍所載慎重地將冰蓮花熬制成藥汁。只是她眼睛的疼痛已逐漸消退,而且也不再出血,但看起物事來都是影影綽綽的,不由令她的行動大受困擾。
但好在一切都還算順利,終是沒有偏了她的預(yù)期。約莫正午時刻她喂葉笙寒服下藥汁后,到了傍晚時分,便可見得他的臉上恢復(fù)了一絲血色,并且呼吸也不再那么微弱了。她稍稍放了心,便去拔了應(yīng)愁予頸后的銀針,而后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回了書房將自己關(guān)了起來。
她給應(yīng)愁予留了信,里面交代了大致的情況,也詳細地記載了后續(xù)的一系列藥方,以及下崖的路徑和下山后的去向。她相信應(yīng)愁予能看到,也知道該怎么做。
如今她只想躲開所有人,獨自迎接黑暗的來臨。
不久,黑夜如期而至,夜幕如約降臨。久瀾一個人靜靜地蜷縮在墻角處,也不點燈,任由黑暗的恐懼逐漸將她包圍。
從太陽的升起到落下,這一日的時間里,盡管她一直在有意地忽視,但到頭來,卻還是要無可逃避地面對一個現(xiàn)實——她的視力正在快速地衰退。從早晨時影綽的物影,到后來愈漸擴大的暗黑色塊,現(xiàn)下的她,已經(jīng)只能看見眼前世界的一個模糊輪廓了。所有的色彩都在急速地褪去,也許過不了多久,她的世界將只剩下一片漆黑。
于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緩緩地吞噬了她。雖然,她一直在對自己予以暗示——既擔醫(yī)者之名,無論何時都當無懼無畏。她也不懼病痛,不畏生死。可是,一個自小便長在光明下的人,見證過這世間許多的繽紛和絢爛,卻忽有一日或?qū)⒚媾R余生只剩黑暗的境地,試問誰人又能不恐懼?
她也著急地想要補救過,可惜事實卻是無可避免,到了當下,只能良久空坐,唯余只影嘆徒然而已。
夜半之時,應(yīng)愁予還是來向她辭行了。她仍是選擇避而不見,亦對那聲聲輕叩不作任何回應(yīng)。直到那門外的腳步聲漸漸去遠,再聽不見任何回音時,她才悄然倚在門后,對那行遠之人輕輕道了聲“珍重”。或許此去一別,將后會無期。
這也是她寫下過的——“愿你此行勿回頭,一走,便再也不要回來了。”
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徹底看不見了,但內(nèi)心相較初時卻已平靜了許多。這次取雪嶺冰蓮全是出于她的自愿,以致眼盲也是一場意外。她雖不曾料到,但既已發(fā)生,便該坦然以對。不必知道的人,自然也就不必知道了。
但她私入禁地擅采冰蓮一事,卻是因她失明之故,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教中眾人了。因而次日一早,她便敲著根竹杖,踉踉蹌蹌地往戒律堂去領(lǐng)罪。
此事果然驚動了崖上的所有人。然而,令她意外的卻是,這一回各宗主長老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就對她加以刑罰。他們反而跟她談起了條件——只要她立即滿足他們所提的要求,此番的罪狀大家都可以略過不提。
只需她即刻公布葉笙寒師徒的去向。
于此,夏久瀾沉默了。她很清楚她的交代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