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瀾尋到顧久澈時,已是兩日之后了。
當日她找到機會上岸后,便往去萬重崖的路上,一手牽著傅莼,一路沿途尋找印有桐花標記的藥鋪或醫館。
那些藥鋪雖非收編于掌天教名下,卻與醫宗有著莫大的淵源。其內之人,大都受過夏苡的恩惠,他們在滁州至萬重崖一帶以開設藥鋪醫館為名,常年在暗中默默支持醫宗。除了醫宗的弟子,外人皆不知曉他們的存在。
如今掌天教與十三派聯盟之間的戰事正緊,醫宗的弟子分散在各地救援,亦均以此為據點。久澈外出傳送消息或物資,也必然會經過它們。所以,久瀾堅信,只要通過他們,必定能打聽到久澈的行蹤。
也確然,她在兩日之后,于距萬重崖不遠的采蘋鎮上發現了久澈的蹤跡。
彼時他已昏迷了三日,被駐守該地的店主收容。久瀾去看他時,他恰好醒來。
他一睜開眼,看到久瀾,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師姐,不好了!”
他急急忙忙坐起身來,急迫地直拍大腿,道:“我聽說有人在滁州城外看到過樵溪村的村民!雁山派的人,他們要往瑯琊山去了!快,快讓大師姐他們離開那里!”
而后逐漸清醒過來,看到傅莼和紅腫著雙眼的久瀾,突然便有一種不妙的預感,緊張地直咽唾沫,結結巴巴地問道:“師……師姐,難道……”
久瀾垂下眼眸輕輕嘆息,哽咽道:“太遲了,冷沙洲已經毀了。”
“那他們……”久澈追問道。
久瀾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久澈一下子癱坐了下來,喃喃道:“怎么會?都怪我……要是我沒被他們抓到,也許就來得及了。”
久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不是你的錯,久澈。”
她第一眼看到了久澈的傷痕,便已難以想象他在過去的幾天里經歷過什么,又如何從虎口之中逃脫。她只知,他所經歷過的困難與傷痛,都不是她以任何立場,憑三言兩語就能輕飄飄地帶過的。
而且她也逐漸明白,此番雁山派能夠如此“順利”地攻破冷沙洲,其計劃之周密,明顯是有備而來。即便他們能提前知曉,也未必就能逃過這般結局。
但如今她更想知道的是,冷沙洲地處隱蔽,絕非輕易就能攻破之地,為何雁山派便能攻入得悄無聲息,竟似完全了解冷沙洲內外的布置與地形般,等到他們發現之時竟已幾乎陷入絕境?
這背后究竟隱藏了多少她所不知的秘辛?
可這不是她眼下所能追探之事。
她俯下身去,遞給傅莼一小顆糖果,并摸了摸她肉嘟嘟的臉頰,道:“莼兒,你就陪澈哥哥待在這里好嗎?”
久澈一聽,急道:“師姐,你要走?”
久瀾道:“我還要回萬重崖,大師姐……她有事交代于我,唯一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我必須要把它辦好。你身上還有傷,就留在這里休養吧。莼兒她還小,跟我東奔西走的也不方便,還是留著這里比較妥當,只是,要有勞這里的各位照顧了。”
她又回過頭去,溫柔地叮囑了傅莼道:“莼兒,你在這里要好好地聽哥哥和各位叔叔的話,別到處亂跑,知道嗎?”
傅莼乖巧地點點頭,道:“知道了。外面的都是壞人,莼兒不會到處亂跑的。”又拉了拉她的衣角,滿眼期盼地問道:“那久瀾姐姐什么時候回來?”
久瀾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道:“很快,等我把手頭的事情辦好,就會回來找莼兒的。”
傅莼笑道:“好,那莼兒等姐姐回來,莼兒還要姐姐帶的糖果!”
久瀾微微一笑,便將傅莼牽著自己的小手交到了店主的手里,低聲道:“勞煩了。”
她才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看見傅莼正沖自己笑的模樣,不禁就回想起傅娘子叮囑自己的話語,心底泛起一陣酸澀:“她的母親曾囑咐了我,要我照顧好她。可是……我連自己的前路都不知如何走,亦不知前方還會再遭遇什么,又如何照顧好她?”
唯有心上許愿,諸事安好,一切無恙。
然,終不過奢望而已。
大戰一觸即發。
久瀾回到萬重崖不久,十三派聯盟便以迅猛之勢攻到了萬重崖腳下。然而,他們來勢雖兇,卻也被崖下的護山迷陣“桃云霞絪”阻擋了攻勢,一時困于崖下,倒也難以攻得上去。
一日之后,毒宗又在桃林中加入了瘴氣。不知情者試圖破陣,卻紛紛被瘴氣毒倒。短短幾刻鐘內,十三派聯盟死傷甚眾。如此僵持久攻不下,十三派聯盟索性便以俘虜引路。
他們以一條條長長的鐵鏈拴住眾多俘虜,強逼他們闖入毒陣之中,只得前行,不得后退。一旦發現有人試圖逃跑,一條鏈上的人都要即刻斬殺。如此一來,那眾多俘虜之中,固然有寧死不屈者,卻也有膽小怕死之人。只需有那么一個,撬開了嘴,那么一切都好辦了。
這便是那最后一役了。
久瀾回憶起那日的血色漫天,抬頭看時,只見蒼茫天際血紅一片,無人知那是被那黃昏的夕陽所映照,亦或是被崖上的血色所浸染。
重重山道之上,盡是死尸,有敵人的,也有故人的。劍宗劍法高超,毒宗用毒詭辣,自是與敵人正面拼殺。那些年里教內失傳過的各種詭異奇毒,都被毒宗或真,或假,或真假摻半地重新制了出來,用于戰場之上。那遍地的一具具沾滿黏膩血跡的尸體,死狀可怖,已無人能追究得清他們究竟死因為何。
久瀾一路退到山崖邊時,身上已沾滿了鮮血。那上面有敵人的,有她自己的,也有師兄師姐的。能走到這里的醫宗弟子已不剩幾個,而她隨身的短劍也不知被打落在了何處,如今手里捏著的是半路拾來的不知是何人的長劍,用得極不順手。
而她也沒有多少退路好走了。胳膊上的傷處還在流血,可她卻根本顧不得。
夏苡的腿傷得極重,走到這里時幾乎已經寸步難行。她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無奈地掰開了久瀾的雙手,道:“小九,到此為止吧。”
久瀾一怔,急忙追問道:“師父,什么,什么到此為止?”
夏苡搖搖頭,輕柔地攏著久瀾額前的碎發,道:“小九,你記著,這次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如若你能活下去,我先前與你說過的,我寫的東西,阿淵寫的東西,你都要保管好,千萬不能讓它落到旁人的手里,任何人都不行!”
說到這里,她的瞳孔猛然張大,繼而奮力地將久瀾推開。久瀾始料不及,身形未穩,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卻只見一把利劍刺穿了夏苡的胸膛。
就在她眼前,相隔幾步遠的地方,青衫浸血。
不過咫尺,卻已相隔天涯。
弦斷琴絕。
她忽然就不想再走下去了。
這條路,分明坎坷崎嶇,卻又能一眼望到盡頭。她倦了。
眼前的一切都如染上一層腥紅的血。
她所身處的修羅地獄,曾經卻是她的家。這里播種著她最初的理想,最初的溫柔和最初的善意。來到這世上的許多年,她本就擁有的不多,也祈求的不多,然而到了今天,她還是全都失去了。
她想起曾經對師父立下的誓——醫者行于世間,從此只救人,不殺人。
可她如今填滿胸腔的卻是從所未有的洶涌的殺意。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把眼前的這些人都殺光。
她也終于還是破了誓,在師父的面前。
一旦手上沾了血,便再難回頭。涌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她身上的血跡也越來越多,手中的劍亦不知何時斷成了兩截,但她絲毫不曾感覺到疼痛。
直到那一瞬青色的劍芒降下,刺痛了她的眼。
那是一道白色的影子,從空中躍然而下,就落在她的身前,將她與眾人阻隔開來。
是他。
他面對著她而立,灼灼目光堅定而熾熱,就正對著她的眼眸。
可她卻瞇起了雙眼。眼前這人,泠然如謫仙臨世,一身白衣纖塵不染,恍若雪山之巔傲霜盛放的冰蓮花,不可逼視。
而她卻滿身的血污,狼狽不堪。她不敢看他,唯恐瞧上一眼便會褻瀆了他的一身潔凈。
身后的人紛紛在搖旗吶喊著,呼聲鼎沸:
“殺了她,岳掌門!殺了這小妖女!”
“殺了她,為死去的弟兄報仇!”
“岳掌門,望您主持公道,殺了這魔教妖女,為民除害!”
人聲嘈雜,不堪入耳。
岳梓乘垂下眼眸,手中的青鋒劍顫抖了一下,而后緩緩地舉起,直指著她的咽喉。
“停下,收手吧。”他輕聲道。
她卻搖了搖頭,苦笑道:“岳梓乘,你覺得,我還能停下嗎?”
她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正在瘋狂地叫嚷著的人的臉。眼前的這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她也相信他們未必都認識她。可是如今,他們卻一個個都如同與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般,拼命地叫囂著要置她于死地,仿佛她犯下了十惡不赦的滔天罪過。
可至少今日以前,她本人與他們還是無冤無仇的啊。
然而現在,他們就圍在她的面前,眼神兇惡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他們要她死啊!她該如何停下,就這么輕易地成全了他們嗎?
從風波起始,她便一路退讓至今。她承認是自己的同門先動手害死的人,所以他們一開始要復仇,要討公道,她雖覺得委屈,卻從未有過半分怨懟。可時至今日,牽連至死之人無數,其中又摻雜了多少無辜者的鮮血?那些樵溪村的村民何辜,今日枉死崖上的師兄姐們又何辜?他們直至死前,一雙手都是干干凈凈的未染上一絲血腥,緣何卻是身死魂滅的結局?而她自己,被莫名地追殺一路,退讓到最后,終也是被逼到了絕路,退無可退。
如果還能由她選,她如何會選擇拿起手中的刀劍成為殺人者?孰不知醫者的武器,從來都是救人的啊!
執劍的那只手微微一顫。她看清了身前那握著劍柄的瘦削的掌背,隱泛青筋而指骨分明。那是一只多么干凈的手,與她的滿手鮮紅截然不同。
她忽然就想起,十五歲那年與他初次并肩,共同搗毀了一座欺凌附近百姓的小山寨。雖然只是一樁小事,于她卻是有生之年第一次行俠仗義。那日她的心都被這種鋤奸扶弱的快感填滿,于是就在無意間向他開起了一句玩笑。
倘若有一日我迷失心途,墮入了魔念,你當如何?
他笑道,不會有。即便真有那么一日,他也必會伸手拉回。
她問,如若拉不回了呢?
這回他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親手了結。
而如今他就站在她的面前,橫劍直指相對。她當初所害怕的預見的兵戈相向的那一日,終于還是到了眼前。
但她并不畏懼,只是覺得有些哀傷。落日的余暉灑在青鋒的劍刃上,透著清冷銳利到令人生畏的光,但她反而上前了一步,低聲對他說道:“也罷,能死在你的手上,總比死在那些陌生人的手里強。”
后面的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催促喧嚷之聲愈發激烈地咆哮而來。更有人直接從人群中竄出,劍尖直指久瀾的心臟。
剎那的劍芒映出了岳梓乘的眼睛。
他以極快的速度將久瀾推開,那道揮出的刺目劍鋒頃刻間劃破了他的手臂。他將那道來自旁人的劍芒擋在了身后,另一手卻也無情地斬出,一晃眼,青色的劍鋒已經刺入了她的左肋。
肋下三寸的地方。
劍很快,也很疼。
血瘋狂地從她的嘴角溢出,她卻仍微笑著對他擠出了三個字:“謝謝你。”
至少,不是旁人。
終于,還是由你親手了結了。
但也有些對不起,你的白衣終于還是染上了我的血。
恍惚之間,她的腦海中飄過一絲渺小的念頭:劍刺入的這個地方,若能拔得穩些,也許還有救。
但只一瞬,便灰飛煙滅了。
倒未必是想死,只是不想活。
最初的時候,正邪二字于她只是兩個相對立的字眼,她聽過、讀過,也寫過,但心里其實并無什么明晰的概念。到了后來,她似乎是漸漸地懂得了,但到如今,她又好像從未懂過。
這滿山的沾染了一身鮮血的人,究竟孰善孰惡,又孰正孰邪?
她與岳梓乘,是殊途同歸,還是終將異路?
沒人能告訴她。
所以,她一掌推開了岳梓乘,轉身便往崖邊逼近。這里,不會有人護著她,也不會有人攔著她。她的面前是不見底的深淵,頭頂是絢爛的晚霞。她只有一個人,但她的心卻是從未有過此刻的寧靜。
她回過身,仰起頭,淺淺一笑。
耳邊再也沒有那些嘈雜的聲音了,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她擁抱著天空,天空卻離她越來越遠;她背對著深淵,深淵卻離她越來越近。
她閉上了眼。
一片黑暗中逐漸浮現出一朵開得燦爛的白碧桃,卻轉瞬就在一聲嘶啞的鈴音里跌得粉身碎骨。
現在,也該輪到她粉身碎骨了。
岳梓乘,當初你送我白碧桃花簪,便是因為我不喜著紅衣。而如今我一襲紅衣如待嫁新娘,那白碧桃花卻早已枯萎了。
也許我們一早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