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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公共哲學”與法哲學的四種知識形態

本書試圖闡發并呈現一種新的法哲學理論模式,即“作為轉型法哲學的公共法哲學”,也即是以“公共哲學”(public philosophy)來定位中國現代轉型情境中的法哲學。

在《公共哲學》(1956年)一書中,美國學者李普曼(Walter Lippman)最早提出了“公共哲學”的概念。自那以后,這一概念便很快成為哲學界廣為使用的概念。大體來說,論者多在兩種不同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狹義上,將其界定為“關于公共性的哲學”(the philosophy aboutpublicity),即對“公共性”“公共生活”等給予哲學關懷的哲學取向。在《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民主的不滿:美國在尋求一種公共哲學》等論著中,桑德爾(Michael Sandel)正是在此種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的。他把自由主義政治哲學視為“公共哲學”的對立面,認為其缺乏“公共性”或“公共生活”關懷。廣義上,將其理解為“具有公共性的哲學”(the philosophy withpublicity),即把對公共事務(特別是政治事務)進行哲學思考的哲學門類均視為“公共哲學”,實踐哲學尤其是政治哲學,是為典型。本書主要在后一種意義上使用。

自從“公共哲學”的概念出現以后,不僅在哲學界產生了較大影響,在社會科學領域亦激發了類似的主張。以社會學為例,《心靈的習性》(Habits of Heart)一書主要作者羅伯特·貝拉(Robert·N. Bellah),即明確提出了“作為公共哲學的社會科學”的命題。這一命題的提出,旨在突破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畫地為牢的“鐵幕”,“使社會的傳統、理想和抱負與當前的現實協調起來”;同時,確保社會科學研究的公共性,即認為社會科學“不只是說它的研究結果是對眾人普遍適用的,或者說是對學者圈以外的團體、機構有用處的”,它還“從一開始就把我們的研究設想成同公民朋友進行的有關共同利益問題的交談、對話”[2]。麥克·布洛維(Michael Burawoy)則系統闡發了“公共社會學”的研究范式、研究取向和研究論題。在此,我擬參照布洛維的分析框架,闡述“公共法哲學”相對于其他法哲學知識形態的特點和優勢。

依我個人鄙見,布洛維關于社會學知識形態的“四分法”(專業社會學、政策社會學、批判社會學和公共社會學),同樣適用于法哲學。換言之,我們可把“法哲學”區分為四種知識類型:專業法哲學、政策法哲學、批判法哲學和公共法哲學。[3]

所謂“專業法哲學”,主要表現為對法哲學思想或理論的學究化研究,包括對中外法哲學思想史或法哲學原理的研究。在時下的中國法學界,對西方法哲學或中國法律思想史的研究,特別是對法律(法學)方法論、法教義學等的研究,堪稱專業法哲學的典型形態。由舒國瀅領銜的中國政法大學法理學團隊,圍繞法律論證理論(法教義學)、法律實證主義和法學方法論的研究,以及由謝暉、葛洪義、陳金釗等所開啟的法律方法研究,可謂專業法哲學的典型形態。

所謂“政策法哲學”,乃“為某個目標服務的”法哲學,“它的目標是由一個委托人(client)定義的”。其“存在理由是提供我們所面臨的問題的解決方案,或者使我們已經達成的解決方案得以合法化”。在時下的中國法學界,為現存的政法體制或法律實踐提供學理論證的法哲學研究,尤其是由各種知識規劃項目資助的法哲學研究,堪稱政策法哲學的典型。

所謂“批判法哲學”,是對“專業法哲學”的研究基礎或理論預設進行批判性檢視的法哲學取向。其意在使“專業法哲學”“認識到自身的偏見、(對某些現象的)沉默,從而在替代性的基礎上建立新的研究綱領”。在當下的中國法學界,鄧正來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追問,尤其是對四種法學理論模式(權利本位論、本土資源論、法律文化論和法條主義)的批判,堪為批判法哲學的典范。此處所謂的“批判法哲學”,是就其知識形態來說的,不可與“二戰”后在美國興起的“批判法學”視同一律——后者雖然在知識形態上亦屬“批判法哲學”,但其通常包含著特定的理論旨向,特別是對法律的諸種現代性要素的反思和批判。

所謂“公共法哲學”,則力圖恢復法律作為公共治理秩序之本色,且將公共參與和公共證成納入法律秩序建構過程的法哲學形態。它試圖在法哲學家“與公眾之間建立起一種對話關系,其中雙方的議程都被拿到桌面上來互相調適”。在時下的中國法學界,季衛東的“新程序主義論”、許章潤的“漢語法學論”、魏敦友“新三統論法哲學”乃至高全喜的“政治憲法學”等相競出現,蔚為大觀,大致可視為廣義上的公共法哲學開始登場的標志。

以上四種法哲學形態,并非互相排拒,而是互為支援、相互轉化的。大體來說,政策法哲學、批判法哲學和公共法哲學,均以專業法哲學為基礎:后者的理論知識、所定向的問題和概念框架諸方面,構成了前三者的知識前提。每一種法哲學,又都有發展為其他法哲學形態的可能性。譬如,當專業法哲學為更廣闊的法律實踐進行法哲學辯護時,如對司法改革的政策導向提供法哲學論證,它即具有政策性的維度;當其進行研究論題內部或研究論題之間的學術爭鳴時,它即具有批判性的面目;當其將研究發現以一種可接近的方式,呈現于非法律職業的公眾面前時,他則具有公共性的維度。專業法哲學和政策法哲學提供的是“工具性知識”(instrumental knowledge),它們或者直面法哲學的知識謎團(專業法哲學),或者解決法律實踐問題(政策法哲學)。批判法哲學和公共法哲學提供的則是“反思性知識”(reflective knowledge),其質疑法律實踐或法律學術職業的價值前提,關注的是關于目標的對話。這種對話或者發生在學術共同體內部,就某項研究的基礎或預設進行對話(批判法哲學);或者發見于學者與各種公眾之間,就法律發展方向進行對話(公共法哲學)。因此,公共法哲學表征著政策法哲學的良知,正如批判法哲學代表著專業法哲學的良知。

我們可以用簡明的圖表(見表1),來標示四種法哲學知識形態的區別:

表1:四種法哲學知識形態的區別

就知識基礎來說,公共法哲學依賴的知識,是法哲學家與公眾很大程度上共享的溝通性知識,這不同于專業法哲學依賴的法哲學理論性知識,政策法哲學應客戶期待或要求的具體知識,批判法哲學所依賴的基礎性知識。就真理性(truth)來說,公共法哲學的真理倚賴于法哲學家與公眾之間的共識,這區別于專業法哲學要謀求相對于學術傳統或法律實踐的一致性,政策法哲學追求的實用性,批判法哲學訴諸的規范性基礎。就合法性(legitimacy)來說,公共法哲學基于其與公共議題的相關性使自身得以合法化,這迥異于專業法哲學、政策法哲學和批判法哲學的合法化基礎,分別是科學規范、政策有效性和特定道德視角。就可說明性(accountability)來說,公共法哲學對具有現代意識的特定公眾是可說明的,這區分于專業法哲學、政策法哲學和批判法哲學的可說明對象分別是同行、委托人和超越學科邊界的批判性知識分子共同體。每一種法哲學類型,都有自身的“政治”(politics):公共法哲學將政治理解為民主的對話,專業法哲學試圖維護學術的邊界和條件,政策法哲學訴諸政策干預,批判法哲學則致力于法哲學學科內部的辯論。

當然,每一種法哲學都要承受各自特有的“病理學”(pathology):公共法哲學易滋生“附庸風尚”(faddishness)的傾向,即在追求理論普及的過程中,“易于迎合和取悅大眾,從而犧牲專業性和批判性的承諾”;它還易于形成某種“智識上的先驅姿態”(intellectual vanguard-ism),即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對公眾言說。專業法哲學“在解決那些由我們的研究計劃所界定的問題時,很易變得只對一些看似無甚緊要的問題感興趣。當我們努力捍衛在科學世界中的一席之地時,往往傾向于壟斷那些無法理解的知識,從而會導致晦澀的宏大理論或者狹隘的‘方法論主義’的產生。”政策法哲學具有扈從性(servility)傾向,即常常受制于委托人的要求和期待,從而喪失學術的自主性。批判法哲學則易產生獨斷論(dogmatism)或宗派主義(sectarianism)傾向,即淪為墨守教條的共同體,不再能為專業法哲學提供嚴肅的學術評鑒,或者不再能為公共法哲學注入任何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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