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唐佳妍的關系拉近了很多，尤其當著全校師生面檢討后，我自然而然地將自己從好學生堆里劃了出去。潛意識里我更喜歡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學習僅僅是一種責任，對自己，對父母，對老師。

在這樣自我放縱的情況下，我第一次翹課，而且是跟唐佳妍一起。

唐佳妍翹課是沒有理由的，想上就上，想走就走，好像學校是她家開的一樣，出入自由。而我一邊心情忐忑一邊滿懷期待，忐忑這樣翹課的后果會很嚴重，期待的卻是這種放縱所帶來的刺激和享受。

唐佳妍帶我去了文化宮三樓的游戲廳，那里有各種大型的游戲機，每個人在機器面前全情投入，激情昂揚，恨不得沒有屏幕阻隔和里面的人物來一場真正的格斗。

我曾在隔壁蛋蛋家用小霸王打“魂斗羅”，僅僅打過一次蛋蛋就不再邀請我去他家，因為我一次通關。蛋蛋羨慕嫉妒恨不再與我交往。

我雖不是天才，但有堅持不服輸的精神。

唐佳妍同樣是天才，她對那些游戲不屑一顧。她告訴我，一年前這里的機子她都打個遍，跟她交手的人不計其數，但都成了她的手下敗將。她現在非常癡迷新上市的一款跳舞機，她說這比在迪吧蹦迪刺激多了！

唐佳妍拋開我一個人在跳舞機上跟著節奏挪動雙腳。這應該是一項非常需要體力和智商的活動，類似于我們今天用手機玩的“節奏大師”。

我站在一側看唐佳妍，她身輕如燕，動作靈活，節奏感非常強，反應超級快，我的眼神都跟不上她的律動。她沖我笑，示意我來試試。我迅速躲到一邊，害怕笨手笨腳的我出盡洋相。

一段音樂結束，她居然拿了90分。她氣喘吁吁，面頰紅潤，沖我比畫出一個勝利的手勢。

音樂響起，她再次挑戰。這時，旁邊一臺機器上，一位女孩兒也跳了上去，她側臉看了一眼唐佳妍，帶著傲慢和挑釁。而我，驚訝地發現，那個女孩兒竟是那晚和蘇杭在一起的女孩兒。我馬上去看唐佳妍，她早已認出了那女孩兒，不過，她并沒有失控，而是一種鄙夷和不屑的樣子，沖女孩兒勾了勾小拇指。

兩個女孩兒誰都不服誰，較著勁兒，在機器上手舞足蹈。兩人飆舞引來大量人圍觀，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起哄。唐佳妍屬于人來瘋，圍觀的人越多她跳得越起勁兒。單看動作的協調度，唐佳妍略勝一籌，但音樂結束后，唐佳妍卻差那個女孩兒整整十分。

唐佳妍不服氣，還要比。那個女孩兒不屑一顧，仰起高傲的頭顱走下跳舞機。旁邊的幾個男孩兒立刻圍住她，給她擦汗，為她拿飲料，一副眾星捧月之勢。唐佳妍沒受過這種冷落，她想沖上去，卻被我及時攔了下來。

女孩兒轉過身沖唐佳妍微微一笑，說：“等你練好了再跟我比吧！我可沒時間在這兒做陪練！”

唐佳妍氣得渾身發抖，大概這種氣她還是第一次受。

女孩兒揚長而去，唐佳妍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地上。我想安慰她，可這個時候，任何安慰對她來說都是多余的。

“人比人，氣死人。”唐佳妍的熱情頓時冷卻冰封，她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走了出去。

我疾步跟出去，她不等我，一個人怒氣哼哼地朝前走。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穿過熙攘的街道，與無數行人擦身而過。

快到宿舍的時候，她停下來，等我。

我不敢開口，只是站在她面前。她突然笑了，像之前所有的怨氣都不曾有過。

“我渴了！”

我“哦”了一聲，抬眼看她。

她挑起眉毛，等待我的回應。

我恍然，馬上環視四周。我看到一家食雜店。

“等我！”我匆匆奔向食雜店。

我買了兩袋冰水，草莓味和葡萄味。這是學生們最愛的冷飲，經濟實惠，味道清甜。唐佳妍曾一口氣喝掉四袋草莓味冰水，她說這味道好過她們家冰箱里存放的各種飲料和果汁。我不知道她們家的冰箱里儲存了多少飲料，但我知道唐佳妍只喜歡這廉價的冰水。

當我拿著冰水興致勃勃地走出食雜店，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看到唐佳妍身邊多了一個人——蘇杭。

十月的天氣帶著“秋老虎”的霸道，太陽的熾烈依舊威力不減。但此時，我手中的冰水將我帶入冰天雪地般的冷冽中。我知道這不是兩袋冰水所釋放的溫度，而是那個蘇杭，他的出現像平地而起的一座冰山，將全世界凝固。

許久，我還是走向他們，但無法走進他們的世界。

我笨拙地將兩袋冰水遞給唐佳妍，她看著我，眼里的復雜神情讓我覺得這兩袋冰水的廉價已經不是錢所能衡量的。

唐佳妍的手已經伸過來了，但蘇杭卻搶先一步奪了過去。他拿在眼前晃了晃，嗤笑道：“這種加了香精和色素的東西也好意思買給女生？丟人！”

我看著他舉起兩袋冰水狠狠地摔在地上，冰水破裂，濺出無數顆晶瑩的冰珠，然后在地面上暈成水漬，隨即蒸發。

蘇杭摔碎的不只是冰水，更將我的一顆心徹底震裂。我憤然地撲上去將蘇杭推倒在地，他的手不偏不倚按扶在那一地冰水和泥土混合雜物上，他愕然地看著一掌心的泥漬。

“在你眼里就算不值錢，也是佳妍喜歡的，你沒資格阻止佳妍喜歡什么！”我沖著還坐在地上的蘇杭怒吼著。

蘇杭索性坐在地上，仰著頭沖我陰冷一笑：“小子，你有種！”

唐佳妍根本沒有理會憤怒的我，而是心疼加焦急地去扶蘇杭，還關心地問了一句：“沒摔疼吧！”

我徹底清醒了，唐佳妍的世界里除了蘇杭再容不下他人，而我除了是多余的，有可能還是礙眼的。

看著唐佳妍用紙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蘇杭掌心的泥漬，每擦拭一下，我的心就陣痛一次。她說過，她沒想過分手，他始終會回到她的身邊。現在他就在她身邊，她等到了，不是嗎？

我木然地一步一步后退，直至他們的身影在我眼前變模糊。我知道我哭了，原來，淚水竟這般苦澀。

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我全然不知，躺在床上，只感到臉頰干澀，那是眼淚風干后遺留下鹽分的緣故。我扯開被子將自己的臉蓋住，我不想讓張小遷他們看到我如此狼狽脆弱的一面。

我迷迷糊糊中睡著了，再次醒來時看到的是張小遷一張詭異的臉。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怔怔地與他四目相對。

張小遷神神秘秘地湊向我，用他的下巴朝窗外拱了拱：“喏！操場上有人找?！?

我順著他的指引透過窗戶看到唐佳妍正倚著單杠，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一邊無意識地繞著垂在肩上的發絲。

“佳人有約，還不麻利點兒？”張小遷拖我下床。

我甩開他，繼續蒙頭就睡，在被子里嚷了一句：“不用你管，走開！”

一切歸于平靜，我悶在被子里透不過氣。我索性掀開被子，此時，宿舍空無一人。我不甘心，朝窗外看去，唐佳妍依舊倚在單杠前，在柔靜的夜色中，她的臉平靜、安然。

我看了一下表，已經下了晚自習，馬上就要熄燈就寢。我顧不上多想，穿好鞋，飛快地奪門而去。當我一口氣跑到樓下，站在空曠的操場上時，唐佳妍倚靠過的單杠前早已空無一人。

我步履沉重，慢慢靠近她曾倚靠過的地方，冰冷的鐵質單杠傳遞來的是早已冷卻的溫度。此刻的我形單影只，我后悔自己執拗地不肯出來與她見面。我想她一定是想跟我解釋，或者是道歉。但為時已晚，我聽不到她道歉的聲音，看不到她因內疚而惶惑的眼神。

我抬頭朝305的窗口望去，橘紅色的窗簾密密拉緊，只有燈光悠然地透射出來。

我嘆息一聲，似乎這道光芒來自千里之外，照在我身上卻如螢火一般的幽暗。

翌日，我連早餐都沒吃，早早地來到教室，把我和唐佳妍的書桌打掃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我想為她做點兒什么，這樣，總算對昨晚空等我一場有個交代。我怕她以后真的不再理我。

早自習的時候，唐佳妍沒來，我身邊空空的座椅上似乎又沾染上了塵埃，我趕緊用手擦抹一遍。心想，一定是睡過頭了，她一向沒有時間觀念。

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她還是沒出現。我趴在課桌上，在本子上亂涂亂畫，想象著她正伸著懶腰，邊刷牙邊換衣服的情景，我居然笑出了聲。

第二節課依舊不見唐佳妍的身影，我有點兒按捺不住，在紙條上寫道：唐佳妍在宿舍嗎？然后揉成團，遞給前排的趙波兒。

趙波兒是個自律性很強的學生，遞去的紙條石沉大海。我不氣餒，在紙條上寫上同樣的問句第二次遞給她。她回頭瞥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不該在上課的時候打擾她，而且還是關于另一個人。

我倔強地將紙條再次遞給她，她總算有所回應。我攤開紙條，背面寫著兩個字：“不在”。

此時講臺上的英語老師早就注意到我在下面搞小動作，她不耐煩地叫我的名字，讓我出去，別打擾其他同學。

我早就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滿腦子想的都是唐佳妍。英語老師讓我出去，正中下懷，我可以堂而皇之地翹課去找唐佳妍了。

我飛快地跑回宿舍，沖著305寢室的窗口扯著嗓子大喊唐佳妍的名字。我的聲音一波一波撞擊著305室的窗子，我真擔心那些玻璃會因我高分貝的聲音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是，直到我聲嘶力竭，305室的窗子依舊緊閉沒有絲毫回應。

“肥豬”被我鬼哭狼嚎的嘶喊驚擾了出來，他一臉驚詫地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請求他帶我去305寢室看看，我懷疑唐佳妍昏倒了。

“肥豬”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了一句：“不燒?。　?

我心急如焚，推開“肥豬”的手，非要他帶我上去看看。

“肥豬”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昨晚就沒在宿舍住，回家了！”回家了？我頓時從亢奮的狀態回歸，好像之前的嘶喊根本不是出自我的喉嚨。

我沒有心思和“肥豬”多費口舌，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到離宿舍樓最近的一條街道才放緩腳步。站在街道上，我茫然了，我連唐佳妍的家在哪兒都不知道，這樣漫無目的地找簡直大海里撈針一般費力不討好。

我一條街一條街地走下去，像傳說中許仙尋找白娘子那樣，期待著在下一個路口與她相遇?？上?，我不是許仙，唐佳妍也不是白娘子，那一場幻化的大雨終不能成為我們緣分的注腳。我徒勞地望著熱鬧的街市，感受無盡的落寞與孤獨。

途經文化宮，我買了一袋冰水，沁涼的滋味讓我為之一振。這廉價的冰水足以解人之渴，救人于昏然之中。我突然明白，蘇杭厭煩的不是冰水本身的廉價，而是那個給唐佳妍買水的人不應該是我！我凄然一笑，自己的存在不是那么微不足道，竟也有人感到了無形的壓力。

我一口氣喝掉冰水，將包裝袋棄于垃圾桶。這時，身邊有兩個少年經過，一邊走一邊交談著：“去晚了就看不到好戲了，聽說兩人的勢力相當，誰想稱霸就看這一戰了?！?

城市的少年都這般浮躁氣盛，以為戰勝對手就可以稱霸一方，我笑他們古惑仔看多了。我正準備離開，但猛然愣住了，如有神的指引，竟讓我抬起腳朝文化宮走去。

這短短的路途，從我身邊飛身而過的少年都神采飛揚的樣子，看他們的著裝打扮，一定是去三樓的游戲廳。難道真的有一場惡戰即將開始？我加快步子直奔三樓。

三樓，游戲大廳的中央被團團圍住，只能看到最外圍的少年們踮著腳尖往中心點探頭探腦。我好奇，偌大的游戲廳居然沒人出面制止這樣的圍堵，難道出了人命也是理所應當的？

越來越多的人從我身后涌來，我被迫地擠進人群，當我能清楚地看到目標時，我看到的是這樣一幕：唐佳妍揪住一女孩兒的頭發，朝她臉上猛扇耳光。

“啪啪”的耳光聲清脆響亮，令圍觀的少年們熱血沸騰。我無法想象這樣的暴力究竟給他們感官上帶來多少快感和滿足？如果這就是青春，未免太殘酷。

唐佳妍明顯占盡上風，很多人為她叫好打氣。被打的女孩兒已經失去反抗力，任憑唐佳妍處置。

我實在看不下去這樣殘暴的行為，立刻沖上去將唐佳妍拉開。

我的出現讓唐佳妍詫異萬分，她足足看了我幾十秒鐘，然后甩開我毫不留情地朝女孩兒的肚子上狠踹一腳。女孩兒經受不住這樣的沖力，整個身子癱倒在地上，表情痛苦，眼神迷離。

我一把抓住唐佳妍的手，怒喝道：“你瘋了！這樣會鬧出人命的?！?

唐佳妍充耳不聞，她指著倒在地上的女孩兒，警告她：“我的東西你也敢碰？再有下次，你信不信我扒光你的衣服游街！”

圍觀的少年們起哄尖叫，唐佳妍有些得意忘形，能在這種集結了各類少年的場合里單挑并取得勝利，唐佳妍無限風光。

這哪里是少年們該有的節操，簡直是一群流氓，社會的蛀蟲。

我什么話都不說，拉起唐佳妍以最快的速度沖出游戲廳。剛到樓下，唐佳妍就甩開我的手，站在那兒不走。

“你還想怎么樣？打得不夠過癮是吧？”我心里的火依然燃燒著。

“誰讓你來找我？我的事不要你管！”唐佳妍傲氣地嘟起嘴巴。

是啊，我為什么要來找她，為什么發了瘋地滿世界找她？只是因為她站在操場上等了我大半天嗎？

我自嘲地一笑：“我不該來找你，就算你被打死跟我也沒有半點兒關系！”

“知道就好，你只是我的同學，同學而已！”她的聲音冷漠得一絲溫度都沒有。

同學而已，多么純粹的關系。我的心被這種純粹刺傷，仿佛下一秒鐘就到了完全陌生的狀態。

唐佳妍不再理我，轉身朝另一側走去。

我追了幾步高聲喊：“你這是曠課，老太太知道一定不會放過你！”

“隨她便吧！”唐佳妍頭也不回，“她還有你這個好學生，不差我一個！”

我頹然地看著她的背影，灑脫、堅毅。

突然，一輛不知從哪兒駛來的摩托呼嘯著停在唐佳妍身邊，我看到蘇杭俊逸的臉龐從頭盔里露出來。唐佳妍跳上摩托車，接過蘇杭遞來的頭盔，撩了一下頭發戴上。

蘇杭瀟灑地將摩托側轉，朝我開來。我沒來得及避閃，摩托車擦著我的身體疾馳而過，留下蘇杭一串悠長的口哨聲。

我怔怔地發著呆，好像我的靈魂、思想、意識統統被這嘶鳴而去的摩托車帶到遙遠的地平線之外。

回到宿舍已是午飯時分，我端著飯盒排進長長的打飯隊伍中。我一點兒餓意都沒有，盡管早餐滴水未進，這可能就是茶不思、飯不想的青春萌動期，可我并不希望自己的青春是這樣一種煎熬，我更希望它是快樂的、熱情的、積極向上的。

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反應慢半拍，回過頭看見趙波兒一臉恬淡的模樣。她穿一條黑色背帶長褲，白色雪紡小衫，胸前百褶大蝴蝶顯得累贅煩瑣。但整體依舊青春洋溢，適合她的氣質。

她見我有些木訥，便問了一句：“找到唐佳妍了？”

我點點頭，沒吱聲。

她抿嘴巧笑，似乎我做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你一定擔心她翹課會挨老太太罵，其實昨天晚上她就把請假條給我了，你大可不必擔心。”

趙波兒的解釋更加印證我的確做了一件可笑之事。

“她還特意叮囑我不要告訴你，你們倆……”趙波兒欲言又止。

“馬上要期中考試了，我不想因為她一個人拖了我們四班的后腿，我去找她完全出于我們是同桌?！蔽矣w彌彰，掩飾自己內心的小秘密。

趙波兒直視我，我竟有做賊心虛的感覺。

“你別忘了和趙舟的約定，”她上前一步，站到我的前頭，隨口又補了一句，“你的語文作業今天沒交?！?

她在提醒我？最近幾天我的學習熱情明顯下降，有些習題竟不知該如何下手，我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其實并不聰明。

看著趙波兒僅僅要了一份青菜，女孩兒愛惜身材比愛惜生命更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