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不出的日子,過得很慢,又過得很快。
外面的風聲越大,她便越讓自己身處忙碌之中,如此就能越少想到那些憂心之事。而以如今的處境,她不可能再想與齊云山有什么瓜葛,否則,既是害了自己,又是毀了他。
但好在會峰閣黑白兩道都要結交,于這其中的分明不甚在意,因此她還能時常寄信給應愁予,彼此互問安好嘮嗑敘舊,偶爾也能從她這里通過葉笙寒迂回地了解些岳梓乘的近況。
聽聞他回山后整個人沉悶了許多,云巖道長對他的看管果然更加嚴格,每日修心習劍都會親自督促,他自己也親口感慨,從前那段隨心所欲的時光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應愁予的每一封信她都會反反復復地看過,也會仔仔細細地考慮回信上的內容。她有寫給應愁予的體己話,也有寫給葉笙寒的問候,卻唯獨沒有一個字是寫給岳梓乘的。
她不想再留什么念想,至少知道他尚安好,便足夠了。
那一年秋天,師父忽然與教主和各位宗主大吵一架,而后便帶著醫宗弟子摔門而出,前往瑯琊山的別院定居。這其中的因由,她后來才從大師姐虞久淵的口中得知一二。
歸結起來,就是立場不合,不愿茍同。
師父從來溫柔,久瀾平生從未見她發過這樣大的火,但她卻尤其敬佩這樣剛毅的師父。
之后的日子過得稍微平靜了些。瑯琊山冷沙洲,是夏苡于萬重崖外的休養之所,依山傍水,靜謐,更靜心。少了許多俗世的打擾,久瀾于浮躁而不安的心境上,亦有了些許沉淀。
但她不知道這樣看似無波無瀾的生活能持續多久,也不知這看似平靜的湖面下,究竟醞釀著多大的風暴。
更沒想到變故會來得如此之快。
第二年開春,江南之地便開始悄然流傳一種蠱毒。起初只是在一些小門派內傳播,尚未引起重視,但很快就以迅猛之勢快速蔓延至諸多大門派,甚至波及到許多無辜的百姓。再過數十日,連中原武林也有所殃及。
中此毒者,神志皆失,狀若瘋魔,七日后極度痛苦而死,在此期間被其抓傷或咬傷者,亦染此毒。是以傳播之快,兇猛異常,彼時人人自危,怨聲鼎沸。時人稱之為“七日戕”。
據說散播此毒的始作俑者,便是萬重崖上,魔教掌天。
得知消息的那一日,夏苡連夜趕回萬重崖,密見毒宗宗主秦鶯,而后回到瑯琊,便將宗內弟子盡數派出,竭力安撫受驚百姓,她自己則閉關數日鉆研醫治之法。可那時根本不能成功——她不知蠱毒成分,何物作引,因那蠱毒根本就不是出于掌天教。
研制解方屢屢受挫,但夏苡依然不懈地前往重疫區,盡力救助受染的百姓,久瀾亦常隨行。她日日看著師父與師兄姐們熬紅雙眼,卻到頭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看著一條條無辜性命流逝于眼前,心痛宛如刀絞火焚。那剜著她心的刀子,焚炙著血肉的烈火,是憤怒,是惋惜,是憐憫,是無奈,也是昔日祈愿的無言破滅。
那幾個月里,他們始終在疲憊與焦慮中穿行,在希望與失望間徘徊。所盡努力大多付之東流,唯一能稍作安慰的,便是夏苡已經有了辦法,能讓受染者于彌留之際免受一番痛苦折磨。
轉眼已是五月雪盛放的時節。
桐花開時,春事闌珊,情境自與萬重崖上的漫山桃色大不相同。但桐花潔白若雪,一夕之間便開遍冷沙洲上山傍水畔的每一個角落,花絮飄飛,宛如飄雪,卻又是另一番情致。
可一夜風雨一夜摧,再醒時已是落花滿地。那是這年春天的最后一場雨,直下了一日一夜,淅淅瀝瀝,如輕紗絲縷纏綿不絕。
藥廬邊的風鈴輕輕地響了,夏苡沒有抬眼,只緩緩地放下書卷,柔聲道:“小九,有故人來,你去迎一迎吧。”
久瀾聞聲答應了,撐了把窗前的水墨煙云紙傘,輕巧地步入空庭之中,逐漸洇于煙雨。
她沿著林蔭徑一路走,層層石階上都鋪滿了厚厚的桐花,是五月時節的積雪,空靈而哀婉。而林蔭徑的盡頭,有一人執傘而立,袖間繪著水墨青山,身后是煙波渺渺,長身鶴立,如被人三兩筆勾勒于畫間。
他聽見身后鈴音清響,回轉身來,在目光對視的剎那,幽深的眼睛里蕩起了一絲漣漪,只一瞬,便很快回歸沉寂。
而久瀾怔在了原地,一時似有千言萬語涌向嘴邊想要訴說,可到頭來卻一字也說不出口,只能眼看他畢恭畢敬地向自己行了一禮,聽他冷漠而疏離地道:“齊云派岳梓乘,求見夏苡宗主,煩請夏姑娘引見。”
心頓時如沙石沉墜湖底。手里的傘柄也捏得更緊了。
回藥廬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直到檐下風鈴又響,廬中飄來陣陣藥香,夏苡站在廊下望著二人從林蔭徑上走來,清泠目光注視在岳梓乘的身上,他才躬身行了一禮,向夏苡說出他不惜冒大不韙前來冷沙洲的原因。
是為求藥。
他言道,三日之前,云巖道長不知何故突然染上“七日戕”,如今所剩時日已無多。梓乘痛惜不及盡孝,惟愿師尊臨走之前能去得安穩,免受苦痛侵擾折磨,是故前來,盼得醫宗能施以善心,成全他的微末心愿。
話語簡單,來意了然,卻字字誅心。
夏苡安靜地聽他說完,側過頭去看了久瀾一眼,只見她正低著頭,半張臉都埋在陰影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小九,你陪岳少俠去取藥吧,之后便送他離開,不必再來這里了。”
久瀾低聲道:“是。”便引他去了后面的藥房,將他所求之藥悉數備齊,并小心地包裹好,遞交到岳梓乘的手里。
在接過藥時,她聽見他沉悶而悲愴地道了句“多謝”,舉在空中的手不禁微微一顫。
之后她依照夏苡的意思,直接送他離開,而沒有再去見師父。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又回去,發間的鈴鐺隨著她的腳步發出陣陣鈴音,卻聽得她的心越發的凌亂了。
似乎腳下每走過一步,心里便有一些東西在悄然逝去,而她再也抓不住了。
走到盡頭,她回過身來,終于開口道:“岳……岳少俠,七日戕的蠱毒,真的不是我們散播的,請你……信我。”
那柄繪著桃蕊含春的紙傘下,他緩緩地垂下了眼眸,幽幽道:“是與不是,重要嗎?那么多不該死的人,終究還是因它而死了。”
久瀾道:“梓乘……”
“夏姑娘,不瞞你說,”他打斷道,“江南武林的眾多門派商議已定,下月將一齊攻上萬重崖,共同討伐掌天魔教。到時……齊云也會去。縱使你說崖下的桃云霞絪陣有多厲害,我們也不會畏懼半分。”
她后退半步,先是滿眼的不可置信,再是一瞬的了悟,頓時滿懷凄楚,苦澀地一笑道:“我明白了,各大門派的怨氣總要有個發泄的去處,掌天教無疑是最合適的。”
她毅然地拔下了發間的花簪,執于身前,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留著這個了,還給你吧。”
他瞥了一眼,便迅速將視線移開了,漠然道:“我送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的道理,你要是不想留下,那就砸碎了吧。”
她緊蹙起雙眉,問:“一定要這么殘忍嗎?”
他輕嘆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一道聲音從他的背影處傳來:“殘忍的從不是你我。”
殘忍的不是你我,那又是什么?是掌天教,是散播七日戕的真正兇手,還是這個世道?
眼前漸漸模糊起來,那支白碧桃發簪從她松了的手里脫落,緊接著一陣尖銳的鈴音,白碧桃落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如枯萎了被踐踏的白碧桃花。
如她此時破碎的心。
再次回到藥廬的時候,夏苡正坐在窗前撫琴,聽琴音奏的是一曲《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久瀾駐足聽了一會兒,卻越聽越覺悲從中來,忍不住撲到夏苡的膝上,如幼時一般撒嬌著道:“師父,我不要聽這個。我想聽《桃夭》,您給我奏一曲《桃夭》吧。”
夏苡撫摸著她的頭發,道:“以你現在的心緒,怕是更聽不得《桃夭》吧。也罷,你既不想聽《采薇》,那我換一曲便是。”
她沉吟片刻,手指在七根琴弦上輕輕撥動,婉轉琴音便流淌于指間,與窗外雨聲交相應和。
這一曲卻是《黍離》。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她伏在膝上凝望著師父的臉龐,看著她對著自己輕柔地笑著,頓時覺得,這世上其實也沒有什么值得她畏懼的。即便她常常感到會悲傷和無助,但她從來沒有孤身一人過。
然而,就在下一瞬,她又驚恐地發現夏苡的身影正在她的眼前變得模糊不堪,漸漸朦朧到消失不見。她急急忙忙地張開雙臂去擁抱她,卻只在指間捻住一朵落下的油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