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瀾禁足在崖上的那三年,正是武林與朝堂斗得天翻地覆的時候。
聽聞這一次的斗爭極不尋常,各方勢力都在重壓下連番遭遇了洗牌,短短時間內,江湖局勢已與當年大不相同。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此番朝堂幾乎針對了江湖上所有的門派,卻不知何故地獨獨避開了掌天教。躲過了朝堂視線的萬重崖得以偏居一隅養精蓄銳,但教中上下對此均是惴惴不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這種非同尋常的特殊關照絕非好事,背后吉兇禍福難料。一旦被徹底孤立,便是攻敵攻心,最為致命。
不過這些離久瀾都有些遠了。不得下崖的她只能陸續地從旁人嘴里聽到些關于這場紛爭的只言片語,而教內也沒有多少傷員亦令她整日整日地落得清閑。
于是她將大把的時間都留在了宗內的小輩身上。
這些年里,萬重崖上已添了不少小娃娃,都是十歲不到的年紀,最是活潑可愛的時候。她原以為冷清許久的桃林里終于又能充盈著往昔那充滿童趣的笑聲了,興許還能在很多個午后,看見下學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去爬樹摘桃、下河摸魚,去田間捉雀、叢中戲蝶。
然而事實上,這些正長在貪玩年紀的孩子卻大多受著嚴格的管制,每日早作夜息,吃睡玩樂都不得自由。
因此,她幼時那般還能和同齡的師兄弟們一起趴在地上玩土,然后再被大師姐揪著耳朵拎回去洗澡抄書的情景怕是再不能得見了。
每每念及于此,久瀾總會感到惋惜。雖然她亦明白,那年被七日戕一案大損了元氣,教內已有些青黃不接,教中長輩們不得已將重振掌天教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些孩子身上,然她仍時常覺得,她似乎欠了這些孩子們一個安逸的童年。
可轉念便想,誰又曾許諾過,必給予這些童真年歲一個安樂無憂呢?
不過她總還是在盡力的。教內別的事情她做不了主,但本宗的事總是能管得了的,所以醫宗的這些小輩們,她只要是盯著做完了功課,而后再要嬉笑玩鬧,便也都睜一眼閉一眼,隨他們去了。
說來從下首挪到講座,她竟也沒花多少時間去適應,無非是憑著記憶里的模樣,擺起張嚴肅的臉孔,一本正經地給下面那幫小輩們逐字講解《黃帝內經》;再看他們捧起一冊比臉還要大的書卷,握著還攥不怎么住的筆桿,凈向她提出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令她也體會幾分何為雞飛狗跳。如此下來,她也就不由得時而追憶起,那個當年剛窺見些岐黃門徑的自己。
這般歲月一直持續到第三年的冬日。
一日黃昏時分,她正在暖洋洋的斜陽下修剪著新開的白梅,忽有三兩小輩急沖沖地闖入園中,看樣子似乎都受了什么驚嚇,七嘴八舌地向她講述著方才后山上的見聞。她費了一會兒工夫才聽明白,原來他們在后山腳下發現了兩個人,都是血淋淋的,其中的那位女子還開口向他們求救。
她先安撫好幾個孩子,復又思忖了一會兒,便向他們打聽清楚了那二人的所在,持著燈只身往后山去了。
萬重崖是什么地方一般人不會不知道,兩個負傷之人能找到這里來求助,絕非過路那么簡單。
她按照小輩所說的地方一路找尋過去,沒過多久,天色便暗了下來。后山山路幽靜崎嶇,一入夜便陰森異常。她執著一盞微弱的燈火,擁抱住懷里一星橙黃色的光亮,一步一步謹慎地向前而去。直到步入山底時,夜風中遞來一聲輕微的呼喚,低低地叫著她的名字:
“久瀾?!?
是應愁予的聲音。
她在寒夜中等得有些久了,牙齒都在微微打著顫,但她始終護著懷中緊抱的人,眺向遠方,等待那幽微的光芒向她緩緩靠近。
久瀾聽見回響,手中的燈火一晃照出了她的臉龐,眼中的微光也在瞬間隨著心潮浮動起來。
“應姐姐?”
只見燈火下,是應愁予一張憔悴的沾了血污的臉。她那雙平日里靈澈如春水般的眼眸,此時竟有如將近干涸的死水,了無生氣到久瀾都險些認不出來。而順著她干枯的長發往下看去,一眼便能見到一個面色蒼白如紙的男子躺在她懷中,是葉笙寒。
“求你,救他!除了你,我想不到還能找誰了!”一對上久瀾的眼睛,應愁予忽然就哭出了聲,恍如決堤的洪流,頃刻間崩潰。
其實關于會峰閣的事,久瀾近來并非沒有聽聞。
在很早以前她就料到,江南武林這一帶,有葉笙寒這個朝堂的暗線在,是決計抵不過朝堂的連番攪局,更扛不住明里暗里的內外相爭的;而葉笙寒攪和其中,左右逢源,自然也別想著獨善其身,事了還能恣意抽身不留塵了。因此,當一年前她得知葉笙寒暴露時,絲毫都不覺得意外。
此事自然而然地也鬧出了軒然大波。當時武林眾家忿忿不平,與葉笙寒一向交好的齊云派掌門岳梓乘更是親上敬亭山與之約戰,雙方短兵相接,就此決裂。
聽到這個消息時,久瀾也曾不由地感到心上一陣隱痛,險些連手里的筆都沒握穩。
雖說她與那齊云掌門交情不深,但畢竟有少時結伴以及當年徽州那一頓飯的情誼在,如今見他二人走到這步,遺憾總歸是要為他感到遺憾的。
不過那時有萬重崖一役在前,又有朝野紛爭在后,江湖勢力一直不溫不火,即使眾家再難平,也無法與有朝堂撐腰的會峰閣對抗,彼此終究沒有大動干戈。
然而眾家絕不愿輕易作罷。他們在隱忍著等候一個時機,一個變故的發生。
這個變故來得不算早,可也不算晚。
就在兩月以前,新帝登基,肅清朝堂。那位權傾一時的外戚朝臣,在這一場變革中被新皇以勾結黨羽、禍亂朝綱等罪拘捕下獄,一夜之間朝野風向大轉。是為一朝天子一朝臣。
據傳那位大人入獄之前,還不忘向江湖遞出風聲,稱近年透露四方動向,揭露各家秘辛,出賣武林挑撥爭斗,以及為七日戕肆虐江南推波助瀾等諸事,皆為會峰閣葉笙寒有意為之。他與朝堂勢力勾連,目的便是欲借朝堂之手獨霸武林。
此聞一經傳播,失了朝堂倚仗的葉笙寒驟然間成了眾矢之的,成為百家爭相討伐的對象。先前許多忌于朝廷威勢不敢發一言的門派世家如今也紛紛跳出來,誓要將其挫骨揚灰,血債血償。
他們于半月前齊聚敬亭山上,數十門派千百余人盡皆手持一炬,將屹立數百年的會峰閣燒作一片廢墟。熊熊大火燃燒兩日不滅,但葉笙寒與他的女弟子卻于火中雙雙失蹤,至今下落未明。
誰也不曾想到,他們竟會在今日悄然出現于萬重崖下。
“山上都是人,火也很大,師父不肯走,我只能把他打暈……我們從山上逃離下來,一路都避開武林中人,但是追蹤我們的卻遠不止他們,還有……還有那位大人殘余的門黨。”應愁予一邊慟哭著,一邊對久瀾講述起他們這半月來的經過。
“師父雖是他的人,但他早就因師父的屢次違逆而心存不滿。這回他失了勢,便將過往對江南武林做的腌臜事盡數都推到師父頭上。師父不過是他安插的一枚棋子,背后無權又無勢,如何能做成這許多事來?”
久瀾見她情緒激動,唯恐她惹出大的動靜招來旁人,便在指尖傾入內力輕點她的風池穴與合谷穴,先讓她的心緒安定下來,再趁著夜色濃郁將二人偷偷地帶上了山崖。
葉笙寒的情況很不好,方才久瀾僅憑燈火一照便已把端倪瞧出了七八分,如今到了崖上再細細診治起來,竟察覺他全身經脈盡斷,五臟六腑損傷嚴重,即便能僥幸活下去,也不比那入了土的人好得了多少。
“下手如此狠辣!都是朝廷的人做的?”久瀾問道。
應愁予點了點頭,而后抽抽噎噎地將她所知的經過盡數道來:“師父是朝堂放在會峰閣的暗線,此事不假也已人盡皆知;他先前把各門派與掌天教之間的舊怨透露給朝堂,這些久瀾你也都知道。但是后來的事情,絕非你們所知的那樣!”
她眼里包含著淚水,問道:“久瀾,你還記得三年前遇到他的時候嗎?”
久瀾道:“記得,那時我險些被朝堂暗衛所殺,是他救的我?!?
應愁予道:“正是那回,他私自遣走暗衛放走你,引起了那位大人的猜疑。之后他又奉命協助暗衛追殺散播解方之人,卻多次違背指令幫你隱瞞行蹤助你逃脫。七日戕蠱毒被你們醫宗搶先制出了解方,此事已然偏離了那位大人的預料,而后解方迅速擴散,但散布解方的‘桃鈴醫仙’卻遲遲抓不到,更是令他大為震怒。他多次試探、威逼,然師父總是違抗不從,甚至還出言頂撞。漸漸地,那位大人也就失了對師父的信任,并時不時地對他施以刑罰,到后來更是將師父軟禁,由他自己來直接操控會峰閣?!?
“所以那時候,他有在幫我?”久瀾震驚道。
應愁予沒有否認,只是微微嘆息道:“師父的出身注定了他與朝堂的瓜葛,但更為重要的,是他的父母都拿捏在那位大人的手里。因此起初他為朝堂辦事,不過是為求得家人平安,并沒有考慮太多。可到后來,他眼見七日戕一案引得生靈涂炭,不禁常常為此感到愧疚,也在盡自己的所及竭力反抗。他選擇助你,便是緣于如此。”
“那后來呢?你說他被軟禁,緣何又會暴露?他……他當真沒有做那些事情嗎?”久瀾問道。
“無可否認的事情,我們一件都不會推脫,但不是我們做的事情,我們也絕不會承認。”應愁予斂住淚水,堅定地回答道。
而后,她放緩了語氣,低垂下眼眸兀自回憶道:“那些消息確實是由會峰閣遞出給朝堂的,但卻并非師父所為。朝堂那人想要挑起江南武林的紛爭,就必然需要江南武林的情報。師父不愿交出,他們就以師父家人的性命作要挾,徑自來奪。而之所以到了這般地步,那人卻仍沒有選擇動他,也是緣于想要獲得源源不斷的情報,就必然要再利用會峰閣與江南武林的關系,利用師父面對江南武林的身份。師父常處于這種左右為難的境地里,行事難免有異。久而久之,便被一些素日與會峰閣來往密切的門派察覺了。”
“來往密切,是說……齊云?”久瀾懷疑道。
“那倒不是?!睉钣柽B忙否認,“其實,岳……岳掌門早已知曉,他也了解師父的難處,但仍無奈于彼此的處境。只是后來這事逐漸被旁的門派發覺,師父不想牽涉到齊云派,這才假意與岳掌門決裂,好助他擺脫嫌疑。實則以岳掌門的身體狀況,如何又能真的約戰呢?”
說到這里時,她忽然頓了一下,似乎是觸及到了什么隱事,神色略有些慌張,目光也躲躲閃閃,并時不時地往久瀾臉上覷上兩眼。
然而久瀾的反應要比她想象中的平淡些,聽聞也只是頗為驚訝地問:“怎么了?岳掌門是生病了嗎?”
“沒有,無事?!睉钣枰娝绱耍劾镆膊唤W過一絲驚異,但很快便作鎮定的模樣回答道,“只是受了些傷。”
久瀾輕輕“嗯”了一聲,神色便即恢復如初。應愁予見她沒有起疑,便也暗松了口氣,繼而想起接下來的事情,不由臉上又浮起一絲慍色:
“至于江南武林那些門派世家,掌天教不屬于江南武林盟,或許你們還不知曉,聯盟內部看似一團和睦,其實早已暗潮洶涌。你以為會峰閣的聲望當真一如從前嗎?你以為他們當真還愿意有那么一個組織在悄然牽制他們嗎?當年實力弱時是不得不如此,如今百余年都過去了,一切早就變質了!”
“你的意思……莫非火燒會峰閣,不單是我們所知的那個原因?”久瀾驚道。
應愁予眸光一轉,嘆道:“江南武林忌憚會峰閣已不是一日兩日。它收著太多江南武林盟的秘密了,他們對它既依賴又后怕。只是它背后牽扯到的太多,百家情報,百家武學,他們無從入手,也缺乏底氣。這回有師父的存在,他們理所當然地將他視作災禍的源頭,可誰知這是否又是一個絕妙的借口?他們持著火把攻上山頭,把他們藏在這里積壓已久的秘辛付之一炬,卻不忘在此之前將百家武學搶劫一空。呵,會峰閣確實不再是當年的會峰閣了,但江南武林盟又何嘗還是當年的江南武林盟?”
靜默地聽完她的訴說,又聽見她話語里悲戚的無奈,久瀾不禁頓足長嘆,思緒也翻涌回溯到那年冷沙洲上桐花成灰的不夜之夜。
這一下,她低聲地笑了,沒有溫度,冰若寒霜。她并非想要笑什么,只是單純地想感慨一句:“那些正道似乎慣會用放火的手段,仿佛什么東西用一把火都能掩埋。”
可惜不知那日敬亭山上空的火光,比之三年前冷沙洲上的那一夜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