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帶著試探和一絲隱秘悸動的夜晚,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漣漪。漣漪很快演變成了洶涌的暗流,將我裹挾進去。
微信成了我們之間無形的臍帶。放學路上隨手拍的歪脖子樹,食堂里糊成一團的“不明物體”,甚至某老師锃亮反光的頭頂,都成了我迫不及待分享給她的素材。她總是回得很快,話不多,但每條后面都綴著一個溫柔的波浪號~,或者一個捂嘴笑的小表情。隔著冰冷的屏幕,那種被她稱為“姐姐”的熨帖感,像溫熱的潮水,一點點漫過心防,讓人沉溺。
很快,這種“屏幕關系”就迫不及待地沖破了界限。
一個普通的周末下午,手機震動,跳出她的消息:“在干嘛?出來請你吃飯?”
地點約在一個離學校和“金殿”都挺遠的商場。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一家裝潢明亮的簡餐廳靠窗位置等我。米白色的針織衫,淺藍色牛仔褲,頭發柔順地披在肩上,面前放著一杯檸檬水。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身上,干凈得像一幅校園劇的海報。這和我記憶中金殿門口霓虹下的剪影,判若兩人。
“想吃什么?隨便點。”她把菜單推過來,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那笑容沖淡了她身上慣有的那點疏離感。
那頓飯吃得輕松又愉快。她聽我抱怨職高課程的枯燥,聽我吹噓籃球場上的“英姿”,偶爾插幾句話,溫和又耐心。聊到興起,我甚至忘了她比我大六歲,也忘了我們最初相識的地方。結賬時,我習慣性地掏出錢包,卻被她輕輕按住了手背。
“說了我請。”她語氣不容置疑,拿出手機掃碼付款,動作干脆利落。
走出餐廳,她指了指樓上:“陪我去逛逛?”
那是一家大型快時尚品牌店。她目標明確,直接走向男裝區,拿起一件時下流行的字母印花衛衣,在我身上比劃了一下,又挑了一條束腳運動褲。
“試試。”她把衣服塞到我懷里。
“啊?不用不用,我有衣服穿!”我連忙擺手,臉上有點燙。這種被人安排、被人照顧的感覺,既陌生又讓人隱隱興奮。
“試試嘛,看看尺碼合不合適。”她堅持,眼神帶著點姐姐式的“不容反抗”。
等我從試衣間扭捏地出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點點頭:“還不錯,挺精神。”轉頭就對導購說:“開票吧,就這套。”
“小雅姐!真不用!”我急了,想把衣服脫下來。
“送你的,”她付錢的動作比我阻止的速度快多了,提著購物袋塞給我,語氣輕松得像在買一杯奶茶,“學生就該穿得精神點。拿著。”
我提著那個沉甸甸的紙袋,感覺像提著一塊燒紅的炭。里面是簇新的、帶著標簽的潮牌衣服。一種混合著被寵溺的竊喜和隱隱不安的情緒在心底翻騰。她對我太好了,好得超出了“剛認識的朋友”的界限,甚至超出了“姐姐”的范疇。這好,像一層溫軟的糖衣,包裹著某種我既渴望靠近又本能地想要劃清界限的東西。
這種“好”開始頻繁出現。有時是放學時突然出現在校門口(當然是稍遠的巷口),遞給我一盒剛出爐的蛋撻;有時是周末約我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爆米花和飲料永遠是她提前買好;有時是直接寄到學校的快遞,里面是當季的新款球鞋或者我隨口提過想要的耳機。
我像個貪婪的饕餮,沉迷于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享受著被漂亮姐姐特殊對待的虛榮,享受著遠超學生消費水平的物質給予。在同學羨慕或曖昧的追問“誰又給你送好東西了?”時,我含糊地搪塞:“遠房表姐。”
“表姐?對你可真好!”同學往往嘖嘖感嘆。
我含糊地應著,心里那點不安被虛榮暫時壓下。只是每次說出“表姐”兩個字時,總像有根小刺輕輕扎一下。她從未戳穿我這個拙劣的謊言。
直到那個雨天的傍晚。
放學時下起了瓢潑大雨,我沒帶傘,縮在教學樓屋檐下發愁。手機震動,是她:“在哪?帶傘沒?”
我發了定位。不到二十分鐘,她那輛小小的白色轎車就停在了路邊。我頂著書包沖過去,拉開車門鉆進去,帶進一身濕氣和水珠。
“擦擦。”她遞給我一包紙巾,發動車子,“送你回去?”
“嗯…謝謝小雅姐。”我擦著頭發,車廂里彌漫著她身上那種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混雜著新車皮革的味道,讓人安心。
車子七拐八繞,沒有開向我的學校宿舍,而是駛入一片我從未踏足過的、位于城市邊緣的老舊居民區。樓房灰撲撲的,墻皮斑駁脫落,狹窄的道路兩旁堆滿了雜物。車子在一個連路燈都壞掉的昏暗樓道口停下。
“雨太大了,上去喝杯熱水,等小點再走?”她側頭看我,語氣自然。
我有點意外,但還是點點頭。跟著她走進那黑洞洞的樓道,聲控燈壞了,只有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照亮腳下坑洼的水泥臺階。空氣里有潮濕的霉味和陳年油煙的氣息。
停在四樓一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前。她掏出鑰匙開門。
“吱呀——”
門開的一瞬間,一股更濃重的、老房子特有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但隨即,一聲細弱的“喵嗚”打破了沉寂。
燈光亮起。眼前的景象讓我有些愕然。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老式的單間格局,進門就是一張單人床,旁邊挨著一張舊書桌,上面堆著些雜物。一個簡易布衣柜塞在墻角。最顯眼的是靠窗放著的兩個用舊紙箱改造的貓窩,鋪著軟墊。整個空間異常整潔,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甚至稱得上溫馨——暖黃色的燈光,窗臺上擺著兩盆綠蘿,葉片油亮,生機勃勃。墻壁上貼著幾張素雅的風景明信片。
而此刻,吸引我全部目光的,是地上那兩只貓。
一只通體雪白的長毛貓,藍寶石般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這個陌生人,姿態優雅地蹲坐在貓窩旁。另一只是黃白相間的貍花貓,膽子似乎大些,已經湊到小雅姐腳邊,用腦袋親昵地蹭著她的褲腿,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平安,喜樂,別怕,是客人。”小雅姐的聲音瞬間變得無比溫柔,她彎下腰,熟練地撓了撓貍花貓的下巴。那只叫喜樂的貓立刻翻倒在地,露出柔軟的肚皮。
“它們……”我有點驚訝,看著這狹小卻充滿生機的空間。
“嗯,我養的。”她直起身,走到那個小小的簡易灶臺邊,拿起熱水壺接水,“平安是去年冬天在樓下垃圾桶邊撿的,差點凍死。喜樂是今年春天,在巷子口,被幾個小孩用石子追著打,我抱回來的。”她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水壺開始發出輕微的嗡鳴。她找出兩個干凈的玻璃杯,又從一個小罐子里舀出些茶葉放進去。
我蹲下身,試探著朝那只警惕的白貓平安伸出手。它微微后退,但沒有跑開,只是用那雙湛藍的眼睛審視著我。喜樂則完全不怕生,已經湊過來好奇地嗅我的褲腳。
“它們很乖。”我說。
“嗯。”小雅姐看著兩只貓,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柔軟和專注,那層慣常的清冷疏離徹底融化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很輕,像羽毛飄落,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落進我耳朵里:
“它們和我一樣,都是流浪的人……在等一個家。”
水燒開了,尖銳的哨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她轉身去關火,倒水。氤氳的水汽升騰起來,模糊了她的側臉。
我蹲在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喜樂溫熱的、毛茸茸的脊背,心口卻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悶,有點澀。窗外是嘩啦啦的雨聲,敲打著這個蝸居在破敗樓宇里、卻意外整潔溫暖的小小空間。眼前是兩只依賴著她的流浪貓,和一個似乎同樣在漂泊、在等待什么的她。
那句“等一個家”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我原本只浮動著虛榮和曖昧的心湖,沉了下去,激起一圈陌生的、帶著酸楚的漣漪。我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這個在KTV里安靜疏離、在餐廳里溫和大方、給我買衣服買零食的“小雅姐”,她的世界,或許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和……孤獨。
我并不知道,這個被雨聲包裹的黃昏,這個彌漫著舊房子味道和貓毛氣息的小小蝸居,連同那兩句輕飄飄的話,會像烙印一樣刻進記憶深處。在很久以后那個同樣冰冷的雨夜,變成無數根細密的針,反復刺穿著我早已被悔恨淹沒的心臟。平安與喜樂,這兩個名字,最終成了她短暫生命里,未能等到的、最絕望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