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經典文選
- 劉后濱 張耐冬 張雨等
- 4547字
- 2019-10-25 18:22:56
二、國策與方略
對中國古代政治而言,“道”是一個近乎本體的概念,如王道、帝道、霸道,而與這些概念相聯系的,則是不同的治國方略。從春秋時期管仲整飭地方、鼓勵耕戰,到明代朱元璋“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戰略,其實都是為了實現王道、帝道或霸道而制定的治國方略。所謂治國方略,不是指貫穿于具體事件中的對策,而是指在把握時代潮流的前提下,對國家長遠出路和發展方向的規劃。治國是宏觀管理,不同于一時一事之微觀管理,即使是某些時候對一時一事的處理,也往往具有象征性的意義。治國方略不是擺出來給人看的,也不僅是對百姓宣講大道理,而主要是給最高決策層制定政策提供指導思想。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們談論治國平天下的文字遍布于史籍之中,但真正有機會將這些思想落實到治國實踐中的人卻不是很多。本單元選文6篇,都是歷史上有關戰略和國策的宏文巨制,都在其時的治國實踐中發揮了切實的指導作用。
賈誼是西漢文帝時的政論家和思想家,先后多次上疏陳治安之道,后人匯編為《新書》。班固著《漢書》,概括、刪削賈誼的一些上疏而成《治安策》。賈誼的治國方略,主要體現在準確把握時代定位和制定以禮治國的發展規劃兩個方面。
賈誼首先站在歷史的高度,對當時所處的時代和歷史任務進行了分析。西漢建國已經二十余年,戰爭狀態早已結束,戰爭創傷在政治上的恢復也基本完成,所謂“天下和洽”。但這個和洽不是指天下已太平,賈誼不同意有人所說的天下太平了,他說:“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臣獨曰未安。或者曰天下已治矣,臣獨曰未治。”賈誼認為當時的形勢是非常嚴峻的,他認為當時既不太平,也不是治世。某些人粉飾太平,意在茍且偷安。國家面臨的問題,關鍵就是迷失了方向,本末倒置,制度紊亂。那他為什么要說“天下和洽”呢?原來他把“取天下”和“治天下”作了一個區分:“禮,祖有功,宗有德。始取天下為功,始治天下為德。”從取天下的角度看,西漢王朝已經達到了有功,但是“取而未治”。當前的問題是,必須盡快結束“取天下”的思維,開始“治天下”的過程。取天下者是高祖劉邦,而“始治天下者”尚未有其人。“治天下”一點也不比“取天下”容易,必須是圣人才能擔當始治天下的大任。他有一套歷史觀,進而把西漢“始治天下”的圣王的出現,寄托在文帝身上。
改正朔,易服色制度,是體現從“取天下”到“治天下”轉變的象征性措施。具體如何才能實現這個轉變?西漢王朝的發展方向在哪里?賈誼從歷史到理論,進行了高屋建瓴的論證。
在統治理論上,賈誼探討了人性論和王道觀。在儒家的理論體系中,人性論是確定治國方略的前提。賈誼把人分為三品,主張人性有善有惡,“人性非甚相遠也”。“三品”之中,“上智”和“下愚”之人雖然很難改變,但這種人很少,絕大多數是可善可惡的“中人”。“中人”到底是從善還是從惡,關鍵就在于教化。這是儒家確定治國方略的人性論基礎。
賈誼認為,作為統治者的“人主”有上中下之分,其區別來自于后天的俗、教、習,作為被統治者的“民”也同樣如此,同樣需要教化。賈誼的王道觀與荀子基本相同,主張夏商周三代興禮樂教化,是足可為后世法的王道之政,而不必回到堯舜時代的所謂帝道。
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和統治理論的探討,都是為了落實到治國方略,為了解決西漢王朝的發展方向問題。賈誼對社會現實的估計很嚴峻,認為西漢建立后基本上承襲了秦的傷風敗俗。班固在《漢書·賈誼傳》中將其對時局的概括歸納為“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要改變這種狀況,依據以上歷史的和理論的分析,賈誼主張“以禮義治之”,即以禮治國。一切政治、經濟、文化制度,都依禮而立,以維護社會不同階層之間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當然,禮不僅是為臣下和百姓設立的,越是處于上位的人,就越有義務守禮,有義務做百姓的榜樣,有義務滿足百姓的要求。教化必須是自上而下的,首先從太子教育抓起。君主對待大臣應該“設廉恥禮義以遇之”,目標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對待百姓,必須堅持教化,用禮義廉恥取代利欲邪俗。“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綱紀有序,六親和睦,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修則壞。漢興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興禮樂,然后諸侯軌道,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只有建立穩定持久的禮樂制度,才能“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最終達到天下太平的理想世界。如果無限地放任人的貪欲,追求各種不切實際的利益和欲望,就會導致社會的失序。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重在理論建設,他是從界定《春秋》的性質和地位開始的。《春秋》本是春秋時期魯國的國史,孔子用作教材,傳授于弟子,并進行了筆削。到了戰國時期,《春秋》有了解釋的著作,如《左氏傳》。后又有了解釋《春秋》的《公羊傳》和《谷梁傳》,并在漢代先后立于官學,成為官方的政治教科書,而《左氏傳》只在民間流傳。董仲舒就是治《公羊春秋》的。《公羊傳》認為,《春秋》不是一般的歷史著作,而是孔子為后世所作的撥亂反正的指導性經典之作。而所謂后世,就是漢朝。也就是說,包括董仲舒在內的公羊學者們,首先確立了漢朝的指導思想只能來自《春秋》。
在董仲舒看來,《春秋》作為治國指導思想,核心的內容是“奉天而法古”。奉天是要在以皇帝為中心的權力世界之上確立天道。而“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因為近代治國都是不順于天而任刑的,所以要從理論上奉天,就必須從實踐中法古。而所謂古,在董仲舒看來,主要是指上古堯舜之時,即使是夏商周三代,也還不足以成為最高目標。只有古代的堯舜,才是最高的圣人。董仲舒之所以要把治國的目標定得那么玄遠,似乎可望而不可即,就是要強調教化的過程。太平之世,制禮作樂,是一種偉大的政治理想,永遠為這個理想而奮斗,才能不斷進步。
歷史發展要求漢武帝時代進行全面的改革。而改革離不開對歷史的定位和評價。董仲舒沒有回避這個問題,在《天人三策》中,他對歷史上的成敗進行了總結。尤其指出漢朝建國以來,包括文景之治在內,國家的治理離理想的目標還差得太遠,需要全面更化,從整體上撥亂反正。他認為漢朝建國后的政治,問題出在“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完全是任刑之意而不事德教。要使國家走向大治,只有全面進行改革,一切推倒重來。這一套思想,為漢武帝時期的深刻變革奠定了理論和輿論上的基礎。
如何更化?董仲舒提出的方案是強化集權和獨尊儒術。他強調上下尊卑的等級秩序不能破壞,而維持這種秩序,則不可僅憑權勢和刑罰,必須從改造皇帝和官僚入手。君主的道德規范來自天,天人合一,君主是天之子,那么君主也就必須遵守天道。所謂“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為了達到更化的目標,必須統一思想。董仲舒提出:“《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這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王安石的時代,北宋王朝面臨的統治危機是深層次的。當時的賦稅制度在實行過程中給予了官紳地主太多的特權,賦役負擔與土地占有狀況極不適應,“富者地日以益而賦不加多,貧者地日以削而賦不加少”,“有兼并之族而賦甚輕,有貧弱之家而不免于重賦”。要對此有所改作,觸動的既得利益者很多,還與宋朝的祖宗家法相違背。不變,國家將面臨更加深重的危機,甚至有亡國的危險。而要徹底改變,也會動搖“本朝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家法,危及當政者的切身利益。在這個問題背后,還有如何建立新的社會理想的問題。王安石可以說是那個時代對這些問題認識最深、行動最堅決的改革者。
嘉祐三年(1058)二月,王安石任江南東路的提點刑獄。十月間,被召回京師,改任三司度支判官。大抵在第二年夏,當其來到開封赴任之時,根據十多年來在地方任職期間的觀察和體驗,王安石寫下了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在這篇萬言書中,王安石向仁宗皇帝提出了實行改革的主張,指出了北宋王朝面臨的內外交困和積貧積弱局面,希望能夠依靠皇帝的權力,制定一些適合當時形勢的法度,以鞏固宋王朝的統治。盡管上書沒有在政治上引起反應,但預示著王安石將等待時機,醞釀變法。
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對許多問題的認識是非常深刻的,也具有明顯的現實針對性和借鑒意義。例如,他認為對于最高執政集團的組成,是否得人最為關鍵。“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于朝廷,則百司庶物,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于無助,不得行其意也。”對于某種不良風氣形成之后人們的惰性思維,他也有著深切的體悟。他在上書中提出:“天下之人,亦以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則相議而訕之。至于任使之不當其才,未嘗有非之者也。”這些論述,即使在當今政治社會中,仍不失為警世良言。
張居正是明代中期的改革家,其改革的背景是中國古代帝國體制已經僵化。在僵化的體制內進行改革,面臨著多方面的擠壓。帝國體制本身不再具有適當的彈性,無法為全面的改革提供回旋空間。當時的情況是,歷史需要全面的制度創新,但統治階級內部的改革無法完成涉及其根本利益的體制轉換。這是張居正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張居正是繼王安石之后,為在衰世中挽救王朝統治而進行全面改革的著名政治家,盡管滄桑歲月使他能在五個多世紀之后充分吸取王安石變法的經驗教訓,但歷史的必然仍使他無法擺脫與王安石同樣的失敗命運。如果說他們的命運還有所不同的話,也僅在于:王安石生前便遭到排斥,他主持制定的新法紛紛被廢罷,而張居正的被清洗則要等到他病死之后,張居正沒有目睹改革措施的廢除。北宋王朝在王安石及其新法受到否定之后的四十年便在內外交困中滅亡了,四十年間王安石成了權力斗爭的工具;而明王朝無可挽回地走上衰亡之路也正是在張居正去世之后,并因此而出現了“門戶之禍而大起”的局面。
張居正于隆慶二年(1568)向穆宗皇帝上了著名的《陳六事疏》,全面提出了自己的改革綱領。張居正在這份奏疏中認為,當前的救時之務主要有以下六點:其一,省議論,徹底改變官場上那種不負責任、互相推諉的狀況,提倡一種誠實為人、正直為官、明白建言、務實行事的良好風氣;其二,振紀綱,扭轉官員們枉法徇情、營私舞弊的現象,真正從皇帝開始,做到公平執法;其三,重詔令,改變官僚機構中法令成虛文的狀況,及由于“禁之不止,令之不從”所帶來的行政效率低下,一定要嚴立期限,令行禁止,以使政無阻礙;其四,核名實,改變選官用人問題上的毀譽失實,賞罰不明,堅持以實際政績作為考核官員的標準;其五,固邦本,打擊兼并的豪強和貪污的官吏,適當減輕對百姓的催征,通過節用惠民以解決財政困難;其六,飭武備,為了改變邊備廢弛的狀況,必須自皇帝開始振作起來,嚴格訓練,加強戒備。
盡管明穆宗缺乏振作起來的勇氣和能力,他只依照慣例在張居正的奏疏上作了如下批示:“覽卿奏,俱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該部院看議行”。全面改革的時機還不成熟,但是張居正的改革思想卻因此奠定,為其后全面改革的實施準備了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