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盡的花期:裂痕(偏見)
- 每日故事
- 星辰悅心
- 3405字
- 2025-07-30 00:15:45
一個被秋陽曬得暖洋洋的下午,我剛從籃球場下來,汗水把校服T恤的后背洇濕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抱著球走出校門,喧鬧的人聲像潮水般涌來。就在這潮水的邊緣,馬路對面那棵葉子開始泛黃的梧桐樹下,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米色的長款風衣敞開著,露出里面柔軟的米白色高領毛衣,淺藍色牛仔褲包裹著筆直的腿線,腳上一雙干凈的小白鞋。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光潔的額前。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在她身上灑下跳躍的光斑。她微微低著頭,看著手機,手里拎著一個印著某家網紅甜品店logo的紙袋,安靜得像一幅被框在喧囂背景板里的靜物畫。
“小野!”
她似乎心有靈犀般抬起頭,目光穿過車流和攢動的人頭,準確地捕捉到我。臉上綻開一個清晰的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隔著馬路朝我用力地揮了揮手。那笑容明媚得晃眼,帶著一種純粹的、不設防的歡喜。
那一瞬間,我的心跳像失控的鼓點,猛地撞在肋骨上,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頭頂,臉頰和耳根燙得驚人。不是激動,是恐慌。巨大的、毫無防備的恐慌。職高的校門口,正是放學高峰,穿著和我一樣土氣藏藍色校服的學生像開閘的洪水,推著自行車,勾肩搭背,嬉笑打罵,喧囂震天。她就站在那里,那么顯眼,那么格格不入。
我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沖過馬路,心臟在胸腔里擂得發痛。沖到近前,甚至來不及看清她眼底的笑意,一種本能的恐懼就攫住了我。我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動作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粗魯和急躁,不由分說地把她往旁邊那條堆著雜物、散發著淡淡尿臊味的僻靜小巷里拽。
“你怎么來了?”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做賊一樣,帶著掩飾不住的焦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巷子口的光線被高大的建筑切割,顯得幽暗。我下意識地擋在她和巷口之間,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面那些可能的窺探。
“路過這邊,看到這家店排了好長的隊,”她被我拽得微微踉蹌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又努力地彎起嘴角,聲音依舊溫和,只是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把那個散發著誘人甜香的紙袋塞到我汗濕的手里,“就買了點他們招牌的泡芙和麻薯,想著你應該下課了。嘗嘗,聽說很火,味道應該不錯。”
紙袋沉甸甸的,溫熱的甜膩香氣直往鼻子里鉆。可我只覺得那袋子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都在發麻。巷子口,幾個同班同學勾肩搭背地晃悠過去,其中一個眼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精準地落在我和她身上。
“喲!林野!這誰啊?你姐?”那男生咧著嘴,笑得促狹,眼神在我和小雅姐之間曖昧地掃了幾個來回,故意拔高了調門,“真漂亮啊!行啊你小子!”旁邊幾個也跟著起哄地吹起了口哨。
我頭皮瞬間炸開!血液像是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涌,耳膜里嗡嗡作響,臉上燙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那句“你姐”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經末梢上。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側身,用自己不算寬厚的肩膀死死擋住身后的她,動作僵硬又笨拙。我不敢回頭看她此刻的表情,只能對著那幾個擠眉弄眼的同學,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其扭曲的笑容,聲音干澀發飄,幾乎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嗯…嗯…是…遠房表姐…來看看我…”
那幾個家伙帶著心照不宣的哄笑聲和口哨聲走遠了。巷子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和她。剛才那短暫的、被陽光曬暖的溫情,像被一腳踩碎的肥皂泡,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空氣變得粘稠、冰冷,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尷尬和難堪。
我死死攥著那個紙袋,塑料提手深深勒進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甜膩的香氣此刻聞起來只讓我胃里一陣翻騰。我低著頭,目光死死釘在自己那雙沾滿球場灰土的破舊球鞋上,鞋尖上還蹭著一塊干涸的泥點。喉嚨干得發疼,像塞滿了粗糙的砂礫。我搜腸刮肚,試圖用最輕松、最不傷人的方式把那個冰冷的拒絕說出來。
“那個……小雅姐,”我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玩笑的表情,嘴角卻僵硬得如同凍住,“以后……以后別來學校給我送東西了。”我頓了頓,試圖讓語氣聽起來更隨意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有零花錢的,夠用。”我晃了晃手里的紙袋,動作顯得無比刻意,“你看你,搞得跟我媽似的,三天兩頭來投喂……怪不好意思的。”
話說到后面,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偽得令人作嘔。什么零花錢?什么像媽?都是狗屁!真正的原因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心底,吐著猩紅的信子——我怕。怕得要死。怕有人認出她,認出這個在“金殿”霓虹燈下安靜坐著的女人。怕那些可能去過“金殿”的同學。怕“公主”這兩個字像甩不掉的臟水,一旦沾上我,就會在這巴掌大的職高里迅速發酵、腐爛、變成足以淹死人的惡臭流言。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指著我的脊梁骨,帶著鄙夷和獵奇的興奮說:看,林野,跟一個KTV的公主“混”在一起!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一個字幾乎含在喉嚨里,含混不清。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更深的不安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我鼓起最后一絲勇氣,飛快地抬眼瞥了她一下。
小雅姐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不是那種瞬間的崩塌,而是像冬日湖面上最后一塊薄冰,在無聲無息中一點點消融、碎裂、沉沒。她嘴角那點原本溫柔的弧度還在,卻像是被凍僵了,凝固成一個極其僵硬、極其空洞的線條,勉強地掛在臉上。那雙總是很清亮、帶著溫和或疏離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洗不掉的灰翳。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沉沉的,像一潭深不見底的、瞬間凍結的死水。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有一種穿透骨髓的、深不見底的失落和……了然。
她什么也沒說。沒有反駁,沒有追問。只是很輕、很慢地點了一下頭。
“嗯。”只有一個音節,輕飄飄的,砸在我心上卻重若千鈞,砸得我靈魂都在震顫。
她沒再看我,目光越過我緊繃的肩膀,投向巷子口那片喧囂刺目的光亮處,眼神空茫,沒有焦點。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巷子,恰好落在她蒼白的側臉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瞼下方那抹因疲憊而加深的、淡淡的青色陰影,還有微微顫動的、長長的睫毛。她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肩膀似乎承受不住某種重量,微微向內縮了一下,整個人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和……一種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立無援。
那是一種無聲的控訴,比任何激烈的指責都更讓我無地自容,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扎進我卑劣的靈魂深處。
空氣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巷子里只有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和風吹過破舊窗欞的嗚咽。我像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手里沉甸甸的甜點成了最諷刺的負擔,勒得掌骨生疼。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她才又極輕地“嗯”了一聲,那聲音微弱得像嘆息,算是最后的確認。
“知道了。”她終于開口,聲音很平,沒有任何起伏,像一條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河流,聽不出絲毫情緒,“你……回學校吧。”
說完,她沒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巷子里一塊骯臟的磚頭。她轉過身,米色風衣的下擺劃過一個輕微的弧度,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片陰暗的巷子。她的背影融入校門口那片金燦燦的、喧囂刺目的陽光和人潮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像一滴水無聲無息地融入了渾濁洶涌的河流,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個散發著甜膩香氣的紙袋,指尖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巷子里的穿堂風猛地灌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在我汗濕冰涼的后背上,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掏了一下,留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隨即又被沉甸甸的、粘稠的愧疚和羞恥感塞滿,堵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傷到她了,傷得很深。可那句“對不起”,卻像一塊燒紅的炭,死死地卡在喉嚨里,灼燒著,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沒有主動發消息過來。我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小雅姐”的備注,對話框一片死寂的空白,像一個無聲的嘲諷。我煩躁地在狹窄的宿舍床上翻來覆去,劣質彈簧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心里像塞了一團浸了油的亂麻,又粘又堵。后悔像螞蟻啃噬著心臟,心虛讓我不敢面對那片空白,而心底最深處,竟然還翻涌著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卑劣的如釋重負——至少,暫時,不用擔心在學校被人指指點點了。
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路燈都熄滅了,我才像做賊一樣,試探著發過去一條:“小雅姐,今天那泡芙挺好吃的,謝了。”
消息石沉大海。直到深夜,手機屏幕才在死寂的黑暗中突兀地亮起,震動了一下。
【小雅姐】:“嗯,喜歡就好。早點睡。”
依舊是那個波浪號,那個捂嘴笑的表情。可屏幕這頭蜷縮在黑暗里的我,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那一刻,裂開了一道深可見骨、再也無法彌合的縫隙。
那道縫隙,在不久后強哥生日那場烏煙瘴氣的狂歡里,被我親手撕扯得血肉模糊,露出了底下最不堪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