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在巷子里劃開的縫隙,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在不久后強哥生日那場喧囂的狂歡里,終于張開毒牙,狠狠咬下,噴濺出帶著腥氣的毒液。
“金殿”最大的包廂,像個被欲望和噪音填滿的罐頭。震耳欲聾的電子樂瘋狂捶打著墻壁和耳膜,空氣是滾燙粘稠的,濃得化不開的煙味、酒氣、廉價香水味混合著果盤的甜膩,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濁流。七彩射燈旋轉著,把沙發上扭曲晃動的人影切割成破碎的色塊。強哥和他那幾個朋友早已喝得面紅耳赤,敞著懷,脖子上掛著汗津津的金鏈子,各自摟著懷里的“公主”,搖骰子吼得聲嘶力竭,手在那些穿著清涼的身體上肆意游走。女人們或迎合著嬌笑,或眼神空洞地任由擺布。
我陷在沙發角落,胃里像塞了一團燒紅的炭。幾輪混酒灌下去——啤酒打底,紅酒兌飲料,最后是幾杯辛辣的白酒——各種液體在胃里翻江倒海,燒灼感直沖喉嚨。腦袋又沉又脹,像灌滿了鉛,眼前的景象開始晃動、重影。強哥他們遞過來的酒,我幾乎是來者不拒,仿佛只有這種灼燒的痛感和麻痹的眩暈,才能暫時壓住心底那份自從巷子口之后就一直盤旋不去的煩躁和隱隱的自我厭棄。
小雅姐安靜地坐在我旁邊,像濁流里一塊沉默的礁石。她依舊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沒像其他姑娘那樣濃妝艷抹或刻意暴露。她面前的酒杯幾乎是滿的,只象征性地抿過一兩口。強哥一個朋友,綽號“大飛”,挺著啤酒肚,端著滿滿一杯泡沫四溢的啤酒,搖搖晃晃地擠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們面前的茶幾上,震得果盤里的西瓜塊都跳了一下。濃烈的酒氣混著汗味撲面而來。
“小雅!來!陪飛哥走一個!”大飛噴著唾沫星子,把酒杯重重頓在我和小雅姐面前的玻璃茶幾上,金黃的酒液濺出來,落在她放在膝蓋的手背上,冰涼黏膩。
小雅姐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抽出紙巾,默默擦掉手背上的酒漬,聲音平靜無波:“飛哥,我真不太能喝,意思一下行嗎?”她端起自己那杯幾乎沒動的酒,作勢要碰杯。
“哎!沒勁了不是?”大飛不依不饒,肥胖的身體又往前傾了傾,幾乎要貼到小雅姐臉上,“你看我們野子兄弟面子多大?你不喝就是不給野子面子!”他咧著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眼神渾濁地在我和小雅姐之間瞟。
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我的頭頂,酒精混合著煩躁和對這烏煙瘴氣環境的極度厭惡,瞬間沖垮了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滾蛋!”我猛地吼了一聲,聲音大得蓋過了音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伸手,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蠻力,狠狠推開了大飛遞到小雅姐面前的酒杯!
“哐當——嘩啦!”
杯子沒拿穩,脫手飛出,重重砸在堅硬的大理石茶幾邊緣,瞬間碎裂!金黃的酒液混合著玻璃碴,像一朵骯臟的煙花,猛地炸開,濺得到處都是!有幾滴甚至濺到了小雅姐的牛仔褲上。
整個包廂瞬間安靜了一下。震耳的音樂還在響,但強哥他們的鬼哭狼嚎和女人們的嬌笑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過來,帶著驚愕、玩味和一絲看熱鬧的興奮。強哥愣了一下,隨即打著哈哈過來打圓場:“哎喲!野子喝多了!護花使者啊!理解理解!大飛你也是,人家姑娘不想喝就算了嘛!”他一邊說一邊拽走了一臉不爽的大飛,包廂里尷尬的氣氛很快又被重新掀起的喧鬧掩蓋過去。
小雅姐沒說話,臉色在變幻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她默默地抽出更多的紙巾,低著頭,用力擦拭著茶幾上那片狼藉蔓延的酒水和沾在褲腿上的污漬。她擦得很用力,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側臉緊繃著,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昏暗的光線下,我甚至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劇烈地顫動,像被狂風吹打的蝶翼。
看著那片刺目的狼藉和她沉默緊繃的側影,我心底那股無名火不僅沒消,反而燒得更旺了。酒精麻痹了神經,也撕開了平日里那層小心翼翼的偽裝。長久以來積壓的矛盾、困惑、那種既依賴又嫌棄的扭曲心態,還有對自己無能狂怒的厭棄,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一種混合著居高臨下的探究和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刻薄,像毒藤一樣纏繞住我的舌頭。
我猛地側過身,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灼熱的呼吸,湊到她耳邊。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發絲間淡淡的洗發水清香,也能看清她白皙頸側細微的絨毛在燈光下顫抖。
“小雅姐……”我舌頭有點發木,聲音含混不清,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令人作嘔的“關切”和“理解”,“你為什么……干這個啊?”問完,我自己還嘿嘿笑了兩聲,那笑聲在嘈雜的音樂里顯得格外刺耳和輕佻。
她擦拭的動作猛地頓住了!紙巾吸飽了酒液,沉甸甸地墜在她指尖,懸在那片狼藉之上。她的肩膀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我渾然不覺,或者說酒精讓我徹底失去了感知他人痛苦的能力,自顧自地往下說,語氣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了然”:
“這活兒……輕松?來錢快?陪人喝喝酒就行?”我打了個酒嗝,一股酸腐的酒氣噴出,“好像……嗝……好像你們這行的女生,最后都想……攢點錢,開個小店,花店啊奶茶店什么的……”我頓了頓,那個帶著赤裸裸輕蔑和侮辱的詞,像毒蛇吐信般滑了出來,清晰無比:
“……從良,對吧?”
“從良”。
這兩個字,像兩顆淬了劇毒的冰錐,裹挾著冰冷的惡意和自以為是的“理解”,狠狠地從我混沌的腦子里蹦出來,又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扎了出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強哥的鬼哭狼嚎、女人們的嬌笑、骰子在盅里碰撞的嘩啦聲……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喧囂,都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抽離!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
小雅姐猛地抬起頭!
她的動作快得像被電擊!那張總是帶著點清冷疏離、或是溫柔淺笑的素凈臉龐,此刻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抿得死緊,幾乎要咬出血來。而那雙眼睛……那雙總是很平靜、像蒙著一層薄霧、或是在看著平安喜樂時才會融化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了冰塊的滾燙熱油,瞬間炸裂開來!驚愕、難以置信、被徹底羞辱的痛楚、還有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絕望……無數種激烈的情緒在那雙驟然睜大的瞳孔里瘋狂翻涌、碰撞、碎裂!那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骯臟惡毒的怪物!
時間凝固了。包廂里迷離的光影在她慘白的臉上變幻,映照出那張因極致痛苦而微微扭曲的面容。
巨大的恐慌和滅頂的悔恨,像一盆混合著冰塊的冷水,在我那句愚蠢至極的話音剛落下的瞬間,就兜頭澆了下來!酒意瞬間醒了大半!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
“對不起!小雅姐!對不起!!”我失聲尖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像個做錯事被嚇壞的孩子,“我喝多了!胡說的!我不是那個意思!真的!我……”
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讓我幾乎崩潰!我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抬手!
“啪——!!!”
一記極其響亮、極其清脆的耳光,帶著火辣辣的劇痛,狠狠抽在我自己臉上!力道之大,打得我腦袋猛地偏向一邊,耳朵里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麻木,隨即是火燒火燎的刺痛!口腔里甚至嘗到了一絲淡淡的腥甜!
我被打懵了,也徹底嚇傻了。我慌亂地想去抓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想要彌補,想要挽回,像一個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小雅姐!你聽我解釋!我……”
我的手還沒碰到她,就被她猛地躲開了!她的手像受驚的兔子般迅速縮回,指尖蜷縮著,緊緊攥成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著慘白,微微顫抖著。她看著我,看著我臉上迅速浮現的、清晰無比的五指紅痕,看著我眼中洶涌的、真實的恐慌和悔恨。
她眼中的驚濤駭浪,在那幾個呼吸之間,竟一點點、一點點地平息了下去。不是原諒,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被徹底抽干了所有力氣、所有希望的荒涼,像一片被大火焚燒殆盡后寸草不生的焦土。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被強行扭曲的、比哭還要難看一萬倍的弧度。僵硬,空洞,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徹底放棄掙扎的麻木。燈光掃過她蒼白的臉,那個弧度像一道丑陋的傷疤。
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
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在我臉上停留多久,就緩緩地、越過了我因為悔恨而扭曲的臉,投向包廂中央那片縱情聲色的模糊光影里——強哥摟著一個姑娘忘情嘶吼,大飛正把一杯酒灌進另一個姑娘嘴里,煙霧繚繞,笑聲刺耳。她的眼神空洞,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這喧鬧的皮囊,看到了底下更污濁不堪的本質。
然后,一個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散去的、帶著無盡疲憊的聲音,從她蒼白的唇間逸出:
“沒事。”
她頓了頓,那個被強行拉起的、僵硬的弧度似乎又深了一點,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自嘲。
“習慣了。”
那三個字,輕得像嘆息,像羽毛落地。
卻像三把燒紅的、帶著倒刺的鋼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再狠狠攪動!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痛得我幾乎蜷縮起來!
“習慣”了?習慣了什么?習慣了這種輕蔑?習慣了這種侮辱?習慣了被貼上標簽、被踩在泥里?
巨大的痛苦和滅頂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慢慢站起身,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像個失去了所有牽線的木偶,動作有些僵硬地,一步一步,穿過那片喧囂迷離的、令人作嘔的光影,走向包廂厚重隔音門的方向。
她的背影,在瘋狂旋轉的射燈下,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狂風吹散的枯葉。那扇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門外的世界,也仿佛徹底隔絕了我和她之間,最后一絲微弱的聯系。
包廂里依舊喧鬧震天,強哥的鬼哭狼嚎刺破耳膜。而我,捂著自己火辣辣刺痛的臉頰,蜷縮在沙發角落這片污濁的陰影里,像個被全世界遺棄的罪人。臉上是自扇耳光的劇痛,心里是被那三個字撕開的、鮮血淋漓的巨大空洞。
我知道,有什么東西,被我親手打碎了。碎得徹底,再也無法拼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