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故劍,一位故人。
至此,屬于那些年里的斷裂不清的回憶,終于都重新連結在了一起。
眼前那些繁雜陸離的光斑逐漸消散,她放下青鋒,抬起頭,入眼便是天邊那藏了一半在屋檐后的月。
久違的月光,久違的徽州,以及久違的你。
視線雖還有些模糊,但榻上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卻仍是映入了她的眼底。回憶里稚氣未脫的眉眼,夢境中朦朧不清的臉龐,都在與眼前的這張臉逐漸重合,最后融于一處。
無怪乎你從不驚異于我的來歷,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原來你就是他!
岳楸,岳梓乘,你處心積慮,埋名隱姓地待在我的身旁,整整一年半的時間,究竟是為了什么!
久瀾曾經無比期盼地想要看清這張臉,可如今,她寧可自己仍然看不見。至少,能繼續沉溺于期待和幻想里,任由他隱瞞著,欺騙著,也總好過親自揭開這荒唐的真相。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但腳步卻不由自己。并非她逃離不開,而是連她自己都不知曉,其實在她的心底深處,還是存了念念不舍的一點期望——她想要他來親口說清楚。
等到岳楸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的黃昏。他在客棧中遍尋久瀾未果,便急急忙忙地出門去找,一步未停歇,才終于在入夜時分,于一處偏僻的小酒館里發現了久瀾。
她正伏在桌上,周邊擺滿了酒壇,壇中還殘留著梨花醉的氣息。
岳楸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迷蒙地睜開眼來,抬起眼眸,一雙瞳孔中倒映出了岳梓乘的臉龐。
她微微一笑,道:“你來了。”又隨手拍了拍桌邊的空座位道:“坐吧,陪我喝兩杯。”
岳楸卻沒有動,而是滿眼擔憂地望著她,問道:“發生什么事了?你從來都不會喝這么多的。”
“從來?”久瀾側過頭去凝視著他,問道:“你才認識我多久,怎知我從前就沒有過?”
岳楸一時語塞,眼里更是添上了幾分無措。他察覺到了眼前人的不對勁和話語的敵意,忙上前一步,道:“久久,你到底怎么了?”
再聽到這聲稱呼,久瀾忽然覺得背后一陣發涼,連著握著酒杯的手也顫了一顫。
她偏過頭去,道:“其實你說的沒錯,我酒量從來不好,所以確實很少喝。但你知道嗎,有很多的時候,是我明明不想喝醉,卻偏偏一杯就醉了,而等到我真的想醉的時候,卻怎么喝都喝不醉了。就像現在,越喝,越清醒。”
那邊的人默了半晌,而后緩緩道:“我知道。”
她卻自嘲般地笑笑,道:“不,你不知道。”她舉起桌子上的那半壇殘酒,停在他的身前晃了晃,道:“你就陪我喝兩杯吧。不瞞你說,這里的梨花醉,很有我少時喝的那種風味,入口雖苦辣,卻越喝越是香醇。”
他似乎是有所觸動,便接過酒壇坐了下來,給自己身前的空酒盞倒上了滿滿的一杯。
他的指尖很熱,全不似她那般已然涼透了。
那倒酒時的風姿,亦與當年不差毫厘。
她一手撐著額頭,一面隔著數只酒壇子望著他。許久,道:“我曾經與你說過,我忘記了一些事情。但近來似乎已想起了一些。”
他微微一怔,道:“想起了什么?”
“也沒有什么。”她輕輕一笑,“也就一些舊事,比如,我上回這么喝酒的時候。那時還在冷沙洲,那日還下過雨。我半夜瘋了一樣地闖進師父的酒窖,把她藏著的幾壺梨花醉全都喝完了,還趁著酒勁打碎了好幾只酒壇,最后又哭又笑地抱著酒壇子在里面睡著了。”
說到這里,她悄悄地瞥了岳楸一眼,只見他抿緊了唇,捏緊酒杯的手在微微顫抖。而她故作不知,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后來我被發現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師父知道了此事倒并沒有說我什么,反而是大師姐,直罵我沒出息,罰我面壁思過了三日。”
她問道:“岳楸,你猜猜,我是因何如此。”
岳楸愣了一瞬,沉聲道:“大約是為心傷之事吧。”
她聽見了他的答案,忽而就笑出了聲,道:“是啊,如今我想起了,那為的是我年少時一樁荒唐的情事。我曾經傻傻地喜歡過一個人。”
有酒杯傾倒的聲音,才盛滿的梨花醉又灑滿了一桌,幽幽酒香在兩個人的鼻間肆意飄蕩。
“這些年里,我并非忘光了所有的事情,但只要是我忘記的事情里,就必然會有他。我可以把其他的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唯獨關于那人的,我全都忘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她扶著桌子站起身來,街邊的燈影被她擋在身后,悠長的影子投在岳楸的身前,將他的臉都籠罩在昏暗的陰影里。
“岳楸,你知道那人是誰嗎?他叫岳梓乘,齊云派的掌門,正派的領袖,名門的楷模!”
“你說他到底做過什么,會讓我一看見他,就失了求生的念頭?會讓我即便死了一回活過來,也不愿再想起他?”
“你親口告訴我!”
她的發梢就這么拂過他的臉,而身前的人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唯有酒杯破碎的聲音在他身側炸響,并久久回蕩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他恍然抬起頭,一雙幽深的眼眸正對上她的眼睛,剎那,似是驚訝又似是驚喜。
“你能看見了?”
她怔了一怔,隨即后退一步,指著他笑道:“如何?岳梓乘,如果我還看不見,你是不是打算騙我一輩子?”
“久瀾,我……”
他沉吟了許久,卻也沒說出下文來。
她不禁一聲冷笑,舉起最后一只酒壇,在他的面前,陶盞微傾,以酒澆地,然后再跟那年一樣,又哭又笑地,轉身,走向了酒巷的深處,唯留一聲空壇碎裂的余響。
岳梓乘,多年以后,我們,還是走上了兩條路。
清明時節夜深的空巷,小雨微涼,如早春時乍暖還寒,竟還有些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磕磕絆絆地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何處,只覺得頭上越來越重,腳下越來越輕,似踩不到實處。眼前的一切也在她面前逐漸倒轉過來,景象、光陰統統顛倒反復。她終于一個身形不穩,重重栽倒了下去。
恍惚中似有一個人影躍下,停在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輕點她眉間的印堂穴。
有一股真氣順著他的指尖流入她的體內。她漸漸清醒過來,看清了來人,頓覺眼前仍看到幻象一般不可思議。
“久澈?”
那人點了點頭,道:“師姐,是我。”
他與當年已有極大的不同。如今他是一宗之主,一身黑衣,利落干凈,眉宇中隱隱透著一股威嚴,再沒有曾經怯澀少年的影子了。
六年前萬重崖那一役,她重傷跌落懸崖,世人都以為她死了。唯有顧久澈堅決不信,堅持帶人去崖下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萬重崖底是一條深澗,流水湍急而漫長。他不信邪,不顧任何人勸阻,硬是沿著江灘一路去尋,直找了十日,才終在一處崖洞中發現了她。
彼時她只剩一息猶存,幾與死人無二。
顧久澈將她帶了回去,傾醫宗之力全力救治。他舊時于課業并不上心,天資亦不算上乘,可偏偏在那幾日里不眠不休地翻遍了夏苡留下的所有醫書,將這個一只腳都已踏入陰曹地府的人給強行拉了回來。
但到她蘇醒時,又已過了半月。也是到那時,她才知曉萬重崖一役后又發生過什么。
此役,掌天教與十三派聯盟兩敗俱傷。萬重崖地勢險要,十三派聯盟始終占不到什么優勢,最后只能無奈撤離,可退到崖下時,卻意外遭到了一路兵馬的埋伏。
是朝堂的人。
據顧久澈所說,那路兵馬來時,十三派聯盟正集中火力攻上萬重崖與掌天教相斗,崖下的采蘋鎮防守空虛,最先遭到洗劫。駐扎此處的正邪兩派,無論身處何方陣營,都一同遭到了突襲。
那時顧久澈尚在采蘋鎮,鎮上已亂作了一團。他見勢欲帶傅莼趁亂逃離,卻不想被流竄的兵馬沖散。他在鎮上尋找了許久,找遍了能找的每一處角落,最后卻只找到了一件女孩的血衣,正是當日傅莼身上穿著的那件。
至于十三派聯盟,顧久澈知道的不多,只聽聞他們在各派元老的帶領下,協力發現了山坳的一處突破口,因此得以殺出重圍,但也損失慘重。等到顧久澈隨同剩余的殘部回到萬重崖時,各路人馬都已散去了。
如此,萬重崖上的風波暫時算是平息了。
經此一役,掌天與十三派都元氣大傷,急需休養生息,短時間內都不會再有爭斗了。而朝堂兵馬的忽然出現,似乎又顯七日戕一案另有隱情。
夏苡臨終前曾說,此事沒有那么簡單。如今想來,也許她是發現了什么端倪,才會對久瀾如此囑咐。
江湖與朝堂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人人皆心知肚明。但數百年間,江湖勢力日益龐大,不止掌天教屹立萬重崖百余年不倒,就連偏安一隅的江南武林亦結成聯盟安穩發展了多年,勢力不容小覷,難保朝堂不會有所忌憚。且這些武林中人多半清高自許,從不愿依附朝廷。若任由這些不附于己的勢力盤結,于朝堂而言,難免不成隱患。
因此,他們欲挑起江南武林與掌天教的爭端,借七日戕施行嫁禍,令兩方相斗互有損傷,以此削弱雙方勢力,也并非沒有可能。
但若當真如此,想要徹底平息風波換取安寧,便會難上加難了。
久瀾醒來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能起身。頭部的重創使她缺失了部分的記憶,但好在并未影響她太多。
待身子好些,她便急忙去往崖下的采蘋鎮,以期能打聽到傅莼的一點下落,可來回去了多次,終還是一無所獲。
死于戰場上的故人都已安葬,各宗的祠堂也已添了好幾行牌位。往事告一段落,回不來的人亦是永遠都不回來了。
養傷的時日里,久瀾時常會端過師父的琴,一個人在屋中修習《安息》,而后與祠堂,去崖邊,去一切有亡靈的地方,試撫一曲以安魂。
等到身子痊愈,她便開始著手重振掌天教與醫宗的事務。
從前她還是個小弟子,教中的議事正廳極少能踏足,如今她卻是那里的常客。教中的大佬她基本都不熟,但總還是要做應付自如的樣子,在人前也極力保持著端正守禮的姿態,是為守好醫宗的顏面。
可醫宗向來便受輕視,何況現下做宗主的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年紀輕,輩分小,不懂事,議起事來根本沒有她插嘴的份,更無論有什么尊重可言了。
每到這時她就會格外想念那個溫和謙雅的人,她若在這里,想來會好些。但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她不知夏苡從前是如何做的,但她自己做起來只覺太難。
也是每當這個時候,她坐在師父從前的座位上,學著她曾經的樣子,才愈發明顯地感覺到,原來她是真的不在了啊。
就這么把她從前珍視的東西都留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