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那年的秋日。
晚風一起,草木凋敝,萬物凋零。所見之處,無不一派蕭瑟衰敗的景象。
從盛夏到深秋,除了不得不參與議事的時候,其余大半的時間,久瀾不是將自己鎖在夏苡的書房里,就是在采蘋鎮的各處醫館和疫區間整日奔波。
眼下戰事雖平,但七日戕的蠱毒未清。盡管它的毒性已在各方醫家的努力下有所減輕,受染者的性命能得以延長,可它畢竟還無法根治,誰也不能保證來年春日它不會再度猖獗。而夏苡臨終之遺愿,亦莫不與此相關。
這幾個月里,她翻遍了夏苡和虞久淵留存的手稿。關于徹底破解七日戕蠱毒的解方,之前她二人傾畢生之力,終已研制出了大半,可到底沒來得及等到實現的那日。如今久瀾從她們的手里接過這份遺志,無論如何,即便傾盡一生,也必然要將其完成。
因為這不光是她二人的心愿,亦是她自己的期盼。
但研制的過程還是遭遇了瓶頸。直到有一日,毒宗的宗主秦鶯來了。她帶來了一則至關重要的消息。
就在幾日前,她機緣巧合獲取了一只廢棄的蠱蟲,并得以機會將其分解,終于得到了七日戕蠱毒的大致成分。
雖然與真正流傳的蠱毒有所差別,但已不會差得太多,而且其中亦有少許部分與夏苡和虞久淵的研究相合。這于久瀾而言無疑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有了毒宗的助益,破解七日戕將指日可待。
但這其中又另有令人震驚與憂心之處——七日戕蠱毒中的成分,有不少確實與毒宗相關,若非知情,恐怕連自己人都要以為它是從毒宗流出的。
嫁禍者好毒的手段!久瀾不禁納罕道。
破解蠱毒的最后階段并非一帆風順,但好在有心人,天不負。從初春起始七日戕肆虐,到如今深秋寒霜起,八九個月的時間,醫宗上下多少人的心血,到今日終于能得一法將之平息,興許不久之后,便可見毒亂清除,四方重獲安寧。只是這荊棘長路的最后一步,想要將它走好,亦絕非那般容易。
而今掌天教正值重振之際,為避免事端,教內已明令禁止弟子私自下崖外出。而七日戕一案,長老與各位宗主亦明里暗里地對久瀾多有告誡。
雖說爭端已埋下多時,但萬重崖的這場浩劫,確然是因七日戕蠱毒而起。那些所謂的正道聯盟,根本不顧蠱毒一案背后是否另有真兇,一舉認定,便大加討伐。萬重崖慘遭屠戮,多少弟子命喪十三派聯盟之手。即便如今戰事平息,卻也只是兩敗俱傷的緣故,雙方的恩怨沒有解開,深仇反倒就此結下。對于那些身中蠱毒之人,掌天教自認任他們自生自滅已算莫大的寬容。他們已絕不容許教內之人再對那些正道子弟抱有半分憐憫,更妄想施以什么援救。
為此,一向在議事大會上沉默寡言的夏久瀾不止一次地出言頂撞教主與長老,連爭吵亦爆發了多回。他們怒斥久瀾為冥頑不靈之徒,將其軟禁,甚至意圖毀去她手上的七日戕解方。
在她被關禁閉后,秦鶯曾來看過她一回,并對她勸言道:“你最好不要再想著解救那些人。七日戕的蠱毒雖不是我們做的,但你也知道,它背后極有可能與朝堂有關。朝堂的人,若是想借此來攪亂武林,那么最后出面解決毒亂,救民水火,收攏人心的也必然要是他們的人。他們定不會允許由朝堂以外的人來做成這件事。所以,你若執意要救那些人,就必然會將你自己置于險境。更何況他們都是我們的仇敵,你忘了你的師父和師兄姐們是怎么死的嗎?你為他們違逆教主和長老,甚至不惜去以身犯險,根本就不值得!”
久瀾卻道:“我知道,也不會忘。但我想要散播解方,為的不是那些正道子弟,而是受風波牽連無端受苦的百姓。只要毒亂不根除,就必然會有無辜者遭殃。況且總有一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不問結果只問心。值得或不值得,由我說的算!”
那夜,顧久澈偷偷用醫宗迷藥放倒了看守久瀾的守衛,而后助她從禁室之中逃出,一路送到了崖下的關口。此番下崖,她勢在必行。崖下的護衛可以攔得住別人,但攔不住她一宗之主。
她心里早已做好了打算,一下崖,便速速趕往采蘋鎮的醫館。白紙黑字的解方能被毀個十次百次,但只要她人還活著,就必能將它傳播出去。
這夜的采蘋鎮安靜得極不尋常,夜還未深,就已少見行人。深巷幽幽,每走一步,幾乎都能聽到腳步的回響。
直覺告訴她,有人在偷偷跟著她,而且不止一人。
她面上故作鎮定,依舊在若無其事地往前走著,但右手已悄然握住腰上短劍的劍柄。這條巷子的轉角外是一處水塘,她走過之時稍一偏身,便從水中窺見了身后那人的影子。
空氣中拂過一縷劍光的寒意。她閃身一避,腰上短劍出鞘,一聲錚鳴響,那人已悄然落在了她的身前。
暗影中又逐漸浮現出十一道影子,將她團團包圍。久瀾看似不動聲色,實則已暗暗心驚。方才那人身手矯健,輕功了得,她已難以對付,更不論又多了這十一人。
來者皆黑袍箭袖,訓練有素,所持武器卻刀槍劍戟各不相同。他們俱目光冷峻地盯在久瀾的身上,只待一聲令下,便一齊攻向久瀾。
這一下交手,久瀾便明顯感覺到他們是沖著自己的性命而來,出手干練狠辣,招招直指要害,顯然今日不分個你死我亡,絕不可罷休。
看來又到一念生死的時刻了。雖與他們不曾有過只字片語的交談,但于這些人緣何而來,她自交手之初就已了然于心。既是如此,便無可避免這一番生死交鋒。
而她也曾經無限地接近過死亡,所以如今這股氣息再度來臨時,反倒并不覺得如何畏懼,只是想著自己還不能死。如此竟比意想中的還要多撐了好幾招。
茫茫暗夜之中,刀光、劍影、槍聲交錯不絕。她奮力地招架、抵抗,終抵不過一刃劍鋒直刺她的喉嚨。就這此時,忽從遠處傳來一聲哨音,哨聲清越而嘹亮,并以極快的速度向此處逼近著。
哨音響起剎那,劍刃便在她的頸前停下了。而幽巷深處,有一人著白衣緩緩從陰影之中走來。那十二人一見到那個身影,便極其迅捷地收起武器,飛快地向四方撤離,轉眼便消失在黑夜里。
久瀾看向那身影時,亦微微一怔,望著他的眼里滿是不可置信。
而那人走到她身前五步遠的位置停步了,若即若離地稱呼道:“夏姑娘。”
她亦稱呼道:“葉閣主。”又問:“那些是什么人?”
葉笙寒道:“是暗衛。”
她的眸中即刻便透出銳利的光芒。“既是暗衛,為何他們一見你就撤離?”她上前半步,試探地問著,目光卻灼灼地注視著他,似要將他的謎底看穿,“你是朝堂的人?”
他回答得倒出乎意料的干脆:“是。”
久瀾又問:“七日戕的蠱毒也是你們散播的?”
他沒有否認。
久瀾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難怪十三派聯盟征討萬重崖一事,會峰閣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也沒有過半點動作,竟原來……
“葉閣主,這么多年,你藏得可深啊!”
葉笙寒沉吟片刻,道:“夏姑娘,你我相交一場,有些事情我不想欺騙你。”
“那你就說吧,你的真實身份,你的目的,以及你做過什么,一次說清楚,樁樁件件的別讓我一個個來問。”久瀾握緊劍鞘,審視著他道。
此時即便是塘底的魚都能隱隱感覺到她身上重重彌漫的怒氣和怨氣——她氣一人的虛偽與假義,怨一人的受人蒙蔽與枉付信任。
但她同時又表現得出奇的冷靜,仿佛是在極度失望之后成了一潭掀不起半點波瀾的死水。
實則,她不過是記起自己已然不是十四五歲時初出茅廬的小女孩,不想直率地將那些怒氣撒在眼前的這個人身上。然而,她也絕不想再給他什么好臉色,更不必說如當年那般的尊敬與崇拜。
葉笙寒長嘆了一聲,隨即將她所問一一道來:“我的母親是王侯世家出身,但家族早已破落,我們一家一直都處于別人的擺布之下。我自懂事起便被人安排,送入了會峰閣。近幾十年來江湖勢力漸大,而那位大人也野心勃勃,一直想要收復武林,以歸己用,但奈何總遂不了愿,于是就只能靜待時機,以待來日即便不能收復,也可趁此打壓,令武林再難掀起什么風浪。他們送我進會峰閣,便是想讓我通過這個途徑監視江南一帶武林的一舉一動,并定期向他們輸送各種情報。莊老閣主之死,亦非偶然。”
久瀾聽聞,不住冷笑道:“所以,你們是終于等來了所盼望的時機嗎?這場風波內外,你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
葉笙寒垂下眼眸,不曾回避地回答:“各門派間的矛盾舊怨,以及以往與掌天教的糾葛過節,都是經我之手傳遞給他們的。”
久瀾不覺恍然,原來當初劍宗弟子所謂的有人挑撥,果然并非什么錯覺。
她閉上眼,極度冷漠的聲音里摻上一絲細微的顫抖:“除了這些,還有呢?”
葉笙寒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什么。
她淡淡地“呵”了一聲,忽然對他反施一禮,道:“葉閣主,你多年以來混跡于黑白兩道之間,左右逢源,如魚得水,不露破綻,手段非凡,當真令我欽佩啊!”
葉笙寒后退了一步,沉聲道:“夏姑娘,對不起。你以后不要再輕信一個人了。”
久瀾壓抑住顫抖的肩膀,仰起頭,目光堅定地鎖定在他的身上,問道:“所以接下來呢,你將為你們朝堂的利益,如何處理我?”
葉笙寒抬起眼眸,對上她的目光,繼而向一旁側身一步,低聲道:“你走吧。”
久瀾蹙起雙眉,以示懷疑。
葉笙寒道:“夏苡沒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對付,因此他們的人一直都在緊盯著醫宗和她弟子的動向。那些人能夠暗殺你這一回,就必然還會有下一回。你日后,多加小心!”末了,又在心底默默地補充了一句:“若能如你們所愿,解救眾生,也算是我的一點救贖。”
久瀾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冷漠而淡然地道了一句:“不勞葉閣主費心了。”但走出了兩步,再三思索之下,卻還是忍不住回頭道:“無論如何,這一次,謝謝你。”
不只為我,更為千千萬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