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金融改革的制度邏輯
- 張杰
- 5795字
- 2019-09-20 15:28:59
1.4 項目選擇、偏好沖突與銀行制度
1.4.1 DM模型及其引申:一個非正態分布假說
在前面的討論中,我們已經揭示出,在集體主義背景下,相對于私人銀行組織,政府銀行組織對于存款人具有顯示聲譽方面的比較優勢,但對其提供信貸方面的合理性或者內在邏輯并未更多涉及。而作為一種銀行制度安排,如果在說明其動員存款優勢的同時,不能說明其提供貸款的合理性,則我們就不能說對這種銀行制度安排存在理由的解釋是充分的,更不用說由此要推演出一種正式的理論和分析框架了。
杜瓦特波特和馬斯金(Dewatripont和Maskin,1995)的被人們廣泛引用的軟預算約束模型(簡稱DM模型)給予了我們有關上述問題討論的重要的分析路徑提示。該模型告訴我們,如果經濟中存在三種項目可供銀行選擇:第一種是短期收回投資但回報率不是最高的快項目(次優項目),第二種是長期方可收回投資但回報率最高的慢項目(最優項目),第三種是長期也無法收回投資或回報率極低的慢項目(劣項目)。對于金融資源配置權力較為分散和預算約束較硬的私人銀行制度而言,它最先選擇的是次優項目,而不是最優項目;而在一個金融資源配置權力相對集中、預算約束較軟的政府銀行制度中,最先被選中的極有可能是最優項目,而次優項目則不一定會得到融資。與此同時,相對于私人銀行制度,政府銀行制度選中劣項目的概率可能要更大一些。
為了方便討論問題,我們不妨對以上的DM模型做些引申。該模型實際上隱含著一種假設,即在私人銀行主導的經濟中,上述三類項目呈現一種正態分布,如圖1—4所示。在圖1—4中,虛線表示的便是這種項目的正態分布。橫軸OX1段表示長期有效項目,X1X2段表示次優項目,X2X3段表示劣項目。DM模型告訴我們,私人銀行大都傾向于在X1X2段選擇給予信貸支持的項目。這里有一個十分有趣但DM模型未能揭示的追溯性問題,即為什么會存在如此眾多的次優項目讓私人銀行選擇?依據本章的分析框架,不難猜測,正是資源配置過程的個人主義行為方式內生出了如此眾多的次優項目。我們已知,在具有個人主義傳統的經濟中,每個投資者都擁有獨立的投資偏好,他們獨立作出投資決策并獨立承擔由此帶來的后果(回報或者風險損失)。這樣,從總體上看,經濟中存在眾多擁有不同偏好、投資決策各異的私人投資者,他們之間展開的是搜尋和捕捉投資機會的競爭。一旦有一個投資者發現和抓住了一個投資機會,他自然會進行投資,但也不會滯留太久,因為其他投資者也會尾隨而來與其分享投資收益,一直到出現“零回報”狀態為止。任何一個理性的私人投資者都不會等到市場出現“零回報”狀態時才離開,而是先期獲取“第一桶金”回報的投資者“見好就收”并率先離開,再去搜尋新的投資機會。當每一位投資者都依此行事時,經濟中便“生長”出無數個相互獨立的次優項目。從某種意義上講,私人主導型的市場經濟圖景便是由無數個私人投資者不斷搜尋投資機會和頻繁進出市場的尋利行為“編織”而成的,而私人銀行制度就“鑲嵌”在這個圖景之上。

圖1—4 項目選擇的“非正態分布”假說
DM模型還告訴我們,金融資源配置權力相對集中且預算約束較軟的政府主導型銀行制度選擇長期有效項目和劣項目的概率都比較高,而選擇次優項目的概率較低。反映在圖1—4中,這種情形實際上就是一種投資項目選擇的“非正態分布”,即圖中由實線所表示的狀態。盡管杜瓦特波特和馬斯金也意識到,由于信息不對稱的原因,即便是在私人主導型的市場經濟中,私人銀行有時也無法準確分辨快項目與慢項目,而給慢項目貸了款,從而導致銀行被迫在第二期實施再融資,但在我們看來,這種慢項目實際上屬于由銀行的貸款決策失誤所造成的信貸失敗,因此不屬于長期有效項目(實際上是劣項目)。但在DM模型中,并沒有十分清晰地界定這種軟預算約束性質的慢項目和長期有效項目的區別。當然,也不能排除一些再融資形成的慢項目最終會成為長期有效項目。這里,我們所關注的是,在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中,實際上存在著并非導因于信息不對稱的對慢項目的信貸支持。對于這些項目,如果從私人主導型市場經濟的視角觀察,或許有許多是低效率的。但是由于銀行對這些慢項目的信貸支持具有很強的正外部性,因此從長期看,這些項目對經濟增長與社會福利的增進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而是有效的。評價一種銀行體制的績效不能簡單地看它所投資的具體項目是否能馬上產生貨幣回報,或者是否存在不良貸款,而是看它到底處在什么樣的邏輯鏈條之上(張杰,2001)。
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對一些長期項目的信貸支持具有正外部性,那么,這種正外部性及其信貸支持究竟是一種長期有效的制度存在,還是某些特定的經濟發展階段所具有的暫時有效現象就值得做進一步討論。筆者曾在一項專門研究國有銀行改革的論文(2004)中做過這樣的判斷,國有銀行在中國改革過程存在的必要性不是依賴于它是否與國際標準的銀行尺度相吻合,而是取決于經濟中項目的分布狀況與篩選績效。毋庸諱言,在做這種判斷時,筆者本人也并未能十分明確地斷定國有銀行是不是一種具有可持續性的制度因素。其實,國外大多數涉及政府銀行體系(包括國有銀行)的研究都傾向于認同,這種銀行體系只是市場不成熟經濟中配置金融資源的有效安排,DM模型也不例外。
1.4.2 長期有效項目的內生性質
顯然,問題的要害就歸結到了對長期有效項目本身的認識上面。而要準確刻畫長期有效項目,則需要與集體主義行為方式以及集體主義傳統的經濟演進建立聯系。如果我們最終能夠論證長期有效項目是集體主義經濟傳統的內生要素,就可以為在選擇該項目方面具有比較優勢的政府主導型銀行體系的合理存在尋找到更為實際的微觀基礎。因為,在本章看來,經濟中項目分布的邏輯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銀行進行項目選擇的邏輯。
在具有集體主義傳統的經濟中,私人部門一般不傾向于自主選擇項目,因為他們既無選擇項目的獨立能力(財產權不是界定在個人層面),也無選擇項目的決策權力(一般都需要進行集體選擇),同時也無獨立選擇項目的動機和偏好(他們大都是風險厭惡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一般都會把項目選擇權利讓渡或委托于某種集體組織。問題在于,一旦項目選擇權利由某個集體組織作出,就會與個人獨立作出的項目選擇決策的目標和偏好產生巨大差異。具體而言,由個人單獨作出的經濟金融決策是無外部性的,而由集體組織作出的決策則存在外部性。由集體組織選擇的項目可以理解為加總個人選擇項目的結果,盡管個人可能在項目選擇過程中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許自認為已經將選擇權讓渡出去而變得漠不關心。但無論如何,由于每個個人具有不同的偏好與效用函數,由他們委托進行項目選擇的集體組織所要選擇的項目不可能反映每一個個人的偏好并滿足其效用,而只能先將這些偏好加總出一個“平均數”或者稱作“平均偏好”,最終選擇的項目就只能顯示這個平均偏好。
有意思的是,這個平均偏好一旦出現,必然會存在某些非個人偏好區域,或者稱作外部性區域(一種公共域)。在這個公共域中,每一個個人的偏好相互碰撞、妥協與整合,最后凝結形成一種超越和包容個人偏好的社會偏好。對于集體主義經濟的每一個個人而言,盡管這個社會偏好不能完全吻合于個人偏好,但由于個人偏好一時無法單獨實現,因此通過“搭”社會偏好的“便車”所獲取的效用滿足就依然是其可能的最大滿足。
與顯示個人偏好的短平快項目不同,顯示社會偏好的項目需要放置于一個較長的時間區間內實施。原因并不十分復雜。我們已知,顯示社會偏好的項目的決策具有很大的外部性,存在巨額的外部成本,而顯示個人偏好的項目則幾乎不存在外部成本,因此后者的決策一般是快捷的。在面臨巨額外部成本的情況下,項目的決策需要“瞻前顧后”和“左顧右盼”,反復權衡,以便讓項目實施對委托人(個人)的損害降到最低,也就是使項目所包含的社會偏好盡量符合和貼近每個私人的個人偏好。同理,一個項目要盡量兼顧眾多的個人偏好,或者實現社會目標,就需要更大的投資規模,只有如此,才能涵蓋更多人的利益要求。然而,投資規模越大的項目一定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收回投資和獲取回報。越是如此,就越需要集體組織來實施,才具有比較優勢。此外,大凡體現社會偏好的項目,一般都具有低風險和低收益的穩態特征;在大多數情況下,顯示社會偏好的項目在短期是看不到收益的。不難看出,在具有集體主義傳統的經濟中,長期有效項目的分布密度在理論上和邏輯上會遠遠高于個人主義經濟。如果這種判斷最終能夠經得起經驗實證的檢驗,則我們就沒有理由動輒使用適用于個人主義經濟的尺度和標準來衡量集體主義經濟的項目選擇績效。
需要說明的是,長期有效項目也同時具有糾偏成本和退出成本高的特征。這種項目一般都由像政府這樣的權威組織來實施,雖然在理論上講,這些權威組織只是受社會委托來實施項目,但在項目的具體實施過程中,由于權威組織會自動內生出“組織偏好”[1],因此,項目的長期績效就取決于這種組織偏好(也是一種個人偏好)與社會偏好的偏離程度。如果偏離程度低,則項目具有長期有效性;偏離程度高,項目的實施將會變為長期無效。從經濟歷史的長期演進過程看,凡是經濟發展較快和社會福利得到普遍增進的時期,一般都是因為在這些時期權威組織實施項目時的組織偏好與來自委托人的社會偏好的偏離程度較低。強調兩種偏好偏離程度的意義還在于,具有集體主義傳統的經濟的一個要害就是如何約束組織偏好,因為這個偏好天然具有偏離社會偏好的傾向和沖動。如果能夠抑制組織偏好的偏離沖動,則經濟中就會內生出更多的可以持續的長期有效項目[2],在這種情況下,經濟增長的績效會優于單純依賴個人偏好以及短平快項目的個人主義經濟的績效。如果不能有效約束這種偏好,則長期有效項目就難以持續,并迅速蛻變為長期無效項目。由此就可以合理解釋,在中國歷史上的一些時期,同樣是集體主義傳統的經濟構造,為什么在一些時期能夠創造出絲毫不讓西方世界的經濟繁榮;而在另外一些時期又曾產生過“千里蕭瑟”、“餓殍遍野”的經濟災難。
1.4.3 兩種偏好的偏離與項目選擇的有效區間
既然在短期具有低風險和低回報的長期有效項目是集體主義經濟的內生結果,則與這種項目分布相適應的政府主導型銀行制度的存在就是合乎邏輯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一種銀行制度選擇項目的偏好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為委托人的個人的投資偏好。在中國,大多數個人或家庭(委托人)把錢存放于國有銀行是為了追求安全保值的預期目標,因為從理論上講,國有銀行(當然不僅僅是國有銀行)的存單是一種安全性資產(低回報)而非風險性資產(高回報)。既然如此,國有銀行制度也就只能相應地在項目選擇上鎖定從短期看是低風險和低收益的長期項目。個人或家庭的安全性偏好決定了存單持有的長期性,從而為銀行的長期性項目選擇提供前提。當然,這種“長期性對應”并不是國有銀行隨意進行信貸決策的理由,它只是允許國有銀行可以不像一般商業銀行那樣一定要追求項目的快速見效和短期償還,而可以從一個更長的時間區間里考慮資金的使用。至于國有銀行在具體實踐中選擇了許多長期無效項目,那顯然不是因為項目選擇的長期性質所誘致,一定是國有銀行本身受到某種組織偏好的牽扯(如政府的干預和銀行經理人員的機會主義行為等)而無法按照既定的長期有效項目的邏輯選擇資金投向所致。因此,抑制國有銀行選擇長期無效項目的有效方式不是讓其按照一般商業銀行的原則選擇可以短期獲利的短期項目,而是通過約束組織偏好保證長期有效項目選擇的概率與效率。
和私人主導型銀行制度不同,政府主導型銀行體系的績效取決于社會偏好與組織偏好的偏離程度,而私人主導型銀行制度的績效則僅須考慮私人偏好的實現。圖1—5展示的便是社會偏好與組織偏好的偏離程度對政府主導型銀行績效的影響。在圖1—5中,縱軸r表示銀行的預期回報,橫軸σ表示回報的標準差,亦即銀行所投資項目的風險。在我們設定的一條標準的預算線BL1上,有三條不同的無差異曲線,分別代表政府銀行(Us)、私人銀行(Up)和資本市場(Um)的金融資源配置效用。顯而易見,正如前文所刻畫的那樣,政府銀行所選擇的項目是短期內低風險(此處σ=0)和低回報(r1<r2<r3)的長期有效項目,私人銀行的項目是短平快的短期見效項目(由Up與BL1的切點決定),而在資本市場上融資的項目則是高回報與高風險的組合(由Um與BL1的切點決定)。基于前面的有關討論,我們可以十分輕松地認定,在r1點,政府銀行自身潛在的組織偏好與社會偏好完全吻合,在項目選擇過程中,并未滲入政府銀行自身的機會主義行為傾向。正是在這種情況下,r1點便是角點解,理想中的長期有效項目將在該角點解上被選中。

圖1—5 偏好偏離與政府主導型銀行績效
可是,政府銀行潛在的組織偏好并不總是自覺地服從于社會偏好,在外部約束力量(如監管當局的監管)不盡完善或稍有放松的情況下,這種潛在的機會主義沖動便會不時外在化。一旦如此,在其干擾之下,政府銀行選擇項目的偏好將發生變化,從而使所選擇的項目包含更大的風險(部分回報落入政府銀行的“私人”之手)。反映在圖1—5中,政府銀行預算線的斜率會發生變化,即比原先變得平緩。在新的預算線BL2上,包含著更多政府銀行組織偏好的效用曲線Us1與之相切于E1點,該點的風險水平已經與假設的私人銀行的風險水平相當(同為σ1水平),而預期回報則遠低于私人銀行(即r′1<r2)。如果這種狀況得以持續,政府銀行就會沿著一條偏好偏離路徑走下去,最終結果必然是,政府銀行的組織偏好完全背離社會偏好,從而在σ3點形成另一個角點解。在此點上,政府銀行選擇的項目都會是長期無效項目,預期回報自然為零(可以理解為回報都被政府銀行及其相關利益集團的“私人”所瓜分),而風險則已經超越了資本市場融資的風險邊界σ2點。在這種情況下,政府銀行大都會陷入壞賬困境而難以自拔。
無疑,政府主導型銀行體系存在一個項目選擇的有效區間。在圖1—5中,這個有效區間表示為縱向穿過σ1、E1和E3點的虛線與縱軸之間的陰影區域。在此區間內,政府主導型銀行體系可以任意選擇預算線與無差異曲線的切點,都會構成項目的有效選擇。當然,越是靠近縱軸的項目選擇,效用越大。為了保證政府主導型銀行制度項目選擇的長期有效性,一國需要創造適當的制度條件,讓銀行盡量在有效區間內選擇項目。
注釋
[1]在個人主義經濟中,也存在組織偏好,但其沖動對經濟社會所造成的負面影響要小得多,而且其強大的私人偏好所產生的外在約束力量總能把組織偏好限制在某個有限的空間之內。
[2]當然,約束組織偏好絕非易事,因為在新制度經濟學看來,組織(如政府)一般都具有“暴力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