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瀾是在一陣頭痛欲裂中醒來的。
醒時枕上已濕了一片。
這一次的夢境似乎格外的漫長,美好、真實,而又殘酷,是甜蜜的夢魘,也是往昔不可追。
在不斷沉溺于夢境的這半年里,她始終在真切地感受著夢中那個自己的歡喜和悲傷,會隨著那段失而復得的回憶又哭又笑。但她也一直都是清醒的,她分得清過去和現實的區別。
可這一次驚醒,她也明顯感覺到了異樣。眼前不再是那種漫無邊際的黑,而是浮上了一層淺金色,是破曉時初升朝陽的光。她舉起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亦能感覺到明暗的變化。
她開始能看見了!雖然還只能感受到光影,但這已然是好轉的跡象。
她掙扎著爬起身來,眼前是蒙上層濃霧的影影綽綽的物影。
她曾經想過,若有朝一日她能重見光明,第一個要見的,便是岳楸的臉龐。她想看看身邊人的模樣。
這個如山谷幽泉,又如暖陽明媚的人兒,究竟會生得怎樣一副眉眼?
但如今她還尚不能夠,且還有著更令她憂心的事。
自前夜起岳楸便堅持不肯讓她查看傷勢,問起之時,也只道小傷而已。入眠之前,她又細細地聽過岳楸的呼吸,彼時尚且還算平穩,因此即便她心里有所疑慮,倒也可稍稍放心。
但這時她醒來,聽見的呼吸之聲卻是急促而凌亂的,就如正在承受著某種痛楚般。她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無人應答。
心里不禁隱約覺得不妙。岳楸對動靜亦十分敏感,很少會有睡得如此沉的時候,而他此刻于睡夢中無意流露出的虛弱與痛苦,顯然是在大耗了心神后,褪去了掩飾的最真實的反應。
原來昨夜的強作安好,全是他對自己的偽裝!
想到這里,她急忙爬下榻去,借著一點微光,輕輕地摸索到岳楸的身邊,三根手指搭上了他手腕上的寸關尺三部,靜息,凝神,浮取“舉”,中取“尋”,沉取“按”,一部三候,三部九候。
心下就忽地一沉,指尖顫了顫,復又注了一絲內力進去,隨氣脈游走他的全身。
這一探非同小可。她原先便猜他必然受傷不輕,卻不想他竟傷到如次光景。
外傷暫且不論。他的脈象虛緩,氣虛而弱,分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丹田更是受損嚴重。而她的那一絲內力,自太淵注入,由手太陰肺經始,依次游走至全身十二經脈,竟無半分阻滯。
久瀾深知,凡是修習內力之人,必會在氣海中凝成一股內息,以經脈流轉全身。若有外人的內息注入,則會出于護體的本能,于各經脈聯結處產生阻隔。
然而,她的那一絲極弱的內力卻能在岳楸的體內暢通無阻,氣海中更是一片虛無!
這便意味著,岳楸幾乎沒有內力。
再依他丹田殘損的情況看,此傷至少已有五六年之久,已是沉疴痼疾,是以再盛不住他的半分內息。
竟是誰能傷他至如此?內力盡失,修為盡廢,全然不留余地。
更難以想象,他昨夜是如何憑的這副身體與七鬼纏斗許久,還能在自己面前不露一點破綻。究竟在她看不見,他又不肯漏出半點聲音的時候,面臨過怎樣的危險與焦灼?
而七鬼說他已然今非昔比,那他未傷之前呢,是否也曾是風姿瀟灑的翩翩少年?
岳楸啊,你到底藏了多少無法言說的秘密!
當朝陽的光芒透過破損的窗灑在岳楸的臉上時,久瀾已悄然回到榻上躺好,假裝安睡,是以岳楸醒來的時候,并沒察覺到自己小心翼翼隱瞞的傷勢已然被久瀾知曉了。他仍謹慎地調整著氣息,使自己盡可能地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綻,然后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去喚醒她。
久瀾亦很配合,沒有說,也沒有問。
如今水路亦不安全了。他們殺了七鬼,其背后的主人必不會輕易作罷。他們已在船上漂泊了一夜,難以言說之后又會發生什么。而久瀾心里亦裝了別的心事——她不容許岳楸再長途跋涉了。
因此,到達下一個渡口時他們便匆匆下了船,尋了附近的鎮子暫時歇下。而此地靠江,來往商賈不絕,又是個繁華熱鬧的所在,正是久瀾心中所求。
等到安置妥當,久瀾便向店掌柜詢問了鎮中的藥鋪所在,倒也不遠。一去到那里,她便連著向藥鋪的伙計報了好幾味藥名,有治外傷的,有補氣安神的,也有幾味少見的珍奇藥材在里面。那藥鋪的伙計也是個熱心腸的,見她是外地來的,便同她說了許多城鎮內外的風情軼事。
原來他們已到了徽州地界。于她而言,倒也算是一場不經意間的故地重游。
十年前的徽州,于她是初歷世事的人間綺夢。彼時歲月靜好,安然從容。她見過徽州城里黛青色天空下的粉墻黛瓦,聽過鏤花窗牖外的芭蕉夜雨,也曾透過茗香裊裊,瞥見天際偶然盛放的絢爛煙火。她將那些年里的懵懂祈愿都寄予在了這個地方,從此詩書中讀過的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都有了圖景。
六年前的徽州,于她卻是不愿重蹈的一場噩夢。那年災禍蔓延,滿目瘡痍。她在這里見過面目可怖的中毒者垂死前的慘烈掙扎,聽到過最凄厲的呼喊和最惡毒的咒罵,也曾穿過亂葬崗的黑煙陣陣,看到雜草叢生中的累累白骨。她將過往擁有過的憧憬都埋葬在了這個地方,與她曾經許下的心愿一同毀滅風化,從此不再踏上這片夢中徘徊過的土地。
如今她因機緣巧合又回到了這里。昔年毒亂已平,多年以來的休養生息令此處重得安寧,漸有興榮之勢。她雖尚不能瞧見,但憑借街巷中的熙攘喧囂,也可想見她期盼中的繁華如昨。
等到藥配齊的時候,岳楸已經尋來了。他出現在門外的一團光影里,穿過一層迷蒙的光亮,逐漸向她靠近,走到她的身旁,輕柔而平和地問道:“才一會兒功夫便沒影了,怎么一個人來買藥了?”
久瀾只是微微一笑,道:“已經買好了,我們回去吧?!?
岳楸輕輕“嗯”了一聲,握起她的手,從藥鋪伙計的手中接過包裹好的藥材。
那藥鋪伙計打量了他一眼,笑問道:“公子以前可來過徽州,似乎有些面熟?”
岳楸道:“是有路過此地?!北阈⌒姆鲋脼懽叱隽怂庝?。
回去路上,久瀾感受到他握著的那只手上傳來的力道,不禁笑道:“阿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抓這么緊,我不會丟的!”
岳楸道:“你說不會丟就不會丟嗎!你的眼睛又不方便,這個鎮上人來人往,魚龍混雜,萬一碰上了那些歹人你可怎么應付?”
久瀾拍拍他的手背,笑道:“沒事的,阿楸。我只是出來買些防治風寒的藥而已。你想想,昨夜我們站著淋了那么久的雨,連衣裳都沒怎么烘干,怎么能一點防范都沒有?尤其是你,待會兒藥熬好了必須給我老老實實地喝上一大碗,可千萬別染上了傳給我,聽到了嗎!”
岳楸“嗯”了一聲,小聲嘟囔道:“還是那么的霸道!”
一回到客棧,久瀾就將藥材交給了店伙計,并細細叮囑了各類藥的用量和煎法,等到藥熬好端上來,便立即板臉對著岳楸。
岳楸倒也識相,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在劫難逃了,便一句廢話都不說,只長長地嘆了一聲就耷拉著臉喝完了,連藥渣子也不敢剩。
久瀾對此十分滿意,還從包袱中取了一小塊蜜餞來給他做獎勵。
接下來一切皆如她所料,晚飯過后岳楸便沉睡了過去,即便再大的聲響一時也難以喚醒他。
這就源于她逼岳楸喝的那碗藥。那根本不是簡單的防治風寒的藥物,她在里面不僅添了多種治內外傷的靈藥,還加了許多助眠安神的成分進去,夠他足足睡上一天一夜。
別看岳楸眼下表面精神尚可,但若這樣損耗下去,內里怕是難以支撐。他必須要有足夠的時間好好休養一番。
至于他的舊傷,久瀾如今還沒有把握能治愈,但她總要盡力地去嘗試過。
估摸著岳楸已經睡熟了,她小心翼翼地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頭,借著朦朧的影子,伸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龐,從眉梢眼角再到鼻梁嘴唇,同時在腦海中細細地描繪著他的模樣。
他有飛揚的眉宇,高聳的鼻梁和飽滿的嘴唇。
她的岳楸,定是個俊朗端秀的人兒。
起身之時,她的胳膊無意間碰到了床頭的一物,驚得她回了身。她小心地將它拿起,才發現這是一柄被布包裹著的長劍。
她猛然想起,岳楸是使劍的。
岳楸的長劍分量不輕,似乎不是什么凡品。她好奇地解下外面的布包,指尖觸及劍鞘上的紋理,繁復而精美,更非尋常。
她將手握上劍柄,長劍出鞘,月光映照劍鋒,頓時眼前青芒一閃,緊接著腦中略過一道白光,伴隨著頭部一陣劇烈的刺痛。
這是青鋒劍?。?
她的肋下三寸有一處劍傷,是青鋒劍留下的。
她第一次見到這把劍的時候,還是十年前在徽州城時,那時應愁予就是用這柄劍救下了她。后來當日夜游時,岳梓乘還曾與她講起過青鋒劍的來歷。
相傳它是由幾個盜墓賊從一處劍冢中尋得。聽聞那座墓穴位于深山之中,地處隱蔽,風水極佳,墓室亦十分寬敞,壁上的石雕也是精美古樸,惟妙惟肖。那幾個盜墓賊只以為是挖到了哪個前朝貴族的墓穴,正想大發一筆橫財,卻不想那墓中的石棺里既無尸體,也無珍寶,唯有一柄古劍而已。他們生了好奇之心,便想看看這柄劍究竟是何方寶物,誰知在拿起的剎那,便觸發了墓穴中的機關。墓室中的人有來無回,只有一人抱著劍僥幸逃離,卻也是瘋瘋癲癲的了。
“是何人的劍冢,這般邪門?”久瀾曾問道。
當時,岳梓乘搖了搖頭道:“不知。那劍冢沒有言及主人名姓,也不知是男是女,只留有名號‘幽篁故主’,卻也是無人聽聞。那個盜墓人又已瘋,除了這些別的什么都吐不出來了。之后也有人試著去找過那個墓穴,但無一人找到,只有這把劍隨著那個瘋子從此流傳于世間,百余年里幾經輾轉,最后落在了我師父的手里。”
那日之后數年,她便沒再見過這柄劍了。直到五年后,周梓元身死,岳梓乘回山,青鋒劍便被云巖道長送給了岳梓乘,從此成為了他的貼身佩劍。
第二次再見到這柄劍,便是在冷沙洲了。那日岳梓乘為求一藥,滿載煙雨而來,在桐花樹下一手執傘,另一手握的,正是青鋒劍。
那次青鋒雖未出鞘,卻猶如沾了她的心頭血光。
第三次再見,是在萬重崖。
那是她迄今見過的最慘烈的戰場。她身上的那道永遠都去不掉的疤痕,也是在那場戰爭中留下的。
在她缺失了記憶的六年里,只知自己曾身中一劍,差點一命嗚呼,卻從不曾想也不曾追究過傷她的是何種利器。畢竟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是誰殺的誰根本就無關緊要。
但今日青鋒出鞘,最后一點記憶被喚醒了。她驟然想起那日青鋒染血,再摸到肋下的那處傷痕時,便再不是當日的云淡風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