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心頭升起了，一種化不開的酸楚！

還有一份，深切的羨慕嫉妒恨！

只見——

堂哥勇今天穿了，一套嶄新的衣服。

上衣是藏青色的夾克，下身是黑色的長褲！

熨熨帖帖，周周正正，透出一抹爽利灑脫來！

明呆呆地望著勇，這一身漂亮的新衣服！

不禁悲從心中來！

無盡的思緒，像滔滔江水一樣，洶涌而來！

“咱天天山里來，地里去！”

“風里奔，雨里跑！”

“干了多少的農活啊！”

“也不知道，滿山摸爬滾打了多少回！”

“挖了多少公斤黃姜！”

“掙來了多少張，一毛一塊錢的票子啊！”

“可是一年到頭來！”

“竟然換不來，一套心愛的新衣服！”

“再看看人家干了幾次農活？”

“辛苦地掙過一分錢沒有？”

“可末了，卻穿上了挺括的新衣服！”

“是那么的神氣！”

“是那么的耀眼！”

“同是父親，可咱的父親啊！”

“你為什么要這樣？”

“你為什么要這樣啊？”

“去傷害一個孩子，有所期盼的心！”

“摧毀他最美的渴望！”

“……”

明難過的幾欲嘶喊出口！

而裝在褲子口袋里的手，卻緊緊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過了一會兒。

明回過神來，凄然一笑！

神情里滿是落寞地回應道：“嗯！”

“那個……”

“咱家的團年飯，快做好了。”

“讓我過來喊你們，吃團年飯呢。”

明邊說邊往堂屋里，四處張望了一圈后。

又對著勇，道：“大伯、大媽、斌哥呢？”

“都在呢，都在呢。”

勇說完。

便抬腳朝著廚房加臥室的，一間大房子里走去。

“他們都在這兒呢！”

明隨后跟上。

進到廚房加臥室的大房子里后。

明一眼看到的是，大媽在廚房那，忙上忙下的。

而大堂哥斌哥，在一旁幫襯著。

明再一抬眼望去！

卻見大伯，面色肅穆沉沉地，坐在床沿上！

右手胳膊肘子，拄在面前的長條桌上。

右手的兩指夾著香煙，悠哉悠哉地抽著！

煙霧騰騰，不茍言笑！

這時，大媽一回頭看見了，拘謹站立的明！

便慈和地說道：“呦，明兒來啦！”

“你們家的團年飯，都做好了？”

“是啊，馬上就要做好了。”

“這不，我來請你們，去吃團年飯了。”

說著，明怯怯地看了，一眼床那邊。

囁嚅著道：“大……大伯！”

“到……到我家，去……去吃團年飯了。”

明的大伯，慢慢地轉過頭來。

一張臉上滿是淡漠沉郁，不含一絲溫度。

明突然有些慌怕！

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啊！

明每次面對它的時候，都沒有看到它，綻放過笑容！

哪怕是一絲也好！

帶給明的永遠都是，害怕和不可接近！

感受不到一點點溫情！

“我就不去了！”

“讓斌和勇去。”

“你大媽還要做飯！”

“等會兒，你們還得過來吃！”

明沒有作聲，收回了目光！

轉而滿懷著希冀地，看著大媽、斌和勇他們。

他真的很希望，大伯他們一家子。

都能到他們家，去吃團年飯。

明的家里，現在只有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

他的兩個姐姐，如今已遠在他鄉，與親人長長地分離！

忍受著漂泊的凄苦與辛酸，給明他們平添了，許多許多濃濃的思念與擔憂！

而在這個千家萬戶家人團聚，親情流淌的佳節里。

兩個姐姐又趕赴不回來，那家中將是多么的凄涼啊！

可是，如果有了大伯，這一家子的親人，圍坐在一起！

在這個過大年，普天同慶的日子里。

歡聚一堂，吃啊喝啊玩啊鬧啊！

就會讓明他們，感覺到不孤單！

不失落！

更覺得家人不曾遠去，還在身旁！

把那些揮之不去的愁緒與傷感，都統統沖散！

在這一刻，盡情地開懷暢飲！

是的！

親人永遠是人們心靈里，最美好的寄托！

親情包圍愛意潺潺，哪怕是再苦，再失魂落魄的日子，都會散發出甜美的芬芳！

明的大媽，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那好吧！”

“斌兒和勇兒，你們倆去吧！”

“我也不去了，要做飯。”

說著，又去灶臺上，忙活去了。

“那好吧！”

“我們這就走！”

斌擦了擦手，當先行去。

明有些失望，大伯大媽不來！

只有倆個堂哥去，卻又無計可施！

繼而和勇邁起了步伐，連連跟上斌！

斌是明的大堂哥。

瘦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透著一股干練與挺拔。

此時，正在外面上大學。

一年難得見幾回！

雖說，明的大伯和他的父親一樣，看上去嚴厲酷絕！

像是一塊堅冰似的，冷冷沉沉的。

可是對于孩子們上學，那真是好的沒辦法說。

不管再苦再難再沒有錢，他也不放棄孩子們上學！

總是千方百計、嘔心瀝血地，去支持呵護孩子們求學！

多少年以后，明和他的堂哥勇，一次難得地閑聊，無意中說起了那些辛酸的上學往事——

明的堂哥勇，便半是苦笑半是無奈地，對明娓娓講述了，一個關于五毛錢的故事！

那時候，勇在離家60里之外的鎮子上，上高三！

有一天！

有人帶信來說，勇他爸給他捎錢來了！

勇一聽，頓時高興地蹦起來了！

這時候，勇碰巧糧盡彈絕困窘得很，正缺錢用呢！

不禁滿眼冒光地說道：“真是雪中送炭啊！”

便趕緊興沖沖樂顛顛地，跑去拿錢去了！

當那個人，把一張皺巴巴的五毛錢紙鈔，遞到勇的手上時！

勇一下子就傻眼了，不敢置信！

這么大老遠的，咋可能只捎五毛錢呢？

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

那靜靜地躺在勇手掌心中的，孤單褶皺的一張紙鈔！

還是五毛錢，沒有絲毫變化！

就不甘心囁嚅地問道：“就……就五毛錢？”

“當然啦！”

那人笑呵呵地答道！

“真……真的？”

勇再次不放心地追問道！

“肯定是真的呀，我還能騙你不成！”

那人有些不悅地沉沉說道！

勇一聽，怕惹惱了人家，本來別人都已經幫了忙呢！

就趕快連連稱謝道：“麻煩你了！麻煩你了！謝謝！謝謝！”

那人擺擺手，說道：“沒事！沒事！”

勇就轉身往學校里走去，一邊嘴里嘀咕道：“搞什么鬼？”

“只帶了五毛錢？”

“咋夠用啊？”

心里卻有些氣惱，一陣陣地哭笑不得！

當勇講到這里時，發出了一聲聲頗為無奈地干笑！

明卻滿臉震驚，半晌無語，深深地被震撼到了！

一個父親，給在遠方求學的孩子，哪怕是僅僅只有五毛錢，也要捎去！

這是怎樣的殷切濃厚的期望啊！

而明卻只能在心里，一個勁兒苦澀地詰問自己！

在遠方寄宿上學的時候，有誰這樣呵護過自己呢？

哪怕是五毛錢，也要給自個帶來！

而實際上，就算是自個去要，都要不來一分錢呢！

有時候，甚至連糧菜都不給帶夠！

讓明饑腸轆轆的餓肚子！

只好難以忍受地，倒頭輾轉睡去！

以減緩饑餓地煎熬！

最后還是勇，給了他一些糧菜，渡過了難關！

還有的時候，幾塊錢的車費沒有了，家里也不給帶來！

明也只有憑著瘦弱的雙腿，從遙遠的學校，沿著曲折長長的山間公路，膽怯而又疲憊地步行回家！

走啊，走啊！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把腳底板都磨起了，晶亮晶亮的水泡！

一邁動步子，就鉆心火辣辣地疼，嘶嘶地倒抽冷氣！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夕陽西下，也沒有走回家！

最后，也還是勇騎著自行車，來接他回得家！

但勇卻還在嫌少，埋怨著！

這么久以來，明都沒有猜透，他的堂哥勇，在訴說的時候，心底難道真的就只有苦笑和無奈么？

他也許一輩子都想不到，這個平淡有點好笑的五毛錢的故事！

就像一場呵護的風暴，一股責任的狂瀾，在明的腦海中日夜翻騰不休，永遠無法平息！

明的心里滿滿地，都是感動和羨慕！

他感動和羨慕，他的堂哥勇，有這樣的一個父親——

為他們遮擋了一切風雨，全心全意想方設法不惜所有，讓他們揚起風帆，在求學的路上，無懼無憂無礙地遠航……

明是多么寧愿苦干很多的農活，徒步奔走上學長長的路途，來換取那一次深切呵護的五毛錢，那永不舍棄全心的支持啊！

只愿能夠繼續上學，不想與他萬分憧憬的大學，擦肩而過！

不想后來常常念叨著遺憾，沒能在大學的象牙塔里，揮灑著自己無與倫比的美好年華！

明的大伯，更幾乎不讓孩子們，干多少的農活！

就是一門心思，專心致志地學習！

也許，在他看來！

上學才是也是唯一能改變，農民孩子的命運，謀求一份體面優越的生活吧！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明的兩個堂哥，經過了千辛萬苦，都考上了大學！

畢業后，也分配到了滿意的工作。

擺脫了，修理地球的工作者的身份，吃上了皇糧！

生活安逸光鮮，并且此后在各自的領域里，都有建樹！

在明的大伯，這樣嚴苛的管教之下！

明的大堂哥斌，高三復習了一年，便一舉考取了大學！

成為了全村，第一個考取的大學生！

二堂哥勇，就有些曲折坎坷了——

高三硬是重讀了三四個，憑著愚公移山至矢志不渝的一腔死磕精神！

最終不負父望，剛剛踏上了大專線，撕心裂肺地考取了大學！

從此，他們便成為了明的大伯，乃至于明這整個家族的驕傲！

每逢碰到熟人，明的大伯就會情不自禁地炫耀道：“你看！”

“咱家老大老二，都考上了大學呢，以后就是公家人了！”

“再不是泥腿子了，鐵飯碗吶！”

那嘴角滿滿的笑意，怎么也掩飾不住心中的自豪！

以及自個酸苦的付出，所換來的成功的欣慰喜悅！

……

明凝視著走在前面的斌，那道瘦削高挑的身影！

心頭涌起了，陣陣的羨慕！

“大學生，多美好啊！”

“以后畢業工作了！”

“那是國家干部，多么受人尊敬啊！”

“那我以后能上大學么？”

“切！”

“你別白日做夢了！”

“誰會關心你學習？”

“誰會支持你學習？”

“還有那么多的農活，再等著你干呢！”

“哪有時間，讓你專心學習啊！”

“更別說，哪有錢送你上學啊！”

“唉，要是我的父親！”

“像大伯那樣，該有多好啊！”

“那么，我上大學！”

“將不再是一個奢望！”

“一個夢！”

“準能實現！”

“嗯？”

“大伯？”

明心里一動，眸光閃爍了幾下！

暗道：“大伯為什么要拒絕，來我家吃團年飯呢？”

“真是的！”

“他又沒啥事！”

“況且，他不來！”

“還不讓大媽來，只讓兩個堂哥來了！”

“說是大媽要做飯！”

“可是他們家吃團年飯，每次得等上完墳之后，再回來吃！”

“都已經很晚了，有的是時間做！”

“這明顯是托詞！”

明細細地沉吟了一會兒，便恍然明白過來了！

知曉了其中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