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密密匝匝地落,沖刷了甲板上濃郁的血色。他們也終于將最后一具尸體拋入了江中,渾身濕透地躲回艙中,拋卻了一身的不安與驚魂不定,而后席卷全身的,便是死里逃生之后的虛脫。
又一次從刀尖下活了下來。藍玖靠在榻邊,撫著胸口,喘息著問道:“他們,是什么人?”
岳楸輕嘆一聲,道:“七鬼。原不是什么大人物,素以偵察暗殺為生,一直在西域一帶活動,近幾年來到了中原。”
“七鬼嗎?”倒也不是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號。藍玖如是想,她避世已久,而七鬼是近年才來到中原的,也難怪他們不識得她。
而后便是一片長久的靜默。
她身上雖沾了不少血,但好在并未受傷,想是岳楸在她看不見的身后替她擋下了無數的劍刃,予了她數不盡的保護。
可是他呢,他身上又有多少傷?
可他還偏偏不讓她看傷。藍玖無奈,只能將攜帶來的傷藥通通都丟給他,任他自己取用。她看不見,也確實很難幫到他。
雨還在下,并時不時地混在風中飄入艙里,落在她的臉上,凝成一絲令人窒息的冰涼。她一動不動地抱膝坐著,向著船艙外的方向,闔眼聽雨落平江,遁入虛茫,惋惜本該月色如皎的夜晚,卻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毀了。想要留住的東西,就總是那么難留住。
而更要命的是,今夜他們都暴露了。
藍玖本以為岳楸會有許多話想問她,可她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的一句問話,最后按捺不住率先開口的,還是她自己。
她問:“阿楸,你就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岳楸頓了一頓,然后輕輕一笑,道:“你想告訴我什么,我就聽什么。”
藍玖緩緩睜開眼眸,一字一頓道:“其實藍玖,不是我的名字。我名喚久瀾,姓夏,曾是掌天教醫宗的宗主。然今已全然不是了。”
他的反應要比久瀾想象中的平靜許多,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后有些疑惑地問:“全然不是,是什么意思?”
她道:“全然不是,大約就是無所歸,無所依,從此漂泊余生,四海為家吧。”又問:“那你呢,七鬼說你是正道弟子,又能引得他們追來,你又是誰?”
他似是想了很久,醞釀了千言萬語,可是等到最后卻也只回答了一句:“我曾是名門子弟,然今也全然不是了。”
久瀾有些意外,卻又似乎是瞬間就讀懂了他的意思,輕笑一聲,道:“兩個‘全然不是’的人,倒也挺適合湊個一對的。”
說到最后,自嘲之中竟又泛出一陣酸澀,低下頭去苦笑道:“阿楸,你有后悔嗎?”
岳楸問:“后悔什么?”
“后悔與我同行呀。”她答,一字一句間是不斷低落的聲音,她在害怕那個答案,“正道中人,從來容不下邪魔外道。”
“可你是邪魔外道嗎?”他卻突然發問,“銀針上從不喂毒,僅以麻藥自保而已。拿仿制的赤焰散嚇唬敵人,而并非主動想要害人性命。我相信,如若那時七鬼當真收手,你絕對會放他們一條生路。試問,哪個邪魔外道會有這般仁心?”
久瀾一怔,眼眶中忽然就涌出一股濕意,再開口時連聲音也顫抖了幾分:“你……你都知道?”
“是,”岳楸無比堅定地回答道,“我都知道。從來都知道。”
如一條在混沌中飄蕩了很久的船只,終于尋到了一處能庇護它的港灣,久瀾笑了,卻也笑得淚流滿面,更不知是在笑自己,亦或是其他。
“先師開始傳授我岐黃之術的那日,我就跪于她的身前,向她立誓,醫者行于世間,從此只救人,不殺人。其后十余年,雖有許多一念生死的迫不得已,但我,終究是雙手沾過血腥的。”
今夜的一番廝殺,船工們或死或逃,早已散盡了。空蕩蕩的船艙里,唯有他們狼狽不堪的二人。船上之物于打斗之中被毀得七七八八,只夠他們草草地收拾一番,將就而眠。如此,若說睡得安穩,那是絕無可能的。
久瀾和衣躺在榻上,岳楸鋪一褥臥于榻下。睡意不深時,岳楸便向她交代如何被七鬼盯上的往事。說起來,不過是為尋過往的一個真相,卻觸及了他們及背后主子的逆鱗,從此便被記恨上了。除此之外,他便不肯再說其他,其中的各種關節,更是不愿透露一星半點,只云淡風輕地說一句,此事已了,都過去了。
“你說來倒輕巧。”久瀾道,“七鬼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泛泛之輩,七人聯手,實力更是不容小覷,哪里會只值得你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他卻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最后不還是命喪你我的劍下了嗎?”
久瀾忽然有些恍惚。那語氣是他一貫的從容與灑脫,但尾音里的自信與戲謔,卻真的像極了一個人。
那人無論結果勝敗與否,自始至終表現于人前的,都是從不落下風的模樣。
“岳楸,”她輕輕嘆道,“你告訴我,當你一個人面對他們七個時,你的心里當真已有應對的把握了嗎?”
他沉默了半晌,道:“若我說,那時的我并沒有想到這些呢?”
“那你想到的是什么?”久瀾追問道。
岳楸卻避過不談,反而打了個呵欠,蘊了一腔笑意,還略帶點迷糊地道:“久久,我累了,我好困啊。有什么咱們明日再說吧,我先睡啦,明日見!”
久瀾怔了一怔,繼而微微一笑,將頭側向他的那方,合上眼眸,低聲道:“好,那我們明日見。”
既然你有你想隱藏的答案,那我便同你守護你的秘密。你既說往事已了,那我便信來日方長,你終會有愿意說與我聽的那日。
榻下,岳楸忍著傷處的隱痛,望著她的睡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該說什么呢,說他那時只覺得對不住她嗎?說他恐懼,愧疚,擔憂,懊惱嗎?
說他沒料到他們會于這時找來,在她恰好在他身邊的時候嗎?
可他哪里來得及顧慮這許多呢?那時的他,只能拼盡全力地去抵擋應付,會不自覺地使出那個陣法支持拖延,因為他不希望自己那么容易就倒下,他還想護住她。
那本是我與他們的事啊,你不該牽連進來。
但幸好,你平安無事。
這夜,久瀾果然睡得極不安穩。夢境與記憶輪回輾轉,朦朧之中,她再次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院里的桃花繽紛如錦,院前的大犬狂吠不止。
她聞聲前來查看,卻在門前遇到了十數張陌生的面孔。來者陣仗不小,為首的是位年齡與她相仿的女子,瓜子臉,削肩膀,眉宇間氣度不凡。
她愣了一下,正要開口詢問來人的身份,那女子卻忽然含笑朝她身后招手道:“岳師兄!”
她回頭一看,便恰好瞧見岳梓乘從屋里走出來,被風卷起的桃色花瓣有幾片吹落在了他的肩上。而他看清了來人,也神色一動,頗為驚訝地問道:“翩翩,你們怎么來了?”
那女子道:“掌門師伯收到你的來信,焦急得不行,連忙派我們前來接你回山了。怎么樣,師兄,聽說你傷的很重,恢復的可還好?”
得到肯定的回復后,那女子似乎松了口氣,目光轉而落在久瀾的臉上,含笑詢問道:“這位姑娘是?”
岳梓乘向久瀾身側靠近了幾步,笑道:“這位是近日醫治我,照顧我的夏姑娘。”又對久瀾道:“這是我師叔的女兒,武翩翩。”
武翩翩忙對久瀾鞠了一禮,笑道:“夏姑娘,多謝你對我師兄的照顧。”
久瀾忙還了一禮,快步退開了,并低下頭道:“你們先聊,我去煮茶了。”走到門檻邊時,又不經意地回頭一瞥,心中忽覺惘然若失。
岳梓乘帶他們進屋時,久瀾正搬了張小杌子坐在爐邊煮水,一邊托著腮,一邊聽著隔壁傳來的三三兩兩的交談聲。
聽得最真切的是武翩翩的聲音:“師兄,你好像不大愿意跟我們回去?”
岳梓乘道:“沒有,我只是沒想到你們會來,本來我是打算再將養兩日然后回山的,所以東西都還沒來得及收拾呢。”
武翩翩道:“你也別怪掌門師伯心急。周師兄已經走了,他不希望你再有事!而且……葉閣主,他也很惦記你。”
岳梓乘道:“我都明白。我會跟你們回去的,但你也要先容我將這里的一切都整理妥當。”
武翩翩愣了一下,然后試探地問道:“師兄,你是……舍不得夏姑娘嗎?”
岳梓乘沒有答話,也沒有聽見他的任何回音。久瀾埋首于掌間,頭頂的鈴鐺響了一瞬,便喑啞了。
茶煮好后,她故作若無其事地去為齊云派的眾人斟上茶,回到廚房時卻迎面撞上了岳梓乘。他似乎等了已有一會兒了,此時正捧著一小壇酒,在與她對視了一眼后,便拉著她進了自己的房間。
進屋之后,他如往常一般打開酒壇,對她笑著招呼道:“久久,過來,陪我喝兩杯吧。”
久瀾望著他,也如往常一般走過去了,卻搖了搖頭,為他的空酒杯倒上了滿滿一杯酒。
若在從前,她雖然也不喝,但會笑著搶下他的酒壺,對他佯裝怒道:“不許喝!”然后再笑盈盈地看著他把酒壺搶回去,心滿意足地給自己倒上一大杯。
岳梓乘的神情有些失落,聲音亦帶點沉悶:“我就要回山了,你都不愿好好跟我說句話嗎?”
久瀾抬頭望著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回去后,我留給你的藥,記得再吃上三五日,能固本培元。”
岳梓乘抿了一口酒,笑嘆道:“好,我記住了。”又道:“你說這次我回去后,下次再見會是什么時候呢?”
他摸了摸下巴,盤算道:“日后師父看我肯定會比現在更嚴,我大概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頻繁地下山了,而你說你們山下又有先人創的什么‘桃云霞絪陣’,世代守護著萬重崖,不讓外人進出,我也不能去找你。”
說著說著,忽然眼前一亮,道:“不如這樣吧,你要是想我了,就去找葉兄幫忙,讓他替你捎個信給我。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齊云后山的那條小徑嗎,到時我就從那里下去接你。又或者直接讓他把你帶上山也行,我們還能聚一起喝兩杯呢,如何?”
久瀾凝望著他滿是期待的目光,許久,緩緩道了句:“好。”
岳梓乘見她答應了,不由笑得更深了。那是他臉上許久未見的燦爛笑顏。久瀾見了,只覺得心里越發的難過。
她站起身,斷斷續續地道:“那個……隔壁傅叔的孩子病了,我一會兒得過去看診,所以……就不送你了。你多保重,后會有期。”
岳梓乘的目光瞬間暗了暗,但很快這份陰霾便被一掃而空。他笑道:“好吧。”又對著她的背影反復叮囑道:“你以后要是想我了,可千萬要記得來找我,我等著你。”
岳梓乘一行離開時,她正躲在窗后,透過桃枝遠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雖然他們誰都沒有說破,但久瀾明白,他此次回山究竟意味著什么,而近日時局動蕩不安,也讓她很難真的去齊云山找他。今日這一別,他們恐怕當真要很久都見不到了。
但她之所以仍選擇避而不見,便是因為害怕在他面前掉下淚來,然后,就舍不得放他走了。
此后數月,她不能時常下山。盡管每日都在更加刻苦地研習醫道,但隨著送來醫宗醫治的教內子弟日益增多,江湖上的種種風聲她也仍是聽得一清二楚。
如此聽得多了,了解得多了,心底里那些埋藏已久的迷惘和無奈也就一同翻涌上來,凝結在心頭,日漸濃郁。
她早就知曉掌天教與各派之間不甚和睦。作為一個屹立江湖數百年都無人能端動的大門派,其根基之深厚,勢力之龐大,自然會有人眼紅,也會有內部子弟的囂張與不安分。
這種積聚已久的恩怨絕不是一兩日就能形成的,也不是一兩日就能化解的,到她這一輩時,就只能被動地接受這一先輩留給他們的現實了。
從她十四歲那年初次下山,此后數年,或獨自游歷,或隨長輩外出尋訪,憑著所見所聞,也逐漸了然,即便那些江湖門派與本教之間背后多有怨懟,但表面上總還是客客氣氣的。彼此相安無事,倒也能勉強維持著平靜。
但近半年卻不知何故,忽然之間矛盾便頻繁了起來,竟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聽幾個受傷的劍宗弟子說,這其中是有誤會在里面,但似乎又有人在從中挑撥。
醫宗向來是教內的邊緣派系,地位最低,勢力也最弱,許多事務都不能直接參與,而如她這般排行靠后的弟子便尤甚了。許多事情她都只能靠道聽途說來了解,也因此,她難以知曉這其中的真正緣由。
所以近兩次她同宗內的師兄姐被派往教中分舵時,都有借機暗中查訪。但是,當她被攔在人群之后,第一次親眼目睹了自己教中的弟子恃兇為惡,第一次親耳聽到那些憤怒至極的人們管他們叫邪魔外道時,她先是晴天霹靂般的震驚,繼而忽然就恍惚了。眼前的所有人都扭曲成一團揉皺的紙,唯有一聲聲尖銳的叫罵不絕于耳。而那些持著紅刀子的人就與她站在一起,并若無其事地抹去了上面的斑斑血跡。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什么都沒做,卻什么都做錯了。
直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才堪堪回過神來,落下了一滴眼淚。
再也不用去追究什么真正緣由了。從他們開始作惡的那一瞬起,所有或真或假的罪名都已坐實了。無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無論源頭孰是孰非,他們就是兇手,洗不清了。
她有苦難言,卻也無從辯駁。那些面目猙獰的行兇者們,確確實實與她同出一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她懂。
那個晚上,她整整一夜都沒有入眠。這也是她十七年來感到最無助的一個夜晚。
后來她偶然救下了岳梓乘,看著他每日好轉,心中固然欣喜,但面對他時,更多的籠罩著她的,卻是一種無名的害怕。
從前她年少不知輕重,可以跟這些正道出身的子弟們肆意玩鬧,無所顧忌。之后她有了說不出口的心事,但也存著他會不在意門派間的成見,與自己站在一處的愿想。
可現在,似乎一切都變得困難了。離他回山的日子越近,她便越刻意疏遠,怕的就是透過他黑色的眼睛,看到他們兵戈相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