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金融改革的制度邏輯
- 張杰
- 4766字
- 2019-09-20 15:29:00
2.2 既有的討論:人們忽略了什么
國內外經濟學家在解釋中國相對于蘇聯和東歐國家成功地實現改革中的經濟增長問題時因側重點與視角的不同而存在比較大的差異。從總體上講,不外乎初始條件說和改革方式說兩種觀點。那么,中國漸進改革的成功究竟是因為初始條件的優勢還是改革方式的良好選擇呢?
就前者而言,經濟學家在強調初始條件的比較優勢時似乎過多地強調了靜態的或者改革開始時某一時點的情形。比如,在改革開始的那一刻,中國經濟處于低工業化的水平,農業吸收了勞動力的71%,而蘇聯40%以上的勞動力在工業部門;中國社會保障網絡只覆蓋了僅占總人口20%左右的國有部門職工,而蘇聯的社會保障則幾乎覆蓋了全體人民。這就意味著,中國具有“落后的優勢”。同時,在改革開始的那一刻,中國經濟的中央計劃程度和中央控制水平遠低于蘇聯。在20世紀70年代,蘇聯中央政府通過計劃分配了約6萬種不同的商品,而在1978年的中國,相應的數量只有600種。即使在計劃經濟處于巔峰狀態時,農村仍然有大約3萬個活躍的市場。基于此,中國便獲得了在進行部分與分段改革時仍可保持迅速增長的余地與空間。據統計,1986—1995年間,蘇聯、東歐(包括蒙古)的GDP年均下降6.8%,而1978—1995年中國的GDP則年均上升9.4%。這樣,就沒有必要打破原有資源存量的配置結構,避免存量調整導向的激進改革,而把資源增量配置到傳統體制下受壓抑的非國有部門(世界銀行,1997,p.16,1996,pp.18-20;樊綱,1996,pp.158-163;林毅夫等,1994)。
對于一個擁有龐大農業部門的計劃經濟來說,經濟改革類似于正常的經濟發展,即是一個勞動力從生產率低的農業部門向生產率高的工業部門轉移的工業化過程;而在蘇聯、東歐,由于城市化和工業化過程業已完成,因此它們面臨的核心問題是結構性調整,即減少低效率和受補貼工業部門的就業而增加高效率的工業和服務業部門的新的就業機會。相比之下,正常的經濟發展總是要比結構性調整來得容易(Sachs和Woo,1994)。但是,經濟學家在強調初始條件的重要性時,卻似乎很少有人提及貨幣化水平差異這一重要條件。[1]依照我們已有的討論,貨幣化水平的差異對改革過程及其績效尤其是改革中的經濟增長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如果考慮到國家財政在改革中的急劇下降與貨幣化收益因素,那么我們似乎可以感覺到,在初始條件與改革方式之間具有某種緊密的邏輯聯系。
或許正是由于人們在強調初始條件時,沒有考慮貨幣化水平的差異,因此金融因素就不能進入經濟學家的研究視野,而事實則是,在改革過程中,隨著財政支持型經濟向金融支持型經濟的轉型,金融因素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日漸顯著。顯然,忽略掉金融因素(或把它放在次要地位)來討論改革中的改革與增長問題是不適宜的。也正是如此,改革方式觀與初始條件觀出現了沖突,因為雙方都忽略了貨幣化或金融因素,所以本來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問題就被人們看成是不可調和的了。殊不知,若引入金融因素,改革方式的差異(漸進與激進)正好可以歸因于初始條件的差異。
就中國之所以實現改革中增長的改革方式而言,學術界有很多觀點。就改革方式而言,大概可粗略地區分為“體制外”(或計劃外)增長方式與“體制內”增長方式兩類。但綜合來看,又可以把它們歸攏到“雙軌漸進”的表述之下。但不管哪種觀點,都沒有考慮金融因素這個變量,或者說在理論分析模型中,金融因素沒有被作為主要變量來處理或者干脆被假定掉了。比如,諾頓(Naughton,1994)認為,中國所采取的改革策略是取得改革成功的重要因素,體制上雙軌制的存在使得中國改革后的經濟逐步獲得了來自體制外的增長。其中的奧秘在于,原有的國家壟斷在改革中有所放松,從而使新型部門得以進入,由此創造競爭,反過來使國有部門得到自我完善,結果,雙軌制的存在使中國的改革過程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樊綱(1994)認為,中國漸進改革的要害在于,不先觸動國有體制,而是在舊體制的旁邊發展出新體制,從而依賴非國有經濟的增長支持體制的平穩過渡。
總之,計劃外增長理論與體制外改革理論都偏愛計劃外部門產出對改革中經濟增長的貢獻,但問題是,在計劃外獲得增長和體制外展開改革的同時,計劃內和體制內的增長是如何維持和不致迅速下降的呢?事實上,體制外改革理論沒能對體制內改革給予足夠的重視?;蛟S中國的體制外改革理論只看重體制外部門的增長,而體制外增長中金融支持的成分又不高,因此也就沒有必要把金融因素納入考察范圍,體制外改革理論忽略掉金融因素的原因大致在此。
張軍(1997)試圖解釋體制內增長的漸進改革意義,他認為,用體制外或計劃外部門的存在與增長固然可以解釋中國的成功,但卻無法揭示蘇聯的經歷。因為,蘇聯在1985—1989年間也曾形成過體制外部門,但卻沒有獲得計劃外增長。因此,他把視角轉向了國有體制和計劃內增長,即在雙軌制改革中,計劃內的增長或者說國有部門的生產是如何維持的。中國的雙軌制之所以成功(蘇聯的雙軌制之所以失?。?,是由于在中國實行的是一種配額約束下的價格雙軌制(而蘇聯則沒有)。體制外成功的基礎之一是能夠在改革初期保持體制內的平穩過渡,如果沒有體制內的平穩過渡,體制外經濟僅靠體制內的“供給流失”獲得發展,就難免會出現改革中的“L形”增長。而要保持傳統國有部門的生產在改革中的平穩發展,需要有一個強有力的集權政府來保障國有部門內部的計劃配額得以強制執行。有了配額約束,非國有部門無論如何只能以市場價格來獲得計劃外的產出或投入品,而不至于靠挖國有部門的墻角來發展(p.206)。
可以說,張軍關于政府能力與保持配額約束的解釋是切中要害的,在隨后的討論中,我們也正是把這一點作為討論金融支持之所以得以實現的關鍵變量來看待。無論如何,張軍從墨菲(Murphy)等人的“投入品流失”理論中直接引申出配額約束理論彌補了計劃外增長理論的不足,具有重要價值。不過,我們原本設想,既然這一理論開始關注體制內問題,那么金融因素將被引入。但是,不無遺憾的是,在他建立的“一個修改的主導部門模型”中(p.247),卻沒有對金融因素給予應有的考慮,盡管他在強調補貼問題時提及了國有企業繼續有權獲得政府銀行提供的廉價信貸情形,但在模型中卻沒有專門加以處理。如果考慮到金融補貼對體制內平穩過渡的重要性,這種簡略就是不應該的。盡管模型本身并不會因此有缺陷,但解釋能力卻無疑打了折扣。
盡管配額約束理論模型已在很大程度上回答了為什么在過渡時期中國的國有工業部門能保持生產的增長,但若進一步問及這種增長是靠什么支持的,如果回答是靠補貼,那么在財政迅速下降的情況下又是如何維持補貼的呢?而且,體制內增長難道僅僅發揮了保持體制平穩過渡的作用而沒有支付相應的成本嗎?事實上,在維持體制內平穩增長的同時,經濟改革把一個沉重的包袱甩給了金融部門。既然如此,這種配額約束只是轉移了而不是分解或消化了改革風險與改革成本。若從總體改革過程看(配額約束理論只注意到了國有工業部門的改革與增長),這算不算改革的成功呢?或許可以這樣看,總體改革的成功與否要等到金融改革有了某種結果后才可以下最后的結論。
既然如此,對于持改革方式觀者而言,初始條件就不是可以隨意忽略的了。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初始條件必須是考慮了金融因素的初始條件,也就是說,一旦金融因素被引入,初始條件就是重要的。事實上,如果把視角從國有經濟部門調整到整個經濟改革過程時,初始條件的重要性就會立即凸顯出來。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講,應把局部均衡分析擴展到一般均衡分析?;蛘哒f,我們需要發展一個包含金融因素的體制內增長模型。在體制內增長的微觀模型中,出于討論的方便,只能把初始條件視為外生變量,正如張軍(1997)本人所認為的那樣,對于經濟改革本身來說,這些初始條件的差異顯然是外生的因素,而外生的因素不會成為影響改革結果的決定性因素,雖然它會與一些內在因素相互作用(p.308)。但需要注意的是,對一些外生因素進行內生化處理是十分必要的;不僅如此,一些外生因素一旦轉變為內生因素,就會改變分析的結果,并使其更加符合實際情況??扑购椭Z思等不正是在把新古典框架視作外生因素的交易費用和制度作了內生化處理后才引發了經濟學空前的革命嗎?由此也意味著,經濟學的發展本身就是不斷地把外生因素內生化的過程。對于一個處在變革中的經濟制度而言,最深層的問題往往隱藏在一些外生變量背后。
現在不妨討論一下為什么一旦引入金融因素就使初始條件變得重要起來的問題。我們已經指出,體制內增長在改革中的維持是基于政府的配額約束,其中信貸配額所占份額越來越大。比如,國有企業(體制內)的平均負債率接近80%,其中80%的企業達90%以上;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20世紀90年代初,銀行注入國有企業的凈資金流量高達GDP的7%~8%(張杰,1997a)。另據肖耿(1995)的研究,在中國每年新注入的生產與投資資金中,預算資金的份額由1972年的92.3%下降到1991年的24.2%,這種減少在流動資本中尤為顯著,即由1972年的57.5%下降到1991年的0.6%。而國有銀行在新注入的資金中所占份額則由7.7%上升到75.8%,其中,流動資本占比由42.5%上升到99.4%。依據我們的測算,到1996年國有銀行新注入的生產投資資金占比為84.6%,其中流動資本占比為99.3%。更為詳盡的情況請參閱張杰(1998,表4—1)。可以說,如果沒有巨額金融支持,體制內的增長與體制的平穩過渡將無從談起。
那么,如此巨額的金融資源來自何處,又是如何配置給國有企業的呢?根據我們已有的討論(張杰,1997a),由于存在一個貨幣化區間,伴隨著改革的推進,經濟中產生了大量的貨幣化收益,尤其是金融剩余(主要表現為居民儲蓄存款),同時國家也具有控制與配置這些剩余的能力,貨幣化區間與國家的控制能力正好構成中國改革相對于蘇聯、東歐的特殊初始條件。正是基于這種初始條件,才保持了國有部門在改革初期的增長與雙軌過渡(漸進主義)的成功實施。國家之所以能夠采取配額約束,首先是因為具有采取這種方式的條件尤其是金融條件。如果沒有這些條件,我們實在無法想象國家會憑什么采取這種方式,即便是在主觀上想這樣做(因為符合其資金最大化目標)。蘇聯的漸進改革之所以難以推行,并不是因為改革方式出了什么錯(即沒有實現配額約束),而是當時的初始條件或者外生條件諸如金融剩余的缺乏(尤其是居民儲蓄的迅速下降)與國家控制能力的削弱等不允許其采取這種方式,而不是人們不愿意采用和接受這種方式。在財政能力迅速下降的情況下(中國與蘇聯、東歐都是如此),配額約束的維持必須有強大的金融剩余與國家能力做后盾。也就是說,配額約束的實施不是免費的,它需要支付巨額的成本。因此,首要的同時也是更為現實的問題就是能不能支付得起這個成本,以及有沒有支付這個成本的得力機制,然后才是怎樣實施配額約束的問題。
這樣,更為合理的解釋似乎是,中國特殊的初始條件決定了雙軌過渡方式的順利推行。顯然,初始條件與改革方式之間具有必然的邏輯聯系,而絕非非此即彼。初始條件是雙軌漸進改革在中國(而不是在蘇聯)取得成功的必要條件,而改革方式則是改革中獲得增長的實現條件,二者缺一不可。如果一個改革中的經濟在選擇改革方式時不受當時任何一些主客觀條件的約束,而只是在一個封閉的新古典框架中進行,那將是不現實的。世界銀行(1996)曾正確地指出,初始條件和體制特點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各國轉型的結局與政策不同的原因。正確的改革方案組合必然反映出初始條件,因此不能在像中國和蘇聯這樣截然不同的國家間簡單地移植(p.21)。也就是說,中國與蘇聯、東歐國家之所以存在不同的改革績效,并不是改革方式選擇的對與錯,而是一些無法移植的東西在發揮作用。不用說,初始條件(即制度因素)往往是無法移植的。就比如,橘樹之所以無法從南方移植到北方,并非橘樹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因為北方與南方的初始條件(比如氣候與土壤等)存在差異。
注釋
[1]世界銀行(1996)的一份年度報告曾經提及中國與蘇聯的貨幣化水平在改革初期的差異(p.21),但據作者所掌握的資料,這種差異似乎對有關中國改革路徑問題的討論沒有產生什么影響或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