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梓乘沒有說謊。
當日冷沙洲一別,一月之后,由江南武林各大門派并中原的少數幾個門派組成的十三派聯盟聯合起事,共同討伐掌天魔教,并率先攻破了魔教分舵。
一時已被七日戕之蠱毒蒙上一層陰影的土地上,又染上了一層殷紅的血色。
戰役一起,夏苡便火速趕回了萬重崖增援,醫宗的弟子也被分派到各地,一路邊救助著受傷的本教弟子,一邊照顧受戰事和蠱毒侵擾的無辜百姓。
分舵失守的那夜暴雨傾城。久瀾帶著久澈拼死從一片混亂中逃脫,連夜奔逃,途經樵溪村時,雨已大到難以行路。兩人只得進村去欲避一避雨,卻只見滿目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她找了許久才在村外西北方向的山洞中找到十余口人。彼時他們正蜷縮在一處瑟瑟發抖,見來人是她,才戰戰兢兢地講出了樵溪村遭血洗的經過。
當日下午,他們正如往常一般做著手上的活計,忽然就有一群持劍的人闖入,稱他們藏匿魔教妖人。傅叔上去與他們理論,誰知話還沒說幾句,便被他們一劍刺死。為首的那人當時便稱樵溪村人都為“魔教惡徒”,并揚言一個也不能放過。
村里的男人們見狀,紛紛持起鋤具與他們相搏,同時讓婦孺們趁機逃走。當時天空正好開始下雨,在他們的盡力拖延下,終于逃出了這十余口人。但雨越下越大,這些老弱婦孺們又根本走不遠,最后只能趁亂藏匿于這個山洞中,卻也不知那些人何時會再找到這里。
說到這里,傅娘子懷里的小傅莼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摟緊了母親的脖子,淚眼婆娑地道:“娘親,我想爹爹了,爹爹在哪兒,他說好要給我編草螞蚱玩的?”
稚嫩的哭腔直哭得久瀾心碎。她一咬牙,對眾人道:“章婆婆,你們大家跟我走吧,我帶你們回萬重崖。”
洞內十余雙眼睛霎時一亮,仿佛在深淵之底重燃了希望般。
久瀾瞬間了悟到,她方才說的這句話與她以往所說的任何一句都不一樣。那不是一時興起,更不是什么玩笑,它是樵溪村十余口人在彌漫的殺戮中等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當即轉身去找久澈,卻正好見到他向自己奔跑而來,一邊驚喜地對她呼喊道:“師姐,我剛才遇到劍宗的師兄們了,他們不知從哪里找到了好幾輛車,能搭載十幾個人呢!我才求了他們捎上我們兩個。師姐,我們快走吧!”
久瀾心下一喜,連忙拉住久澈問道:“他們在哪兒?”
久澈向后一指,道:“就在林子外面等著呢。”
久瀾聽完立刻撒開手向樹林外面跑去。久澈被甩在后頭,連連喊道:“師姐,你等等我!”
但久瀾頭也不回地跑,此刻她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快點,再快點。
穿過那片林子,果然便見到了久澈所說的車馬。她快步上前,行了一禮,對為首的那人道:“久晨師兄,可否勞煩再搭載幾個人回去,久瀾感激不盡!”
汪久晨問道:“是什么人?”
久瀾道:“是樵溪村的婦孺,他們無處可去……”
話還未說完,汪久晨便神色一變,打斷道:“樵溪村遭了雁山派血洗,你不知道嗎?”
久瀾一怔,道:“我知道啊……”
“那你怎么還敢提此事!”汪久晨道,“分舵失守,如今十三派聯盟正在大肆搜捕我教弟子。我們已自顧不暇了,哪里還能去管別人?況且那樵溪村的人又不是我教弟子,我們憑什么要去管他們的死活!”
“可是,樵溪村的村民一向對我們照拂有加,這次慘遭血洗,也與我們脫不了關系,他們都是被無辜卷進來的人?。 本脼懙?。
汪久晨沒有理她,眼睛一撇,看見站在一旁的久澈,不耐煩地道:“你們兩個要走就快上來,別婆婆媽媽的!”又補充一句:“但要帶上樵溪村的那幾個,不可能!”
久瀾立即下跪哀求道:“久晨師兄,求你通融,那幾人我們醫宗會照顧,絕不會連累劍宗和其他幾宗的!”
汪久晨一把將她推開,厲聲道:“樵溪村的那幾個也是十三派聯盟要追殺的人,是你說不連累就能不連累的嗎?夏久瀾,你以為你是誰,別想著學你師父醫者仁心的那一套,這個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哪有什么仁心可言!”
久瀾跌坐在被雨水浸泡的泥地里,大雨淋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但她仍然堅定地將雙眼睜大,任雨水穿過睫毛順著臉頰而落,如同落不盡的淚水。
終于,她下定了某種決心,回頭對顧久澈道:“久澈,你隨師兄他們回去吧?!?
顧久澈搖搖頭,道:“師姐,我跟著你。”
久瀾遲疑了一瞬,問道:“你想好了?”
顧久澈毅然道:“想好了!”
久瀾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好。”
她站起身來,向顧久澈的身旁走去,問道:“師父在萬重崖,那現在冷沙洲是誰在留守?”
顧久澈道:“是大師姐?!?
汪久晨冷笑一聲,道:“怎么,想帶他們回瑯琊山嗎?我看憑虞久淵的脾氣,怕是會連他們帶你們兩個一起轟出去吧!”
顧久澈一聽,頓時神色一僵。
久瀾卻笑道:“不勞劍宗的師兄提醒了?!?
汪久晨哼了一聲,帶領劍宗弟子揮動馬鞭駕車離去。車輪吱呀碾過,在泥地之上刻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車轍。
回瑯琊山的路并不好走,一路上所有大路的關卡都已被壟斷,他們只得抄偏僻的小路而行。夜中的山路漆黑一片,人高的雜草中藏著各種蛇蟲蟻獸。久瀾將避蛇蟲的藥物分發給眾人,如此一刻也不敢懈怠地連日趕路。她領著一行老幼十余人,一面防范著山中出沒的猛獸,一面還要時刻警惕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比猛獸兇殘更甚的追殺者。沒人能知道她在遙望見冷沙洲上的星點燈火時,幾已將近崩潰。
彼時冷沙洲上靜謐一片,唯有藥廬外的風鈴錚錚鳴響。屋內一盞燈火如豆,是虞久淵正伏在案前提筆書寫著什么。她聽見聲響,一抬起頭,便望見從林蔭棧道上跌跌撞撞而來的,滿身狼狽的夏久瀾。
而跟在她身后的,除了自幼便喜黏著她的顧久澈,還有大約烏泱泱的十余人,都是一身的泥濘。
頓時,她的眉頭便擰了起來,忙提起桐花燈籠出門察看。她先掃了夏久瀾一眼,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顧久澈一番,接著再舉起燈籠將那縮在后頭的十余人的臉仔仔細細地照了個遍,越看,臉色越是陰沉如烏云密布。
久澈瞧她的神色像是隨時都會下起暴雨來,忙上前欲為久瀾辯解,誰知一開口卻是結結巴巴的連不成句:“那個,大師姐,這……九師姐她是……”
虞久淵登時便失了耐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又在廢什么話!”然后朝著夏久瀾厲聲喝道:“你在等什么,還不快把你帶回來的這幫人領去清洗整飭,師父素喜潔凈,你們可別臟了她的藥廬!”
話一說完,她便長袖一甩轉身回了屋內。久瀾卻長舒了一口氣,對著虞久淵的背影深深鞠了一禮,含淚道:“多謝大師姐!”
當夜久瀾便發起了高燒,直昏睡了一日一夜。期間倒也迷迷糊糊地醒來過,只是睜不開眼,什么都看不清。亦不知是在睡夢中還是在醒來時,她聽見無數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縈繞著:
“求你……救救我們……”
“多謝姑娘,姑娘心真善!”
“他們并未真正招惹我們,你們為何要殺了他?”
“笑話,他們表面沒有動作,心里就不會這么想嗎?眼下沒有動手,日后就一定不會嗎?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一定不會殺我們嗎?”
“這些人都認定你我是邪魔外道了,就算你什么也沒做,他們也能把那些事情推到你的身上,你逃不掉了!”
“你們這幫魔教妖人,全都不得好死!”
“他們只是幫助收留過一個在戰役中受傷的本教弟子,為何要落得如此下場?身首異處,遠走他鄉,家破人亡……”
“娘親,爹爹在哪兒?我想爹爹了……”
“夏久瀾,你以為你是誰?”
“這世道哪有什么仁心可言?”
“你與他們講仁心,他們與你講仁心了嗎?”
“久久,愿你有朝一日能得償所愿!”
“久久,如今,你得償所愿了嗎?”
“我們醫者行于天下,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她猛地清醒過來,額間已是冷汗一片。聽見身側有動靜在響,她緩緩睜開眼眸,映入眼底的是傅莼的一張盈盈笑臉。
她看見久瀾睜眼,開心地回頭道:“婆婆,久瀾姐姐醒了!”
章婆婆聞聲快步上前,為她拭去了額上的汗珠,欣喜道:“醒了就好?!?
久瀾緩緩坐起身來,道:“婆婆,其他人呢?”
章婆婆道:“虞姑娘留了我們下來,還分給我們一些事做。他們都去做事兒了?!?
久瀾點了點頭,心里卻頗覺安慰。近日戰事吃緊,醫宗上下忙碌萬分,人手確有短缺。虞久淵肯讓這些村民們幫著做事,便是愿意接納他們的意思了。
正想著,章婆婆突然膝蓋一彎跪倒下來,嚇得久瀾趕緊將她扶起,急道:“婆婆,您這是做什么?”
章婆婆道:“久瀾姑娘,你幫我們這些人逃過追殺,還帶我們來到這里,給了我們一個安身之地,你與虞姑娘的大恩,老身無以為報。老身代樵溪村的所有人,謝謝你們了!”
久瀾連忙道:“婆婆,咱們已相熟多年,這些也都是我應該做的,您以后休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這時,傅莼又跑上前來,揮著手里的草螞蚱,甜甜一笑,道:“久瀾姐姐,你覺得好看嗎?”
久瀾笑道:“好看,是誰給莼兒編的呀?”
傅莼道:“是澈哥哥?!?
久瀾笑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問道:“那莼兒喜歡這里嗎?”
傅莼使勁地點了點頭,道:“喜歡。婆婆說,這里的山很綠,花很香,水很甜。我也很喜歡久瀾姐姐!”說完,她便撲上去給了久瀾一個大大的擁抱。
之后的幾日亦不出所料地在忙碌中度過了。虞久淵甚少出門,大半的時間都在藥廬里,埋頭于桌案前。顧久澈則擔著跑腿的重任,常常在外頭行動,往往不在冷沙洲內。
戰事中這樣安寧的日子極為難得。那是冷沙洲僻靜的環境,將所有的戰火都攔在了山水之外,才給予了久瀾和樵溪村的村民們最后一片凈土。
但這樣的安寧太不真實了。
以致人人都有沒說出口的預感。
戰火,遲早會燒到這里來。
這日黃昏時分,久瀾正在藥廬中幫著整理醫書,忽有一名醫宗的小弟子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道:“大師姐,有……有人來了,三面的山口全都被封住了!”
虞久淵立即喝止道:“著什么急,怎么回事,仔細說清楚?!?
那位小弟子喘了口氣,道:“是雁山派。冷沙洲三面的山都已被他們侵占了,如今正在攻破山口,守山門的弟子快支撐不住了!”
虞久淵道:“守不住就別守了,叫他們全部回來,我們即刻撤離!”
那小弟子剛要領命,卻又有一位小弟子快速地跑了進來,道:“大師姐,水路的船只也全被他們毀去了,一艘都不剩了!”
“什么?”卻是夏久瀾驚呼出聲。冷沙洲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照如今的情勢,竟是所有的出路都已被堵截了。
虞久淵攥緊了衣角,咬牙道:“真是四面楚歌?。 ?
這時,藥廬上空傳來了一陣叫囂,聽聲音是雁山派的大弟子霍瀧。他在聲音里灌注了十足的內力,聽來響徹山谷,氣勢非凡。
“魔教妖人和魔教惡徒藏身于此,好生悠閑??!可笑那齊云山的岳掌門還說樵溪村的這幫惡徒無辜,呵!他們互相包庇混于一處,有何無辜?事到如今,已容這幫余孽茍活了多日,也該到清理的時候了。今日,所有藏身在這里的魔教妖人與魔教惡徒,通通都要殺光,連條狗都不許給我留下!”
虞久淵的神色變了又變,一雙拳頭捏得極緊,憤極道:“欺人太甚!”
她轉身對那后進來的小弟子道:“帶我去看!”
那小弟子一點頭,快步領了她們二人到水邊,果然是一艘船只都不見,而其余幾面的山腳處都已隱隱有火光閃爍,見勢很快便要燒到藥廬這一帶了。
樵溪村的村民們聽聞了情勢,也很快聚集到了一起。此時暮色已漸漸沉了下來,遠處的火光在夜色中愈漸明顯,正在迅速地向中心蔓延著。濃煙伴隨著死亡的氣息飄散在林子上空,并逐漸向水邊擴散,但所有人似乎都很平靜。
他們早已料到了這一天,也沒有想過再次逃避。
都是卷入是非之中的人,誰又能護得住誰?這天下早就沒了容身的地方,又還能逃到哪里去呢?
最后的結局,無非都是一樣的。
看著火光映照在眾人的臉上,久瀾忽然便覺得有些釋然。
既已掙扎了這么多日,還是難逃此劫,那么最后能在這個有山有水,有花有鳥的地方,和眼前的他們一起灰飛煙滅,也總好過化成窮山惡水中的孤魂野鬼。
這時,張叔忽然走上前來,對淵瀾二人道:“虞姑娘,久瀾姑娘,我這里有一物。”說著他回過身去,其余的村民也讓開一條道來,只見他從近日居所附近的庫房里拖出了一條略有殘破的獨木舟來。
他道:“我曾經做過木匠,這條船是我居住在這里的幾天里造的,做得有些簡陋粗糙,平日也就只能拿來捕捕小魚,摘摘蓮蓬什么的,但是要載一人出去還是不成問題的。”
聽完,夏久瀾微微一震,虞久淵卻不動聲色。她漠然道:“小九,去把藥廬里我近日寫的手稿拿來?!?
久瀾不敢違逆,連忙回去取來。正當她要遞交到虞久淵的手上時,頸后忽然就傳來一陣刺痛,緊接著四肢便開始酸軟無力了起來。
虞久淵扶住了她,將那本手稿塞到了她的懷里,異常鄭重地囑咐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給我一字一句聽好了,并把它記到心里去,別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來了。”
久瀾頓時覺得不妙,連連搖頭。虞久淵卻皺起眉頭,呵斥道:“不許搖頭,我只交代你這一回,最后一回,你必須給我辦好了!”
她一使眼色,張叔便將久瀾抱到獨木舟上躺好。虞久淵道:“我方才放到你懷里的那本手稿,是我近日整理的一些有關七日戕蠱毒藥理的研究,你若有幸能逃出生天,務必要回萬重崖,把它交到師父手里?!?
久瀾的身體已不能動彈,只能費力地張開唇舌,道:“師姐,為什么是我,你親手去交給師父不好嗎?”
虞久淵道:“還不是因為你是個蠢丫頭!我走,你留下,你就能帶他們逃出去嗎?”
久瀾聽聞,霎時眼前一亮,驚喜道:“師姐,你,你有辦法?”
虞久淵把頭一撇,道:“你師姐我比你聰明百倍,難道會想不出辦法?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久瀾追問道:“那你為何要讓我一個人走,我們一起離開不好嗎?”
“夏久瀾!”虞久淵提高了聲音,不耐煩道,“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我要你先出去,是希望它能早一日交到師父的手上。如若它真能幫到師父,那么也許就能早一日解除蠱毒之禍,你明白嗎?”
久瀾頓時怔住了。她看到虞久淵的眼眶紅了。
虞久淵其人,時而暴躁如火,時而冷漠如冰,身上全然沒有夏苡半點溫柔的影子。她孤傲嚴苛,亦不曾有過半分柔弱的時候,同輩的師弟妹們畏懼她遠勝于對師父夏苡。久瀾從小到大,與她朝夕相處十幾年,更是沒有見她紅過一次眼眶。
然而這唯一的一次,卻映入了久瀾的心底。久瀾也正是透過虞久淵眼角的那一兩點淚光,看穿了她身上所隱藏的一切情緒,以及那個她根本不屑于去圓的謊言。
“一個時辰以后,麻藥的作用便會消散,到時你自尋機會上岸,但不許回頭。你別忘了,顧久澈那小子還沒回來呢,你難道要讓他什么都不知道地再回到冷沙洲來嗎?他……他可比你還要蠢得多呢!所以,你出去以后必須要去找到他,然后你們兩個一起去萬重崖,去找師父,聽到了嗎?”
“師姐……”我真的不想離開,我想與你們在一起,是生是死都一起面對,可是……
可是麻藥已經逐漸作用到了全身,她如今連開口說話亦是不能了。
虞久淵站起身來,回頭看了傅娘子一眼。傅娘子抱著熟睡的傅莼上前,道:“久瀾姑娘,我們這些人,其實活著與死去都沒有多大的區別了,只是我的莼兒,她才七歲……若她能活下去,我們便再沒有什么遺憾了?!?
她親了親懷中女兒的額頭,然后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久瀾的身旁,含淚道:“久瀾姑娘,求你,求你照顧好她!”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開,再也不敢轉身多看一眼。
此時火已燒遍了半個冷沙洲,遠處亦有隱約的廝殺之聲,大約是雁山派已經攻入了冷沙洲內部,剩與他們的時間已然不多了。虞久淵長嘆一聲,道:“該交代的話都已交代完了,接下來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小九,多保重,后會……期!”
她奮力地將獨木舟踢開,轉身向藥廬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處已然喧囂彌漫,火光沖天,爆裂聲,呼喊聲,流矢穿空之聲紛亂不絕。
而小舟蕩蕩悠悠的,藏匿于藕花叢下,穿過田田荷葉,悄然地向著遠方的靜謐深處漂流而去。此時正值盛夏,滿湖蓮葉亭亭而立,時有荷花玉立其間,蜻蜓、流螢飛舞纏繞,魚群盤旋嬉戲船底。
鼻間是飄浮的淡淡荷香,身側是傅莼酣酣的呼吸。但久瀾的目光中卻是點點燃燒不滅的火焰,是她從始至終眼睛都未曾離開過的來處。
那是桐花深處的家的方向。
可她透過蓮葉的間隙,卻看見了師姐翻飛翩躚的衣裙湮滅在渾濁的夜風里,看見那些熟悉的身影一個個地倒在流箭之下,看見那座飄滿藥香的小屋漸漸卷入了熊熊烈火之中,看見那團火光慢慢吞噬了曾經落滿五月飛雪的樹林。直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只留下了漫天的紅光和煙塵。
她看著火紅的天空,忽然就想起那年告別徽州城的時候,煙火盛放,燈市如晝,天邊也曾是如此燦爛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