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署長筆記:新聞原理的思考(新聞四部曲)
- 梁衡
- 11259字
- 2019-09-20 16:36:09
論書籍的積累與消費功能
——關于出版業的理論與政策
在新中國成立40年之后,全國又掀起一場“掃黃”運動,傳播制造淫穢出版物和賣淫嫖娼等同被列為“六害”,公安部門嚴加打擊。這實在是我們不愿看到,但又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現實。它說明精神文明的建設如逆水行舟,須臾不可松勁。在這“六害”之中,只有黃色出版物一害是涉及精神產品的。它從反面提醒我們出版物是怎樣在悄悄地影響社會風氣,干預生活。 “黃潮”泛濫的同時,卻是學術書、嚴肅書的出版難、發行難。這更促使我們從理論和政策上思考一個問題:出版物(主要是書籍)的功能與作用,以及我們對它的利用與控制。
一、書籍的兩類功能
書籍的功能很多,如教育、宣傳、娛樂、信息等,但是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可以把它簡單地概括為兩類:消費與積累。
有一部分讀物是為了滿足當時的、短期的需要,服務于某一暫時的目的。比如許多娛樂、消遣的書刊,生活用書,一般工具書等。這些書刊大都是重復、傳播現有的知識和信息,人們對它的使用表現為一種具體的消費,目的達到,它就再沒有存在的價值。
有另一類讀物,它的主要功能并不是為了目前的現實需要,而是著眼于對過去知識、思想的總結,或對新的思想、理論的開拓。這些知識可能不是直接服務于生活消費或精神消費的,也不能一次性或較少次使用,而是需要永久保存的。如許多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經典著作。這類讀物的主要功能是積累。積累知識,積累思想,積累文化。
所以,我們也可以把出版業的任務看成橫向和縱向兩類。橫向的,就是為當代人服務,是一種現實的消費,是有形的投入產出。縱向的,就是為后人服務,對歷史負責,整理總結過去,啟迪未來,是一種無形的投入產出。我們在探討出版業的方針政策時,不妨從這個角度入手,分析一下出版業的內外矛盾關系及其轉化機制。用這個新角度來探討問題,便于從宏觀上俯視出版業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位置、它內部的交替變幻、它對社會的作用及社會對它的影響,以便于我們在做宏觀決策前能摸清客觀規律,得出相應的政策和方法。
二、歷史就是文化的積累
為了探討出版業內部消費與積累的關系,首先要明了積累的社會意義,而這一點必須將其置于社會、歷史、文化的大背景下才能說清楚。
社會的發展,是一邊實踐,一邊將這些實踐的成果總結積累,筑成新的臺階,然后再從這新臺階上起步,邁向新的高度。一個社會要是沒有這種積累,便只能原地踏步。整個社會是這樣,具體到某地區的發展、某個學科的發展,也是這樣。人類社會活動包括生產斗爭、階級斗爭、科學活動、思想文化活動。正是對這些活動的記錄、積累才成為歷史。其實在“史前”期,人類就已開始有自己的活動,只是因為沒有文字記載,我們無法確知那時的情況,只好把它排除在史外,而稱“史前”。最新的考古研究表明中國猿人距今已經57.8萬年(《光明日報》1989年10月21日),但是中國歷史直到公元前841年才有確切的紀年。這以前中國這塊土地上發生過什么,我們知之甚少,知之不詳,就是因為沒有積累。 (當然,我們這里所說的積累主要指文字積累,古化石、古跡也是一種積累,但畢竟信息有限。)而社會發展的過程中常常因為戰爭、天災及其他人為原因(如焚書),造成某一段社會活動文字記錄的中斷,無論是史前的空白還是史中的空白,都是缺少積累所致。可以說沒有積累便沒有歷史,缺少了某一部分的積累,某一段歷史就出現空白。而歷史的空白對以后社會(或某領域)的發展,猶如登高時梯上突然殘損一級,至少我們少了一塊登攀立足的基石,或少了一面“以史為鏡”的參照鏡,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所以高爾基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推動歷史前進的是一種綜合的力。循著奔騰的歷史長河,我們可以理出一條生產力發展的脈絡,看看生產力的發展怎樣推動歷史;可以理出一條階級斗爭的脈絡,看看階級斗爭怎樣推動歷史;也可以理出一條科學技術的脈絡,看看科技進步怎樣推動歷史。我們也不妨理出一條文化積累的脈絡,看看這些文學、藝術、科學、哲學、思想方面的大小著作是怎樣轉化為物質力量推動歷史的。
從世界史的角度來說,曾有過四次大的文化積累,對世界進程發生過大的影響。這就是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文化積累,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積累,18世紀中葉歐洲資產階級啟蒙運動中以百科全書派為代表的文化積累,19世紀中葉在總結了英國古典經濟學、德國古典哲學和法國空想社會主義之后而產生的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積累。古希臘、羅馬的文化光照兩千年,我們現在還可以從畢達哥拉斯定理、阿基米德原理中感受到它的力量。文藝復興呼喚出一個資產階級,產生了一大批科學文化巨人,現在我們還在哥白尼、布魯諾的天體和伽利略、牛頓的定律中生活。啟蒙運動則把資產階級推上了政治舞臺,導致了789年的法國大革命。而馬克思主義的誕生開創了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新紀元。
中國歷史上也有過幾次大的文化積累。第一次是漢初對先秦文化的整理。它一收商周遺典和春秋戰國諸子百家而獨尊儒術。這次積累,確定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基礎,基本上確定了中國歷史的走向,產生了以《史記》《漢書》為代表的積累型巨著,尤其是《史記》,它的思想、它褒貶的人物及它的文風到今天還影響著中華民族。第二次是隋唐對散佚書籍的搜集和新書的編纂。它使儒家思想更趨成熟,封建制度進一步確立。第三次是宋代的積累,儒家發展到理學新高度,產生了程朱這樣的儒學理論大師和《資治通鑒》這樣總結治國實踐的巨著,儒家思想的完善保證了以后700年封建制度的延續。第四次是明清修書,以《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的成就為代表。但其意義只是一個封建文化的總結與保存了。即使這樣,這筆文化遺產為我們民族以后的發展,直到今天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還是發揮了積極作用。以后還有康梁等對西方文化的引進積累,中國共產黨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引進積累,這些在反帝制和民主革命中都曾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積累的多寡常常決定著一個民族文化發達的程度,決定著這個民族的文化形態和它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地位。我們常以自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古國之一而驕傲,這實在多虧了從《春秋》到《四庫全書》的豐富積累。據統計,自西漢至辛亥革命共出版圖書8萬種。從公元前206年算起,到1988年年底,我國兩千二百年間共出版圖書90余萬種。這種悠久的歷史積累,決定了我們是一個文明發達的民族。但是立國僅200余年的美國,其文化積累的速度卻快得驚人,據報載,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文獻8 830多萬種,書架長達877公里。自然,這一點也已構成美國文明發達的一部分。
環視全球,我們會發現一些國家的強盛與衰落、發達與落后固然與它所擁有的經濟實力、軍事實力、政治策略有關,但是也不可不注意到與它所擁有的典籍、文獻,它掌握的資料、信息,它積累的精神財富,以及對這些典籍的態度、策略,還有它的積累方式、速度與取向有關。這同樣會影響到一個國家的國力、國運。西方注重科學技術典籍的積累,中國注重文史典籍的積累。阿基米德在羊皮上寫下了他的《浮體論》,兩千年后在耶路撒冷圖書館被重新發現;杜勒在1772年發現“火焰空氣”,留下記錄,1887年拉瓦錫經實驗證實這一點,從而發現了氧氣;1865年孟德爾發現了遺傳規律,無人理解,為不使成果湮沒,他就寫成論文分送到歐洲120個圖書館去,終于在1900年他的學說被新實驗證實。這種注重科學成果積累的事例在西方屢見不鮮。而中國古代注書、補書、續書和蕉葉題詩、月下推敲,以及王羲之墨池練字等這類故事卻一直傳為佳話。這種側重面不同的積累終于形成東西方的不同文化。
回首以往,探討文化積累對歷史發展的影響,正是為了正確對待現在的積累,努力發揮出版在文化積累方面的職能。
1.文物積累和文字積累
歷史在其發展過程中給人們留下痕跡,大致可以分成兩大類,一是實物,二是文字。也可以說這是我們評判歷史的物證和言證。所以,文化積累的方式可以分成文物與文字兩種。
文物的范圍很廣,從周口店的中國猿人頭骨到故宮大殿,從古羅馬斗獸場遺址到開元通寶銅幣,乃至一座舊民宅、一幅古字畫,總之一切可以證實過去人們文化的東西,留下來便都成了一種文物積累。在地球上千萬年來人們的勞作、戰爭、建筑、喪葬,自然會留下不少遺物,它較集中地分布在地面1~2米深處,考古學上稱之為文化層,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然的文化積累。而對地表上的許多古跡,我們建博物館、民俗館、遺址館加以搜集保護,這是一種有意識的文化積累。這兩種積累都是通過文物來實現的。
但是文物畢竟是無言之物,它所給我們標示的文化內容,只能通過考證去體會。真正大量而有效的積累要靠文字。而在文字積累中,最主要的方式是書籍。沒有書籍出版之前,文化成果不能有效地保存和留傳,歷史總是狗熊掰棒子式地重復;自有了書籍之后,人們的思想、知識、技藝便可接力棒式地傳遞下去。書籍成了運載文化的列車,成了接引上下代的橋梁。文化聚積的廣度深度與傳播輻射面一下子加大。赫爾岑有一段關于書的名言,形象地說明了書籍在文化積累中的作用。他說:“書,這是一代對另一代的精神上的遺訓,這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剛剛開始生活的年輕人的忠告,這是行將去休息的站崗人對走來接替他的崗位的站崗人的命令。人類的全部生活,會在書本上有條不紊地留下印記:種族、人群、國家消失了,但書卻留存下去。”我國古代幾乎從有文字始,宮廷就設有專門的史官記事,歷代王朝不管怎么興衰動亂,修史編書卻從未間斷。幾乎天下稍稍安定,政府就組織力量征書編書。隋煬帝是有名的暴君,他在即位后也加強征書、藏書工作,秘閣藏書寫五十副本,京都藏書達空前規模。宋代開國不久,即大興修書,雕版數從四千片一躍而為十余萬片。宋代還編修著名的“四大書”,即《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冊府元龜》。這種通過文字記錄積累的社會科學知識和自然科學知識,為當代和下一代人的工作和生活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司馬光的巨著干脆取名《資治通鑒》,就是聲明要將這些文化積累作為一面鏡子,供后人參照。美國人羅伯特·唐斯寫了一本小冊子,叫《影響世界歷史的16本書》,舉出了10本社會科學、6本自然科學方面的書,闡述它們怎樣以其思想和理論影響了世界的變化。到近現代,隨著文明的發展,人們更知道書籍在文化積累中的特殊作用,許多國家把出版發行好書看成是一種強國之道。與雄厚的國力相匹配的美國國會圖書館、大英博物館成了這些發達國家的驕傲,而一些發展中國家也在這方面急起直追。1982年德拉馬德里就任墨西哥總統,他認為提高教育質量和民族文化水平關乎國家主權的鞏固和民族精神的增強,于是在全國推行“圖書館計劃”,規定三萬人以上的城市都要建圖書館,三萬人以下的城市要設流動圖書車。為保證這一計劃的貫徹,又特別發布了總統法令,將圖書館計劃在法律上固定下來,不受政府更迭、人員變動的影響。應該說這位總統確實高明,他是把圖書建設看作增強國力的手段,為人民留下有用的圖書,如同留下了一條衛國的長城,留下了一座創造財富的工廠。美國在二戰期間向前線戰士配發了1.2億冊圖書以鼓舞士氣。圖書如同武器,為戰爭勝利作出了貢獻。
2.單項積累和綜合積累
書籍的文化積累作用是將最新的思想、科學、知識成果記載出版,公諸社會,傳之后世。可以搜集在某一方面有新突破、新開拓的文化成果,作為這一領域的代表性成果加以保留;也可以從社會的橫斷面出發,搜集整理各方面已有的典籍作為歷史性的綜合成果加以保留。
文化史上的單項積累包括那些劃時代的學術著作,及時將這些成果推出不使其湮滅,則可以給社會帶來巨大的推動力。比如哥白尼的天體運行》、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都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推上一個新臺階,而且這些成果像燈塔一樣,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指導著研究方向。
綜合積累包括那些百科全書、類書、叢書、套書和大型史書。這些書都力求總結前代和包括當代的學問知識,一方面使這些知識匯鑄一體而不至于散失,另一方面又便于讀者使用。中國古代這類綜合性積累多重文史典籍和治國之策,并常借國家力量進行。從魏文帝曹丕公元187—266年)主持編纂我國第一部類書《皇覽》開始,到清康熙主持編《古今圖書集成》,其間大小百科類書不下400余種。西方則重視自然科學的綜合積累。古羅馬的學問家大普林尼(公元23—79年)所著《自然史》就是根據前代和同代的473位學者的著作編撰的,全書分37卷,涉及天文、地理、醫學、礦物等。 (其實屈原在公元前3世紀就一口氣向天問過172個問題,可惜未能成書。)
3.事后積累和超前積累
理論是由實踐而生的,反過來又可以指導實踐,所以一種理論、一種思想的產生不可能與實踐完全同步,加之世界之大,這種差距甚至可以有幾十年、幾百年。當我們辦成一件事時,常會驚喜地發現前人的預言多么正確,辦錯一件事時,也常會痛感前人于此早有告誡。所以作為學術成果,可能是事后實踐的總結,也可能是一種超于事前的理論(當然這兩者常常可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作為出版物來積累文化成果時便有事后積累與超前積累之分了。確立這個命題,對出版工作者,特別是決策者很重要,可以增強積累意識,提高在積累文化成果方面的警惕性。
事后積累好理解,比如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在總結前人和他自己一生在草藥方面的實踐后積累成書的。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是在總結了前朝興替之后成書的。這方面的積累多見于知識性、經驗性的歷史學。它的意義主要在于將散漫的事實和知識加以系統化完善。當然系統化背后也就孕育著理論,因此對后人也有了指導、參考作用。這類東西因為是摸得著、看得見的,所以一般還能被出版者所注意。但正因為司空見慣,又帶來另一面——掉以輕心。歷史上許多知識失傳就是這樣造成的。
超前積累這一方式較事后積累更易被人忽略。常有一些先知,他們寫出書后知道當代人不能理解,就先放起來以待來人。明代李贄的書就名之曰《藏書》,要藏之名山,不準備當代消費。因為“超前性”是所有偉大理論的共同特點。我們以科學史為例,麥克斯韋1864年發表電磁理論,1888年赫茲才證實電磁波的存在,麥氏超前了24年;門捷列夫1869年發表元素周期律,1875年布瓦博朗德發現鎵,才證實了周期律,門氏超前了6年;愛因斯坦1905年提出質能互變公式E=mc2,1945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才證實愛氏超前了40年;孟德爾1866年發表遺傳定律,34年后的1900年才被人證實。
科學史是科學發現的歷史,出版史是文化積累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及時的超前積累對科學事業是多么重要,它可以為人們在征服自然的大道上豎起一座高高的燈塔,可以在茫茫礦層里先開出一條掘進通道。現代物理學開端被史家定為1905年,就是因為這年《物理學紀事》發表了愛因斯坦的幾篇重要論文。物理學家玻爾很看重這種超前文化積累的盛事,1949年他說:“依我看,在全部科學文獻當中最卓越的卷冊之一,要數1905年第17卷《物理學紀事》了。在這一卷里有三篇愛因斯坦的論文,其中每一篇現在都被公認是杰作,是物理學一個新的分支的起源。”我們設想如果以上這些成果沒有得以出版積累,科學又不知要推遲多少年。我國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1952年李四光完成了《中國地質學》一書,論證了地殼運動與礦產分布的規律,提出“構造體系”這一地質力學新概念。但當時讀者寥寥,這本書華東新華書店只發行了兩千冊,中共中央東北局就毅然買下這兩千冊,發給在東北勘探石油的地質隊員。在這本書的理論指導下,終于在十多年后相繼發現了大慶、勝利、大港等大油田。這里我們欣喜地發現了不僅是出版者還有領導者的超前積累意識。
我們這里討論積累的幾種不同方式,提出文物積累和文字積累、單項積累和綜合積累、事后積累和超前積累,是為了闡明書籍在文化積累中的特殊作用,為了引導讀者透過書籍市場上消費的喧鬧,看到各種重要的但又并不急功近利的積累——單項的、綜合的、事后的和超前的等,這才是出版業對歷史的責任,才是它主體的職能。特別是領導者和決策者,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深謀遠慮,舍標治本。
三、出版物的消費與積累
讓我們從出版業內部看看消費與積累雙方怎樣共生共存、相反相成,怎樣決定了與之相關的現象和規律。
出版物作為一種消費品時,它有四個特點:當前性、商業性、短期性和刺激性。和以上四個特點相反,出版物作為文化積累的成果也有四個特點,這就是超前或滯后性、文化性、長遠性和嚴肅性。
同是出版業,同為出版物,如果偏重消費就側重當前性、商業性、短期性和刺激性,如果偏重積累就注意超前或滯后性、文化性、長遠性和嚴肅性,兩者是有許多對立之處的。
消費與積累之間這許多的對立應當統一于一個出版方針,即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它既為物質文明建設服務,又為精神文明建設服務,既為眼前工作和群眾需要服務,又為長遠工作和后代人的需要服務。兩者的對立又統一于圖書市場,即:既要社會效果,又要經濟效果,而以社會效果為前提;既要消費又要積累,而以積累為主導。出版消費與積累的對立統一類似于經濟建設中輕工業與重工業的對立統一。輕工業不發展,社會市場蕭條,人民生活不便,國家積累資金困難;重工業不發展,則國家會失去經濟支柱,沒有后勁。消費性出版關系到豐富群眾的文化生活和一些眼前具體的工作,積累性出版則關系到民族素質和國家文明。因此,從一定角度說,出版消費與積累的統一,也就是讀者、社會的當前利益和根本利益的統一,精神文明建設的當前任務和長遠目標的統一。
出版的消費與積累既對立又統一,那么它就必須保持一定的比例才能實現和諧穩定。比例與和諧之需要至少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維持出版業內部的經濟運轉,二是為了滿足社會的合理需求。這樣又決定了出版業的雙循環平衡機制。
第一種是經濟方面的循環。出版業為了滿足簡單的擴大再生產,它自身必須不斷積累資金,不斷實行新的投入產出。資金的來源就是消費者對書籍的購買。作為消費者個體,誰也不可能獨立拿出一筆能支撐書籍再生產的資金,也沒有必要購買大批的同一種書。因此,這種積累是廣種薄收,集腋為裘。它決定了換取貨幣的出版物必須具有成本低、印量大、讀者多、對市場適應性強、流通周期短等特點。而這只能是消費型的圖書。
消費型書,無論國內國外,在數量上都遠遠大于積累型書。在國外如米老鼠、變形金剛一類的讀物,形成一個又一個暢銷熱,還有許多消遣性的畫報、故事書。甚至有一個名詞稱這類讀物為“方便面讀物”,說明它的一次性特點。為了刺激消費,還出現了看完就能吃的報紙、打開有香味的書。在我國,一般綜合性出版社,從種數上說,積累型書居多,從印數上看,則消費型書占絕對優勢。正是這一部分消費型書積累了資金,出版社才有可能去印成本高、印量少、讀者面窄、不追求市場效果、流通周期長的學術書,才能去發工資、發獎金、購設備等。這種循環機制的建立保證了出版社在經濟方面的發展,是出版業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規律。
第二種是內容方面的循環。我們稍微留心一下出版史,就可發現消費與積累在內容上也是互為因果間替出現的。以文學創作為例,為了滿足人們娛樂、消遣的需要,就會出現平話、傳奇故事等讀物,諸如唐人的《柳毅傳書》、宋人的《快嘴李翠蓮》等話本。這種讀物在讀者中的反復流傳、大量消費,必然積累自身的文學、美學價值,為滿足更高層讀者的需求而出現如《水滸傳》《三國演義》那樣的巨型文學藝術積累型作品。而這種作品的出現又會將消費推到一個新的層次,人們以消費的形式對經典作品不斷地進行改編、仿效、再傳播。我們的出版業是在積累—消費—積累中前進的,滿足著人們精神生活的需要,同時也實現了自己的發展與繁榮。
如果沒有大面積的消費,非但支持積累的經濟來源會枯竭,支持它的思想內容也會枯竭,縱然壩高千尺也是一座無水之庫;如果沒有高水平的積累,便成了沒有引導的盲目消費,到一定時候消費也會萎縮,不但消費性讀物本身因質量低劣而被讀者唾棄,其經濟積累也會跟著斷線,這時圖書市場就如沃野千里,卻沒有一滴水源,最終也要干枯龜裂。
出版業作為社會活動的一部分,它的存在與發展有深刻的社會原因。消費與積累的消長必然要受到社會背景的影響。因此,從出版外部或出版的背后來找,大致又有三個相關因素。
一是政治方面的。積累型學術書的出版無大利可圖,因此必須依賴于政府的力量。執政者可以用政權的力量出版和推行某種書,可以動用國家財力直接投資,而不需要出版業本身去慘淡積累。漢統一天下而獨尊儒術,宋統一天下而大修史書、類書,以后又將儒學發展到理學階段。我們在新中國成立后立即抓緊馬列、毛澤東著作的編輯出版,抓緊一切有利于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積累型書的出版(包括許多優秀的傳統典籍)。這都說明,政治這塊砝碼在消費與積累的天平上是舉足輕重的,只要決定投向一頭,那一頭便會立即出現傾斜。
二是經濟方面的。消費與積累的消長強弱與經濟體制、經濟政策關系極大。當我們采取全民所有制和計劃經濟時,圖書市場完全控制在國營書店手里,消費與積累的比例可以通過計劃來嚴格地調節控制。出版業即使有一些虧損,也可以通過國家大計劃來調節補充。這樣,積累部分就可以得到保證。當我們采取全民、集體、個體所有制并舉和市場經濟時,圖書市場就部分地控制在集體和私人手里,消費與積累的比例就要受到價值規律的影響,被市場牽引。這時消費型書會猛增而積累型書就會被冷落,如無特殊補救措施,圖書市場就會傾斜,消費與積累就將比例失調。
三是讀者方面的。消費者的好惡常常決定了一種貨的走俏與滯銷。從讀物與讀者這對矛盾來說,一定的讀物造就一定的讀者層,而一定的讀者層又在呼喚一定的讀物。兩者之間相互影響,引導得好是良性循環,引導得不好是惡性循環。中國的市場從8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消費熱。幾十年來,根本不敢想象的高檔電器、家具、鋼琴一下成了尋常百姓家的必爭必備之物。這種氣氛影響到人們的精神生活,人們在讀書方面也趨向消費型。五六十年代時,人們讀書是為求學,為求知;80年代時讀書是為消遣,為刺激。也許識字的人數相對多了,但做學問,特別是做專門學問的人數倒相對少了。這種讀者讀書觀的轉變、讀書熱點的轉移,也會影響消費與積累的平衡。
這三個相關因素告訴我們,怎樣隨著政治、經濟體制的變化來確立相適應的出版體制,怎樣在行政手段之外,使用輿論手段來引導讀者,這是處理消費積累矛盾關系的重要方針。
四、對出版物消費與積累的宏觀控制
在消費與積累的對立中,積累一方天然地處于弱勢。因為它一般不能收眼前之利又只為少數人直接服務,總是容易被忽略。而消費一方時時會自我膨脹。因此我們對出版市場的方針應是強化積累,引導消費。
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積累如一個人積學求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無特殊的強化措施,首先是領導人強烈的積累意識,則許多寶貴的文化精粹都會棄之市井,付之東流。這里決策者要具備兩種素質。一是對文化遺產要有寬闊的胸懷,要能兼容并蓄,既保護利用以往的遺產,又要對歷史負責,為后人著想。二是要懂得利用積累手段去篩選文化成果,服務于政權和國家建設。積累就是篩選,留下有用的思想知識為政治、經濟、科學、文化服務。積累是有傾向性的,必然體現當政者的意志。一個國家、民族是靠文化積累立身、進步的,文化積累就是為我們的事業積累一塊奠基之石,為國人積累一塊立足的土壤,這基石的穩固、土壤的好壞直接關系國運民情。文化積累是思想的統一、意志的統一,是民族知識水準的提高,這種精神力量必然變為物質力量。
對消費,則要如大禹治水,疏之導之。消費背后是市場自發的魔力。引導得好可為出版業斂財聚力,可為社會倡導好的風氣;引導不好則禍水橫溢。我們從50年代起進行了多少政治的、思想的和傳統方面的教育,但是80年代中期開始的言情、武打、色情、迷信甚至淫穢方面的出版物消費熱,一下就將過去的工作一風吹掉,許多傳統的政治、文學名著無人問津,青年中學風大減,商風盛行,以至于后來不得不以行政力量發起第一次全國性的“掃黃”運動。因此對積累的大壩要時時加固,以防坍塌;對消費的洪水則要時時疏導,勿使泛濫。
人類進行的社會活動有兩大類:一是與大自然打交道,研究自然科學的規律;二是與人打交道,研究社會科學的規律。這些活動中都有一個理論—實踐—理論的轉化,我們可以稱之為一次轉化。
第一類活動表現為從科學到技術又到科學。如真空原理的發現導致蒸汽機技術的出現,蒸汽機技術的發展又導致熱力學原理的產生;哈維的血液循環理論指導人體解剖研究,而先進的解剖技術又進一步發現了微循環系統,更證實和發展了這一理論。正是這種循環推動著科學技術發展,推動著自然科學的研究。
第二類活動表現為科學理論指導下的革命實踐,和這實踐到新理論的循環。十月革命的炮聲給中國送來馬克思主義,指導了中國革命的勝利,中國人民又總結了自己的實踐,產生了毛澤東思想。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共產黨總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實踐,又放棄了階級斗爭中心論,而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理論。這種理論—實踐—理論的循環推動著革命和建設,促進了社會的發展。這種轉化,在時間上我們可以視為現實的、當代意義上的轉化。
還有一種轉化,就是把現實的、當代的這一切,無論是理論的還是實踐的、科學的或技術的成果都轉化為文化積累的成果,變成出版物留給后代。這可以稱之為二次轉化。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一次轉化意識本就很薄弱,二次轉化的概念在許多人的頭腦里就更杳無蹤影。但對二次轉化的認識比一次轉化要難,其失誤的報復往往要在百年、幾百年后才能顯現出來。中國的科學技術比西方落后,這與忽視科學方面的出版積累,忽視二次轉化,不無關系。所以,從政府到民間,全社會都要關心出版積累,就像對計劃生育、保護環境等近幾年來才逐漸強化的新意識一樣,全社會都要強化積累意識。出版積累不只是出版界的事,是出版界要為社會服務,是出版挺身而出為歷史接上鏈條的一環,全社會都有責任保護和加強這一環節。科研單位預算時應有出版經費,以保證科研成果向文化積累成果的二次轉化,政府部門要有明確的方針和具體的規劃,以保證社會實踐的結晶向文化積累成果的二次轉化。社會要有一個支持出版積累的輿論氣氛。
一個國家在組織物質生產活動的過程中總是隨時調整人力、物力的投向,利用政策的傾斜,救偏扶正,以保持經濟活動在相對平衡中良性循環。同理,在精神產品的生產中也應這樣。
積累對消費來講,在經濟效益方面是天生的弱者,應時時保護、處處關照,才不至于為消費所擠。積累型出版物是社會、民族的無形財富,是保證社會釋放精神光熱的持久性的能源。因此,對積累型出版的投資也是無形的、預支性的,我們不能企望它如消費型出版一樣立見有形的效果。對于教育,國家在經濟政策上實行大傾斜,絕不指望向學校要稅要利,而只指望10年、20年后收獲人才。對育人來講,這個道理好像很明白,對出書來講,好像就猶豫了。當然出版和教育不同,它有消費部分可以回收資金,不是純投入無產出。但正是這一點掩蓋了積累部分純投入無產出的本質,造成我們在經濟政策上的忽略,常常忘了對出版的傾斜,特別是對積累部分的傾斜,在財力吃緊時更容易這樣。經濟政策的傾斜,是出版文化積累的生命線,它是由積累型出版的特殊性質、任務決定的特殊政策。出版為社會提供精神而自己在物質上有所損失,必須由社會來補償或預支,不然我們的后代就會受到無形的懲罰。
經濟政策傾斜主要包括價格、稅收、信貸、稿費等方面,我已有另文《傾斜與支撐》 (見本章下一節)專門談及。總之要體現政府對關乎國家民族精神文明的文化積累的支持與保護。當然,這種傾斜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它又受一個時期國家經濟實力的左右。
積累和消費是出版內部的一對矛盾、兩種現象,對它們的認識、把握與調控,直接關系到出版業的性質、面貌,進而關系到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對出版物積累與消費的比例控制、內容引導,實質上就是對民族文化素質與形態的塑造。從這種現象入手,我們把握它們的變化規律,因勢利導,可以使出版業在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總方針方面發揮出最大的潛力。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