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哲學家
書名: 小城畸人作者名: (美)舍伍德·安德森本章字數: 4143字更新時間: 2019-08-28 17:19:08
帕西瓦爾醫生身材高大,嘴形如覆舟,上面留著黃色的胡子。他總是穿著一件臟兮兮的馬甲,口袋里探出幾支叫作“斯托吉”[8]的黑衣雪茄。他的牙齒發黑,崎嶇不平。他的眼睛也很奇怪:左眼皮一抽一抽的,合上之后會啪地張開,好比是一幅卷簾,有人在他的腦袋里扯著拉繩玩。
帕西瓦爾醫生很喜歡男孩喬治·威拉德。這份喜愛始于喬治在《溫士堡鷹報》工作了一年的時候,而兩人相識完全是醫生單方面努力的結果。
快到傍晚的時候,威爾·亨德森,也就是《溫士堡鷹報》的老板和主編,出發去湯姆·威利的酒館。他順著一條弄堂,從酒館后門溜了進去,要了一杯用蘇打水調制的黑刺李金酒。威爾·亨德森是一名感覺主義者,已有四十五歲,幻想著金酒使自己再次煥發青春。跟大多數感覺主義者一樣,他喜歡聊女人。他跟湯姆·威利津津有味地扯了一小時的八卦。酒館老板是個頭小、寬肩膀的男人,兩只手上有奇特的印記。那火紅的胎記染紅了他的手指和手背,也常染紅男男女女的臉。他一邊倚在吧臺上和威爾·亨德森閑聊,一邊搓著兩只手。他的興致越高,手指上的紅色就越深,好像蘸了已經風干、開始褪色的血污。
當威爾·亨德森站在吧臺邊,一邊盯著那雙紅手一邊聊女人的時候,他的助手喬治·威拉德正坐在《溫士堡鷹報》的辦公室里,聽帕西瓦爾醫生侃侃而談。
威爾·亨德森剛離開,帕西瓦爾醫生就出現了。你可能會覺得,他是不是一直透過自己辦公室的窗口監視著這邊,看著主編走進了弄堂。他從大門進來,給自己找了把椅子,點了一支斯托吉,蹺起二郎腿,打開了話匣子。他似乎正執意說服男孩,某種他自己也無法定義的行事準則是值得采取的。
“你有留心就會發現,雖然我叫自己醫生,但病人少得緊,”這是他的開場白,“背后是有原因的。這不是偶然,也不是說我的醫術沒有其他人高明。是我不想看病。原因嘛,你明白的,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是我性格的緣故。我性格當中,你想想看,有很多奇怪的地方。為什么我會跟你聊這件事呢?我也不知道。我倒不如不說話,你眼中或許會流露出更多贊美。我渴望你的欽佩,這沒錯。我不知道為什么。所以我才會說這么多。是不是很好笑,嗯?”
有時候,醫生會慷慨陳詞,洋洋灑灑地道出關于自己的長篇故事。在男孩看來,這些故事言之鑿鑿,并且蘊含了豐富的道理。他對這個肥胖邋遢的男人產生了欽佩之情。等到下午時分,威爾·亨德森一出門,他便翹首以盼醫生來訪。
帕西瓦爾醫生來到溫士堡約有五年了。他從芝加哥過來,剛到的時候醉醺醺的,還跟腳夫艾爾伯特·隆華斯干了一架。兩人是因為一只行李箱打起來的,最后醫生被押去了鎮上的拘押房。出來后,他在主街下坡底的補鞋鋪子樓上租了一間屋子,挑出一只招牌,宣布診所開張。雖然門可羅雀,來的還都是付不起錢的窮人,但他似乎不缺錢花。他就睡在臟得要命的辦公室里,要吃飯了就去火車站對面小木屋里比夫·卡特開的食堂。夏天,食堂里到處是蒼蠅,比夫·卡特的白圍裙比地板還要臟。但是帕西瓦爾醫生不在乎。他雄赳赳地走進食堂,甩二十美分在柜臺上。“這些能買什么就給我什么吧。”他笑著說,“把原本就賣不掉的給我吧,對我來說沒差。我本是人中翹楚,你知道的。我何必為自己吃什么而苦惱呢。”
帕西瓦爾醫生說給喬治·威拉德聽的故事自莫名其妙處始,于莫名其妙處終。有時,男孩想這些故事一定都是他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可轉頭又堅信其中藏著真理大道。
“以前我也跟你一樣,是個記者,”帕西瓦爾醫生開篇道,“在艾奧瓦州的一個小鎮上——還是伊利諾伊州來著?我記不清了,哎,反正也不重要。說不準我是在隱瞞自己的身份呢,不想說得太具體。你有沒有奇怪過,我什么活也沒干,怎么有錢花?可能我是江洋大盜,或者來這里之前犯了謀財害命的事。很值得玩味的說法,對吧?如果你真是個機靈的記者,會把我調查一番的。在芝加哥,有個克洛寧醫生被殺了。你聽說過嗎?幾個人把他殺了,藏在行李箱里。第二天一早,他們將行李箱運到了城市的另一頭。行李箱就放在特快班車末尾的那節貨廂里,兇手就坐在那里,沒事人似的。他們一路穿過安靜的街巷,家家戶戶都還在睡大覺。太陽剛從湖面上升起來。單是想想他們坐在火車上,一邊抽煙一邊閑聊,跟我現在一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意思吧?搞不好我就是其中一個呢。那樣,事情就有意想不到的反轉了,你說是吧?”帕西瓦爾醫生重新撿起話頭,“嗯,反正那就是我了,一個報社的記者,跟你現在一樣,到處跑,發表些豆腐塊大小的文章。我的母親很窮,收臟衣服來洗。她的夢想是把我培養成長老會[9]的牧師,我那時也是奔著這個目標在學習。”
“當時,我的父親已經瘋了好多年了,收容在俄亥俄州代頓市那邊的一所精神病院里。唉,看吧,我說漏嘴了!一切都發生在這里,就在俄亥俄。如果你想要調查我,這不就有一條線索了嘛。”
“我想跟你說我的弟弟來著。說來說去他才是目的,他才是我真正想說的。我弟弟是一個鐵路油漆工,在四大鐵路公司[10]干活。你知道的,那條經過俄亥俄州的鐵路。他和其他工人一起,住在一節貨車廂里,挨個鎮挨個村地給鐵路設施上漆,包括轉轍器、岔口遮斷器、橋梁、車站等等。”
“四大給他們的車站漆成一種很惡心的橙色。我真是討厭那顏色!我弟弟總是沾得滿身都是。發工錢的日子,他會喝得大醉,到家時還穿著全是油漆的衣服,把錢揣在身上。他不會把錢交給母親,而是一整摞地擺在廚房桌上。”
“他在屋子里四處走,穿著沾滿惡心的橙色油漆的衣服。這畫面歷歷在目。我的母親是小個子,紅色的眼睛,眼神憂傷。她會從屋后面的小棚子里走進來。就是在那棚子里面,她整天趴在洗衣盆上,刷著別人的臟衣服。她走進來,站在桌子邊,用沾滿肥皂泡的圍裙擦眼睛。”
“‘別碰!你敢碰那錢試試!’我弟弟大吼,然后他自己拿個五塊十塊的,咣咣咣地走去酒館了。花完那些錢之后,他又回來拿。他從不給母親一分錢,但是自己就一點一點花,花完為止。然后他又回到鐵路上去,跟那些油漆工一起干活。他走了之后,家里就會收到很多東西,雜貨之類的。有時候會有一條給母親的裙子,或是一雙給我的鞋子。”
“我們過得還蠻好。我學做牧師,還禱告。我真是三天兩頭做禱告。你真應該聽聽的。父親死的時候,我禱告了一整夜;有時候弟弟在鎮上喝酒,到處給我們買東西,我也會禱告。吃過晚飯,我跪在擺著錢的桌子邊禱告,一跪就是幾小時。旁邊沒人的時候,我就順個一兩塊錢塞進口袋里。現在說著好笑,可在當時是很糟糕的事情。我那時心里老是記掛著這事。報社的工作我每個禮拜能掙六美元,我直接拿回家交給母親。從弟弟那堆錢里偷的幾塊錢,我就全自己花了,你知道的,買松糕、糖果、香煙之類的。”
“我父親在代頓的精神病院去世的時候,我去過那里。我跟老板借了一點錢,在晚上上了火車。天正下著雨。精神病院里的人都把我當國王來接待。”
“精神病院的職工得知我是一個記者,很害怕。父親生病的時候,你知道的,他們對他不是那么上心,馬馬虎虎的。他們以為我會把這事登報,鬧一番。我從來沒想過做那種事。”
“言歸正傳,我走進病房,父親躺在那里,我給遺體做了禱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我弟弟知道了一定會笑的。我就站在遺體旁邊,伸出雙手。精神病院的院長和他的幾個幫手走進來,候在一邊,滿臉愧疚。特別好笑。我伸出手,說:‘愿逝者安息。’我就說了這句。”
帕西瓦爾醫生跳了起來,故事戛然而止。他在喬治·威拉德坐著聽故事的報社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他局促不安,因為辦公室小,所以東碰西撞的。“我真是傻啊,扯這些,”他說,“這不是我來這里硬要和你交朋友的目的。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你是個記者,跟我過去一樣,我注意到了你。可能你到頭來會淪為另一個傻子。我想提醒你,想一直提醒下去。所以我才來找你。”
帕西瓦爾醫生開始聊喬治·威拉德待人的態度。在男孩看來,這個人只有一個目的:讓每個人都看起來卑鄙無恥。“我想讓你充滿恨意,蔑視一切,這樣你就會高人一等。”他堅定地說,“瞧瞧我弟弟。確有其人,對吧?他就鄙視所有人。你簡直想象不到他對我和母親有多不屑一顧。他高我們一等嗎?你知道,他是的。你沒見過他,但從我說的話里你就感覺得到。我說了一個大概了。他已經死了。他有一次喝醉了,橫在鐵軌上。他和其他油漆工住過的那節火車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八月的一天,帕西瓦爾醫生在溫士堡遭遇了一次險情。一個月以來,喬治·威拉德每天早上都來醫生的辦公室待一小時。拜訪緣起于醫生想要給男孩讀幾頁他正在撰寫的大作。醫生說,他正是為了寫這本書才搬來溫士堡住的。
那個八月的早晨,男孩還沒來,醫生的辦公室便有事發生了。先是主街出了一起事故。一列馬隊因火車而受驚,四下里跑脫了韁。有個小女孩——一個農夫的女兒,從馬車上被甩了出去,死了。
主街上人聲鼎沸,快找醫生過來的呼聲越來越高。鎮上僅有的三個醫生很快趕了過來,可發現孩子已經死了。人群中有人跑去帕西瓦爾醫生的辦公室,但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不肯離開辦公室、下樓去瞅那死掉的孩子。他的拒絕盡管殘忍,卻毫無作用,因為對方并沒有聽到。那上樓來請醫生的人,其實還沒等醫生拒絕便匆匆離開了。
而帕西瓦爾醫生對這一切渾然不知。喬治·威拉德來到他辦公室的時候,發現醫生因為害怕而瑟瑟發抖。“我做的事會讓鎮上群情激憤,”他語氣激動,“我還不了解人的本性嗎?我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嗎?我拒絕時說的那些話,一定在私下里傳開了。過不了多久,人們會三五成群,議論紛紛。他們會找到這里來的。我們會吵架,會有人說要吊死我。他們下次再來,手里就會拿著繩子了。”
帕西瓦爾醫生嚇得打戰。“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斷定道,“我說的可能不會在今天早上發生。或許推遲到了今天夜里。我會被吊死的。到時一定沸沸揚揚。我會被吊死在主街的燈柱上。”
帕西瓦爾醫生穿過他邋遢的辦公室,來到門口,戰戰兢兢地朝通向大街的樓梯口張望。他走回來的時候,眼睛里的恐懼有了一絲猶疑。他躡手躡腳地走回房間這頭,拍了拍喬治·威拉德的肩膀。“就算不是今天,也總有一天會發生的,”他一邊低聲說,一邊搖著頭,“我終究會被釘死,毫無意義地釘死。”
帕西瓦爾醫生開始央求喬治·威拉德。“你必須得聽我說,”他拜托道,“如果真的發生了什么事,你得完成那本我永遠也完成不了的書。主旨很簡單,簡單到一不留神你就會忘掉。主旨就是:世上的每個人都是基督,都會被釘死。這就是我想說的。你千萬別忘了。不管發生什么事,你千萬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