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國的游歷詩歌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游學(xué)四方，游說諸侯，都屬平常。士大夫為知己者死，朝秦暮楚是允許的。蘇秦六國拜相，傳為美談。中國的游歷文學(xué)源遠(yuǎn)流長?？追蜃訛榍笫烙茫苡瘟袊?，但《論語》總是論政之書。我以為屈原《楚辭》中的《遠(yuǎn)游》章可以稱得上游歷詩歌的老祖宗了。屈原受讒抑志，憭栗遠(yuǎn)行，往觀四方，幻想飛騰。他托附仙人，在天地間游戲，那四時八節(jié)的氣候和花樹，那東西南北的神靈湖山，都有一番華麗的鋪敘。但是他懷念楚國，無時或已?！吧酱ㄐ琶婪俏嵬痢薄ⅰ昂雾汈Ф怠比允沁@篇佳作的中心思想?！傍B飛返故鄉(xiāng)”、“狐死必首丘”也就是俗語所說的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成為中國“游子”的難以改變的本性。

中國文人的游歷文學(xué)與其政治上的浮沉升遷關(guān)系十分密切。像徐霞客那樣專事游歷、考察地理的人是極為稀罕的。屈原就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彼倪h(yuǎn)游就是因受了讒毀，被楚王疏遠(yuǎn)之故。自秦統(tǒng)一六國，人們安土重遷，如要背井離鄉(xiāng)，實在是出于無奈。加之儒教素有“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的古訓(xùn)。況且中國疆土廣袤，交通素不發(fā)達(dá)，出門更非易事。年輕士子，文則赴京趕考，武則請纓報國，少壯時或辭親宦游，或仗劍出征，中老年以后則看升騰起落，定個人的進(jìn)退。古人有所謂“三諫不從，則去之他國”，甚至隱居山林。這其間，游歷詩文的名篇佳作就比較多了。這里只就人所共知的游歷詩，略談自己看法。

以盛唐而論，名播海內(nèi)的李白，本來受到唐玄宗的眷寵。玄宗“曾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悍而止”。李白從此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他的足跡遍天下，“五岳尋山不辭遠(yuǎn)”，所以他的詩集中游歷詩特別多。他那歌頌大自然美的詩句氣魄雄偉，胸襟開闊，如：“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愿乘泠風(fēng)去，直出浮云間。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保ā兜翘追濉罚?img alt="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教研組選注：《李白詩選》，6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B1473/14676499604731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198094-BnnJgn1o43mvunpv4NVezgyjc8q34Dtx-0-60e27e03a6c7ffd017056c566b69cbd8">又如：“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zhuǎn)秦地雷。”（《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則他在漫游中真正享受到自然的美趣了。當(dāng)然，他那“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的報國拯民思想仍是與屈原一脈相承的。同時代詩人王維因政治上的挫折走向隱逸生涯。他也寫過一些筆調(diào)雄健的游歷詩。如其“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泛》）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都是膾炙人口的名句。

稍后的杜甫，弱冠時便漫游了吳越，以后赴長安趕考落第。此后在山東、河南、陜西等地漂流，安史之亂后到四川。在他筆下，陜西的路程，成都的花樹，由于都是他親自走見過的，所以各有地方的風(fēng)采。他青年時期的《望岳》，寫出了泰山高聳入云、青郁不盡的造化神秀、絕頂風(fēng)光，可與李白的《游泰山》前后輝映。所不同的是他那憂國愛民的思想始終壓倒遨游山川的樂趣。他的游歷詩往往吊古思今，心系故園。如他寫長江秋景的《秋興八首》，處處離不開“每依北斗望京華”的情懷。只有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中才寫出欣喜若狂的旅途的快樂。在他的游歷詩中，山川之美只是陪襯，鄉(xiāng)國之思才是思想核心。把祖國的山河之美與對社稷庶民之愛融為一體是杜甫游歷詩中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

宋朝的蘇軾，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屢遭貶逐，曾出任杭州通判，又徙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永州等地，萬里投荒，漂泊無定。他的游蹤與政治上的升沉的關(guān)系真是太大了。他的性格灑脫不羈，對這種居無定所的厄運每常處之泰然。我們讀到他貶謫杭州時所寫的一首《虞美人》中有：“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他被放官黃州時寫有“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那些地方魚美筍香荔枝甜，他似乎甘老是鄉(xiāng)了。其實他的內(nèi)心是憤懣不平的。他在杭州寫了一首《行香子》，記述他行經(jīng)浙江七里瀨嚴(yán)子陵的釣魚臺時，憑吊嚴(yán)子陵，還是不免有“算當(dāng)年，虛老嚴(yán)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的悲嘆。他仍然眷戀朝廷，當(dāng)他獲赦北還時，他還是高興的。譬如他的《澄邁驛通潮閣》中就有“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細(xì)如發(fā)絲也——作者）是中原”的詩句，表示他念念不忘京華的思想。從他的風(fēng)塵仆仆的生活描寫中看出，他把人生也哲理化地擬做旅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又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保ā额}西林壁》）都是寓意甚深，耐人尋味的?？傊?，蘇軾的游歷詩詞雖由政治失意遠(yuǎn)謫而作，但是其內(nèi)容豐富，已超出個人恩怨的范圍。這一點也可用“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縛不住”這人所熟知的評語來形容。

處于亂離時代的南宋詞人辛棄疾，與處于太平時代的蘇軾又不同。辛棄疾本來是個慷慨報國的志士，他戎馬倥傯，神州馳騁，但金兵未破，國土未復(fù)。所以他的早期游歷詩詞充滿了“壯歲旌旗擁萬夫”的英雄氣概，后來因為南宋的統(tǒng)治集團(tuán)不敢抗金，辛棄疾就被南宋政府棄置不用，只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作了幾任地方官，虛廢了二十多年的光陰，他的平生志愿百無一酬。所以他晚年的詞里就有“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的感慨。他的游歷詩又是別具一格的。祖國山河是與愛國之心息息相關(guān)的。

與辛棄疾風(fēng)格相近的南宋詩人陸游也是一位報國無門、憂憤寫詩的人。在東奔西走、遷徙頻繁的仕宦生活中，有兩句關(guān)于自己壯志未酬的心情寫照，即：“少攜一劍行天下，晚落空村學(xué)灌園。”他的旅游經(jīng)歷是饒有趣味的，也善于抒寫迷人的景物和旅途中的感觸。如他的《山南行》：“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道東西出。平川沃野望不盡，麥隴青青桑郁郁。”寫漢中終南山一帶沃野千里、生氣勃勃的景象，如在目前。又如其名作《劍門道中遇微雨》中的“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寫自漢中赴四川劍閣，騎在驢背上觀景的心情，多么富有詩意??！令人悠然神往。他在戰(zhàn)斗生涯中不少這類游歷風(fēng)光的摹寫，如其《關(guān)山月》、《出塞曲》《戰(zhàn)城南》等篇，使游歷詩別開生面。

從上面的一些中國寫游歷內(nèi)容的詩歌看來，除與西方游歷詩有相同的地方如歌頌大自然、吊古探勝、思念鄉(xiāng)國親人等等之外，尚有一些富于個性的東西。

第一，中國的游歷詩篇中政治因素極為突出。因為在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的統(tǒng)治中，知識分子除去官宦，就沒什么出路。而宦海浮沉，他們或受恩寵，或遭貶謫，或政見不合，棄官歸田，造成“行遍天涯等斷蓬”的漂泊生涯。這卻意外地給士子造成旅游環(huán)境，許多游歷詩因而產(chǎn)生。當(dāng)然，中國士、農(nóng)、工、商，各行各業(yè)不乏旅行的機(jī)會，但留下的詩篇不多。至于僧侶云游四方也有不少佳作，但是傳世者少，不易讀到。

第二，與西方的好奇冒險而去旅游的情況不同，中國詩人出門大多是環(huán)境所迫，所以羈旅情懷愁苦悲傷者多，歡欣愉悅者少。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所以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只有與親人團(tuán)聚才是有福氣。若是佳節(jié)在外就難免黯然神傷。以杜甫詩為例：“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xiāng)。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保ā冻啥几罚?img alt="馮至編選：《杜甫詩集》，119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B1473/14676499604731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198094-BnnJgn1o43mvunpv4NVezgyjc8q34Dtx-0-60e27e03a6c7ffd017056c566b69cbd8">連李白都說：“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歸日？雨淚下孤舟?！保ā肚锲指琛分?img alt="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教研組選注：《李白詩選》，18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B1473/14676499604731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198094-BnnJgn1o43mvunpv4NVezgyjc8q34Dtx-0-60e27e03a6c7ffd017056c566b69cbd8">游子思家是中國游歷詩的基調(diào)，所以打開中國古典詩詞，離懷別苦，壯志未酬，表達(dá)落寞傷感的句子幾乎處處有，極為普遍。

第三，中國游歷詩中主觀抒情成分占比重特大。在這類詩中，我們很難讀到像《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或《奧德賽》等那樣不見詩人自己身影的詩作。西方游歷詩在敘寫異國他方的景物時，時常不免跳出自我，作純屬客觀的描述。我們只有仔細(xì)去研究作家生平思想，才能挖掘出作家的當(dāng)時背景、身世和環(huán)境來；而中國作家的游歷詩，一開頭便赤裸裸地作自我介紹了。中國古詩語言簡練，又有題跋，讀者讀了幾句便不難想象到詩人當(dāng)時出游原因，路過何處，眼觀何景，心思何事了。這種主觀抒情的游歷詩與客觀言事的游歷詩雖然中外都有，但以數(shù)量而論，中國偏重前者，西方偏重后者。

第四，中國詩人游歷的理由既然屬于政治性的多，則單純?yōu)槁糜斡^景的少，因而中國游歷詩中關(guān)懷邦國興亡和人民疾苦的現(xiàn)實主義的成分多。前面所談的詩人都沒有跳出這個范疇的。那種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浪漫主義的幻想，似乎不及西方游歷詩中表現(xiàn)的普遍。至于像雪萊早年的幻游詩《麥布女王》那樣在幻游中看到科學(xué)昌盛、人類光明的前途，加上有具體細(xì)節(jié)的描寫，那樣的寫法則是很少的了。

關(guān)于游歷，因為題材過大，只就平日讀過的中西游歷詩的思想內(nèi)容略作比較分析。至于藝術(shù)技巧方面，中西詩更是異彩紛呈，各顯神奇，是挖掘不盡的寶藏，有待開采與發(fā)現(xiàn)，留待今后作進(jìn)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