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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無歸

  • 誰與乘瀾歸
  • 霜沚
  • 5764字
  • 2019-11-27 17:13:30

葉笙寒,于世人而言,那是勾結朝堂的叛徒,武林的頭號公敵。只要他落在江湖之人的手中,就必然會是死路一條。

這廂傳功長老王萇見她不依,便轉而開始對她諄諄善誘起來。他含著腔調慢條斯理地說道:“夏宗主,當下的情勢,你身居其位,不會不知道。自那年七日戕一案平息,至今雖已有多年,但人人仍是聞之色變。我們掌天的人自是知曉,此為朝堂設計嫁禍,可旁人對此一直都不信服。這也就是說,即便各大門派都已認同那是朝堂所為,可他們對我們掌天仍然心存懷疑。我們本已缺乏證明七日戕蠱毒與我們無關的證據,如今朝堂掀動武林,又有意避開我掌天,便是想要構陷的意思,是要蓄意污蔑我們是朝堂的同謀,意圖抹黑、挑撥,是想繼續煽動武林對我們大加撻伐。”

久瀾對他的語氣略感不適,便冷淡地回了句:“所以,王長老,您想表達什么,還請明示。”

王萇清了清嗓子,道:“意思很簡單,我們只需在此時將葉笙寒的行蹤對武林公之于眾,助江南武林除掉這顆眼中釘,便可借機洗刷干凈,同時表明立場,證實我們與朝堂亦是勢不兩立的關系。如此一來……這其中的利害,就不必老夫來說明了。”

夏久瀾仍是端正地跪著,聞了也只淡淡道:“既然如此,長老們倒不如直接派人往各個方向去搜捕,總好過在這里問我消磨時間。”

執務長老吳茂向來性情暴躁,一聽聞便立即呵斥道:“笑話!崖下有七十二條路徑,每一條路徑都岔路眾多,錯綜復雜,我們漫無目的地去找,要派多少人,找多少時間!夏久瀾,我們念你是一宗之主,才會予你些顏面,而你身為我教中人,不配合我教事務也就罷了,如今還出言輕慢,莫非是敬酒不吃,想吃罰酒?”

久瀾道:“吳長老,并非我不想配合,而是我能力實在有限,恐不能助教主與長老們達成所愿。”

吳茂見狀正要發火,王萇先將他攔下了,同時自己也不由拉下臉來,沉聲問道:“此話何意?”

久瀾道:“意思也很簡單,我雖指點了他們路徑,可沒有把握能確定他們必然會按照我所說的方向走。諸位這么來問我,未免也太高估他們對我的信任了吧?”

話一說完,席間就有一個聲音緊接著響起:“夏宗主就不必妄自菲薄了,那應愁予都敢到崖上來尋你,還能不信任你嗎?況且旁的不論,他們往哪個方向去,是他們的事,而你交不交代,是你的事。然而你自來這里起,就一直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莫非是對我教生了反叛之心?”

這個聲音正是來自劍宗的宗主汪蒙,他一開口,立刻便有數十人響應,霎時滿廳都開始議論紛紛。

“夏宗主私自收容救助朝堂余孽,已屬大過,如今教主與長老仁慈,愿予之改過的機會,可夏宗主卻仍是不知悔改。如此行徑,恐怕是真的起了異心吧?”同輩弟子汪久晨附和道。

“可惜了夏苡宗主,醫宗竟傳到這么一個白眼狼的手里!”說這話的人久瀾便不識得了,聲音聽來十分陌生。

可是聽到這里,縱然久瀾再端得住,也無法繼續保持住平靜了。她朝聲音來源的方向昂起頭來,面色看上去仍是淡漠的,但聲音卻冷得有幾分駭人:“還請諸位注意言辭,不要牽扯到旁人。”說完又向劍宗的所在道:“敢問汪宗主,您說久瀾有反叛之心,是如何反叛了?”

汪蒙冷笑道:“若真要議起來,自打夏宗主你繼任以來,忤逆的事情還做得少嗎?遠的不論,那葉笙寒是朝堂安插的人,多年以來出賣武林同道,挑起各路紛爭,幾乎無惡不作。我們掌天教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也是拜他所賜。而你明知此人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卻不將人交由教主和長老處置,反而對重傷的他施以救治,還不惜盜取教中圣物。你說你的這些行徑,不是公然與我教,乃至與武林為敵,又是什么?”

久瀾揚聲道:“葉笙寒并非十惡不赦,他只是一枚棄子,一根草芥,被失了勢的主子棄如敝履,人人都能對他踩上一腳罷了。”

此言一出,廳上的氣氛即刻便詭異起來,幾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沉默了。久瀾雖看不見,但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變化。

還是王萇率先問道:“此話怎講?”

久瀾道:“葉笙寒重傷,并非緣于武林,而是在于朝堂。您當葉笙寒為何會被朝堂放逐甚至追殺?因為他們那些人,更加容不得有人對敵營施以援手。”

“你是說,葉笙寒對朝堂也有二心?”秦鶯問道。

久瀾沉吟片刻,道:“朝堂有他的軟肋在手,他不敢公然反叛,但近年武林與朝堂的紛爭,確然非他所引導,否則,他何以會機關算盡也不見撈得半分好處?而且這幾年里,若非他從中壞過不少事宜,何以那人會恨他至此,就算身陷囹圄也要治他于死地?”

“所以,這就是你救助敵人的理由嗎?”吳茂質問道,“夏宗主,你這是在為葉笙寒開脫呢,還是在為你自己開脫呢?”

久瀾倏然被他問得怔住了,蹙起眉頭道:“吳長老,您這是何意?”

“何意?葉笙寒置身江湖多年,騙取了多少武林人士的信任,此事誰人不知?而后又罔顧道義,為虎作倀,試問身為武林同道,誰人不與他不共戴天?怎的到你這里,立場就如此奇怪,竟還為他做辯護,難道他才是你的同道嗎?”吳茂哂笑道。

久瀾尚不及辯駁,便聽汪蒙陰陽怪氣地接話道:“別說,吳長老,這其中興許真有古怪!您還記得夏宗主說過,葉笙寒曾經在一群暗衛的手里救下過她嗎?按理說,朝堂的暗衛都該出手狠戾,能殺人于無形,可是我們的夏宗主,卻在外游蕩數月仍能平安歸來,這讓人不得不懷疑,她是不是也早就與葉笙寒,或者說朝堂有所勾結呢?”

汪久晨也插話道:“伯父,您說的還真有幾分道理。就說那朝廷的蠱毒七日戕,毒辣又刁鉆,連她的師父夏苡都束手無策,可是她偏偏就能研制出解方,還能順利地解除各個疫區的毒災。若說這其中沒有朝堂的默許和助力,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一時滿廳又如炸開了鍋,各種議論、質疑、聲討之音不絕于耳。而顧久澈淹沒在人堆里左顧右盼的,至此也終于忍不住發聲道:“沒有!我師姐不會的!”

“不會的?顧久澈,你又沒有日日夜夜跟在她身旁,如何能保證?”汪久晨道。

“我……”

“夠了!”一直沉默寡言的戒律長老趙荀對這滿廳亂哄哄的景象厭惡不已,提了口氣高聲喝道,“都不要爭論了。夏久瀾宗主,我只最后問你一遍,請你務必考慮仔細,葉笙寒師徒的去向,你到底交代還是不交代!”

夏久瀾闔上眼眸,緩慢而認真地答道:“葉笙寒,他對我有救命之恩,對許多人亦有襄助之恩;應愁予,她也與我相交多年。他二人既選擇信任于我,我也答允放走了他們,便應遵循道義。我若再出賣他們的行蹤,豈非出爾反爾,小人行徑?那與你們眼中十惡不赦的葉笙寒又有何區別?”

“夏宗主,你這么說就不對了。”王萇又開始拿腔做勢地勸說道,“葉笙寒是不遵道義之人,我們追蹤他,正是為了道義。你若以常理與其并論,豈非混淆是非,顛倒黑白?”

說到此處,他停頓了一下,復又壓低了聲音道;“所以啊,夏宗主,老夫勸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你此番做的事情,如若日后教江南武林盟知曉了,他們會如何看待我們?想想你的身份,想想你的職責。要是堅持不服從,你應該知道你的回復會招致什么樣的后果。”

“何須再考慮?”久瀾道,“今日我便在此說明了:此后諸位對葉笙寒,無論是要追捕,還是要殺要剮,久瀾都不會干涉,也不會再說一個不字。江南武林盟的人要追究,也只管叫他們沖我來,所有問責,久瀾皆一力承擔。但是這一回你們要利用我來揭露他們的行蹤,那是絕無可能。這就是我的立場。”

話音剛落,王萇便冷然道:“這么說來,夏宗主是決心違抗到底了?”

汪蒙也怪聲怪氣地道:“依我看,就不必多言了。此人從初始起便不顧教中警示,斷然要去救助那些自詡正道的子弟,從來就沒把我教的意旨放在眼里過。事到如今,更是公然反抗教意,與朝堂余孽‘同心同德’,其心可誅!只是此人好歹也是一宗之主,她的立場有異,會不會整個醫宗也……”

“汪宗主!”久瀾厲聲打斷道,“我尊重您是長輩,但是也請您注意分寸。您若有所不滿就只管對我發作,不要扯上醫宗。這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與他們無關,他們半點也不知情。”

“這么說的話,你是承認你與朝堂有所勾連了?”汪久晨忽而起哄道。

附和之聲總是比別的聲音來得都快些,只此一句話,霎時廳內便又是喧囂鼎沸。久瀾就如同被拋在了這嘈雜的中心,只身游離于人群中央,默然地聽著周圍的七嘴八舌,感受著同門對她的指指點點。

這樣的體驗還真是熟悉。猶記多年以前,她就站在崖邊上,影子被那火紅的夕陽拉得老長。那時她的面前也有這許多人,耳邊亦是辱罵叫囂之聲不絕。他們都說她是“妖女”,說她該死,可是她這個“妖女”,又何嘗不是彼時他們眼中最弱小可欺,最能肆意踐踏的對象呢?

而如今的這幅景象又與當年是何其的相似,只是叫嚷的人群換了陣營,從當年那些與她對立的人,變成了與那些人當年對立的人——她曾經的同道罷了。一切似乎都沒有什么真正的變化,她依舊還是那個最可任意指摘的存在。

若說還有不同,那便是彼時的她眼前還有光,還能看得見深淵與晚霞,而今時今日的她,卻是連這些也看不見了。

想到這里,她就不由得頭痛欲裂,心如刀絞,再也禁不住地冷笑出聲:“也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又何必白費心思與你們做這無謂的口舌之爭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一雙空洞的眼眸緩緩地掃過在場眾人,聲音也是冷到了極點,恍如冰鑄的傀儡,整個人都失去了生氣,竟令人莫名地生畏。

到最后,她忽如瘋魔了般放聲大笑道:“你們這些人今日以你們所謂的立場,給我安上那些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罪名,好啊,我一個都不會反駁,你們隨意,我不會在乎了!但我今日倒也想問問,既然你們個個都心懷道義,德行無虧,能以你們的正義來編排我,那么在場諸位想要借葉笙寒去向武林同道表態,那也大可自行派人手去尋,到時尋到了要做任何處置,我又能奈你們何?你們何必非要在此時與我糾纏個因果出來?”

說到這里,她怔了一下,緊接著聲音就開始哽咽起來:“或許,這其中的事實便是,你們根本不會,也不能這么做!這原因如要歸結起來,那大概就是,葉笙寒失勢傷重,你們不想在武林同道那里擔了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惡名,要讓與之恩怨更深的江南武林自己來了結葉笙寒,好以他們內部的爭奪和殘殺,來徹底瓦解江南武林盟。而后你們便可借此再撇個干凈,如此,既能洗清掌天教與朝堂勾結的嫌疑,又能除掉與我們有仇怨的心腹大患江南武林盟,可謂一箭雙雕。你們說,我講的對嗎?”

“放肆!”此言一出,幾乎在場的所有宗主長老同時出聲厲斥,一個個都如同被火點燃了發須般,隨時都要爆發。可惜久瀾自嘆雙目已盲,無法得見這些衣冠楚楚的人怒發沖冠、怒不可遏的模樣。

王萇更是氣得連連跺腳,說話都是抑制不住地發顫:“無可救藥,真是無可救藥!我看此事已經非同小可,必須要稟明教主,由他來親自處置了!”

顧久澈見狀,也連忙低聲勸道:“師姐,你別再說了!”

夏久瀾卻惘若未聞,竟還在一片喧嘩中高聲失笑道:“不必勞煩了!”

她攏起肩上的一縷長發,短劍銀鋒出鞘,以一刃寒光割斷了指間流下的三寸青絲。她將這縷斷發舉至身前,指尖一松,唇上含笑,仿佛也在這寒涼北風里看到它飄然垂落,如一片枯敗的殘花般,一絲聲息也無。

“我退出掌天教。從此以后,我與你們掌天教再無瓜葛!”

說完,她俯身下去磕了三個頭,而后便摸起身旁的竹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來,欲往門外走去。

滿廳的人都還置溺于震驚之中。吳茂最先回過神來,登時拍碎了一張桌案,怒道:“豈有此理!萬重崖圣地,是你這么一個叛徒想來就來,想走就能走的嗎?”

身前立時便有重重人影層層疊疊地將她攔住。而她只冷冷一笑,道:“怎么,這么多人,都要合力對付我一個瞎子嗎?”

眼見情勢劍拔弩張,秦鶯站起身來,對眾人揚聲說道:“讓她走!不過小小女子,羽翼都還未豐,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囂張如斯!我就不信,失了我教的庇護,她一個瞎子,還能有安生的日子不成!”

吳茂遲疑了一下,而后質問道:“秦宗主此話何意?”

秦鶯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諸位長老,此女好歹是一宗之主,如若忽然處死了,只會引得外人揣測不已……”

也不知眾人當時是作何反應,久瀾只知在一片交頭接耳的唏噓聲中,眼前的方向漸漸地明朗了。

他們還是放她走了。

于是,她就這么拄著杖跨出了門,蕭蕭北風嗚咽著刮過她的肌骨,卷起她散在鬢后的長發。臉頰上有點滴冰冷的濕潤,洇入她的發梢肌理,是不知何時吹落的雪花。她才知是又下雪了,約莫是上天得了閑,便起了意,欲要以這摧枯拉朽來掩埋那滿目塵埃。

她在雪中靜立了半晌,嘴角緩緩地淌入一絲咸澀,并泛著淡淡的腥味。原來是不知何時又流淚了,難怪腮上的那一路濕意被風刮得格外的疼。走的時候雪已停歇,但山路便愈發難行。她倒是沒有猶豫,不過簡單地收拾了一番行裝,便一路敲敲打打的,蹣跚著下得山去。

走時也只有顧久澈來了。他追在她的身后,低聲地問道:“你真的想好了嗎,此一去,掌天教便再不是你的依靠了,我們醫宗的這所有人,也很少能有機會再得見了。”

她回道:“我去意已決。實則亦無從選擇。即便前路艱難險阻,我也唯有這一路可走。”

“難道真的,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嗎?”他又不甘心地再問了一遍。

久瀾停下了腳步,卻失笑道:“久澈,你知道我出門的剎那想到了什么嗎?我覺得自己活過的這些年,做過的所有事,都全如笑話一場。”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亦不知道該身處何方。

凡過眼處,盡皆虛妄,無從堅守,何須愁喟。

杳杳前塵如煙似夢,如乘舟流水,披星載月行過荏苒光陰,觀兩岸桃花枯榮廿載,卻捻不住一縷嫣紅,而她卻失了光明綺愿,覆了滿面的塵霜。

“那么師姐,如若時光重回,你還會選擇救助葉笙寒他們嗎?”他問道。

她會救嗎?或許會,或許不會,她說不清楚。

但她可以堅定地回答:“盡管猶覺荒唐半生,但我從不曾后悔過。”

話說最開始在崖下見到他二人時,她想的是什么呢?也有想過不管了吧,任由他自生自滅吧,可是稍一轉念,她就開始猶豫、掙扎。

應愁予是她的朋友,葉笙寒也曾是她的朋友,何況還是個在刀尖下救過她性命的。視之不理,非她的作風。

而且就算拋開了這些前因,面對兩個風塵仆仆的落魄人,她真的能夠見死不救嗎?

她不知道,但也無需回答。

也憑此一句,顧久澈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既已明白她的心思,就無需再問到底。

“所以,你日后要去哪里?”他轉而問道。

久瀾搖了搖頭,道:“不知。但既已無處無家,那就只能處處為家了。”

她很想再伸手來拍拍他的肩,可是卻終究伸不出那只手,最后也只抬起了一點便收回了,卻留下了一句話語。

“我走了。你,和你們,多珍重!”

她揮一揮手,掌心里緊握著的那根敲打的竹杖,卻是她前行路上僅有的倚仗。前路是黑暗而未知的迷惘,她不知會走向何方。在邁出腳步之前,她也曾感到驚惶過。然而當真的踏上這段旅程時,她反倒不怕了。

因為沒有什么比家已不在,更令人惶恐的了。

而那時的她也沒想到,這一走,竟就走了近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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