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史·第一卷(1919-1949)
- 丁俊萍
- 11384字
- 2019-09-29 16:43:20
三、馬克思主義同非馬克思主義的論爭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引起了中國國內各方面的反響。由于人們對中國國家前途、革命方式以及具體國情的認識不同,對如何改造中國的目標、方法的理解有異,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圍繞這些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其中“問題與主義”之爭、社會主義大討論,以及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之間的論爭尤為引人注目。
1.“問題與主義”之爭
“五四”前后,實用主義風行一時,影響極為廣泛。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觀察,“問題與主義”之爭的發生是必然的。這是兩種不同的救國道路之間的爭論。自鴉片戰爭后,先進的中國人在不斷尋求救國救民之道。人們對中國國情、對世界情形的認識不同,由此產生出不同的救國救民方法。而一旦認定某一種方法,人們往往會堅持己見,由此產生不同認識、不同理念之間的爭論實屬正常。“問題與主義”之爭亦屬這一范疇。
“五四”時期,由于杜威來華講學的影響,胡適所推崇的實用主義思想聲譽日隆。與此同時,五四愛國運動進一步推動著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廣泛傳播,許多青年學生都為之興奮。一時間,各種媒體上充滿了關于社會主義的議論。1919年7月20日,胡適有感于“主義”的泛濫,在《每周評論》第31號上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文章認為:“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注: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1號。)
此言一出,引起了思想界的重視。1919年8月3日,藍公武在《每周評論》第33號上發表《問題與主義》,對胡適的觀點進行批評。8月17日,《每周評論》第35號發表李大釗的《再論問題與主義》,對胡適再次進行批評。胡適很快作出回答,發表《三論問題與主義》(刊于《每周評論》第36號,1919年8月24日)、《四論問題與主義》(刊于《每周評論》第37號,1919年8月31日),原打算發表“五論”,因《每周評論》被北京政府查封而未面世,問題與主義的爭論也暫告一段落。
1919年12月1日,胡適在《新青年》第7卷第1號上發表《新思潮的意義》,認為新文化運動應該限制在純學術研究的圈子里,青年學生需要多多注重學術的積累和“一點一滴的進化”。與此相對應,李大釗1920年1月1日在《新青年》第7卷第2號上發表《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指出新思想是因中國社會經濟情況的變化、社會的新要求而發生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是應時代的要求,而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表明了與胡適觀點的鮮明對立。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從1919年7月開始,到1920年1月基本結束。
從爭論雙方的文本分析來看,爭論的主要內容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要不要“主義”。胡適認為,不需要空泛無用的主義來作為旗幟,空談主義,不如實地行動。他說,“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空談“主義”的危害在于“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辦法了”。他認為,“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因此,他提出,青年學生、輿論界的專家們,“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注: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1號。)。
對此,李大釗、藍公武在回應胡適的文章時,都曾明確反對這種只注重實際問題,忽視主義功效的觀點。藍公武曾指出:“他的議論里頭,太注重了實際的問題,把主義學理那一面的效果,抹殺了一大半,也有些因噎廢食的毛病”(注:知非:《問題與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3號。)。李大釗則認為,談“主義”是解決或是正確地解決“問題”的先決條件。因為“主義”與“問題”之間“有不能十分分離的關系。因為一個社會的解決,必須靠著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運動……應該使這社會上可以共同解決這個那個社會問題的多數人,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作他們實驗自己生活上的滿意不滿意的尺度”(注:李大釗:《再論問題與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5號。)。“我們只要把這個那個的主義,拿來作工具,用以為實際的運動,他會因時、因所、因事的性質情形生一種適應環境的變化”。因此高談主義的人,還要“一面認定我們的主義,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為實際的運動;一面宣傳我們的主義,使社會上多數人都能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解決具體的社會問題”(注:李大釗:《再論問題與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5號。)。
第二,要什么樣的“主義”。胡適所提倡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觀點,背后實際上隱含著胡適終生堅持的實用主義哲學。也就是說,胡適不是不談主義,而是要談實用主義,要以實用主義作為改造中國社會的指導思想,由此一點一滴改進中國社會,實現救國救亡之目的。李大釗則明確地表示,自己是喜歡談談主義的,而且要談社會主義。
第三,實現“主義”的手段。胡適提倡的實用主義事實上是一種方法論,沒有明確的目標。唯一明確的是要點滴改良。這既是實用主義運用到社會改造時的核心精神,也是實現實用主義的唯一手段。從這個意義上講,實用主義既是目的,也是手段。至于改造社會的結果如何,實用主義從來都沒有任何期許。李大釗曾指出,要實現生產資料公有制,建立勞農專政,除了階級斗爭之外,別無他法。在爭論過程中,雙方的觀點都曾發生過一些細微的變化或修正。胡適在《三論問題與主義》、《四論問題與主義》中,對“根本解決”的主張不再一味反對,不談主義則更正為“不談抽象的主義”,并表示“對輸入學理和思潮的事業是極贊成的”(注:胡適:《四論問題與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7號。)。李大釗也從胡適的論述中,更加明確地認識到“不過談主義的人,高談卻沒有什么不可,也須求一個實驗”。他“承認我們最近發表的言論,偏于紙上空談的多,涉及實際問題的少。以后誓向實際的方面去作”。因為“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使他的主義在世界上發生一些影響,必須要研究怎么可以把他的理想盡量應用于環繞著他的實境”(注:李大釗:《再論問題與主義》,載《每周評論》第35號。)。李大釗在《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一文中,用唯物史觀分析中國新文化、新思潮、新主義產生的根源,也可以算是將談論主義與解決中國問題的結合。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論爭雙方思想觀念的進步與完善。
“問題與主義”之爭所產生的影響頗為廣泛。關于“問題與主義”之爭的性質,以往曾被描述為“兩種敵對思想體系的搏斗”。胡繩認為,胡適派在當時屬于中間力量,胡適與李大釗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不是敵對雙方的政治斗爭,而是朋友間的爭論,雙方都是反對封建主義舊思想、舊勢力的。胡適的意思無非是主張改良的,不贊成革命。對這種主張可以批評,但說它如何反動顯然是不對的”(注:胡繩:《論“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載《中共黨史研究》,2001(3)。)。實際上,很多人曾受胡適問題意識的影響。1919年9月1日,毛澤東在長沙發起成立“問題研究會”,并制定了章程——《問題研究會章程》。在這個章程里,提出了亟待研究和解決的140多個問題,并通過《湘江評論》寄給全國各地的許多團體和個人。(注:1919年10月23日,《北京大學日刊》467號刊載了北京大學鄧康(即鄧中夏)的啟事說:“我的朋友毛君澤東,從長沙寄來問題研究會章程十余張。在北京的朋友看了都說很好,有研究的必要。各向我要了一份去。現在我只剩下一份,要的人還不少,我就借本校日刊登出,以答關心現代問題解決的諸君的雅意。”)惲代英曾說:“我信我并非決不參加流血事業,總只認他是最后手段,亦只認他是利害參半的手段”(注:《惲代英文集》,上卷,247頁。)。這種態度極有代表性,反映青年人期待溫和改良的愿望。因此,胡適的主張在論爭初期甚至略占優勢也就可以理解了。
“問題與主義”之爭,是新文化陣營內部不同思想流派之間的論爭,論爭雙方態度平和,私人關系良好,甚至在之后的政治斗爭中結成盟友。這場論爭,促使一些激進的知識分子轉向了馬克思主義,進一步傳播了馬克思主義,明確了中國社會改造的根本目標及手段。論爭促使中國初步具有共產主義思想的先進知識分子,注重將馬克思主義一般原理與中國實際情形結合起來。
2.社會主義是否適合中國國情之爭
社會主義是否適合中國國情?在“五四”時期,這是任何一個傳播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學者、政治活動家所必須要回答的問題。在科學社會主義者看來,社會主義當然適合中國。然而,中國思想界中的一些人卻認為社會主義不適合中國。對于各種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尤其是那些打著社會主義旗幟卻主張資本主義的人,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認識很清醒:“社會革命底呼聲,在中國大陸一天一天的高了。有許多走狗學者也講起社會主義來了。可是他們只是口頭講,心里未必贊成,也只是胡亂的講,卻未必十分懂,恐怕這班人不久便會連口頭贊成都要取消。”(注:江春:《社會革命底商榷》,載《共產黨》月刊第2號。)這些非社會主義論調主要包括“中國人要準備知識,學會了社會主義,好行社會革命”、“要助長資本主義的發達好談社會主義”等諸如之類的內容,實質上主張資本主義,反對實現社會主義。對此,李達明確指出:“他們是社會主義的障礙,是我們的敵人。”(注:江春:《社會革命底商榷》,載《共產黨》月刊第2號。)各種冒牌社會主義思想中,尤其以張東蓀、梁啟超大力宣傳的基爾特社會主義為突出。
張東蓀、梁啟超是學界名人,他們的主張頗能影響一些青年學生,混淆人們對于社會主義的認識。李達曾指出:“梁任公是多方面的人才,又是一個談思想的思想家,所作的文字很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意見,很能博得一部分人的同情。就是《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的一篇文字,雖然明明主張資本主義反對社會主義,而立論似多近理,評議又復周到,凡是對于社會主義無甚研究的人,看了這篇文字,就不免被其感動,望洋興嘆,裹足不前。”(注:李達:《討論社會主義并質梁任公》,載《新青年》第9卷第1號。)正是由于基爾特社會主義理論的迷惑性,加上梁啟超、張東蓀以及其他宣揚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蔣百里、藍公武、彭一湖、藍公彥、徐六幾、郭夢良等人的社會知名度,使基爾特社會主義得以流傳廣泛。馬克思主義者針對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論斷,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批駁。
“五四”時期馬克思主義者與基爾特社會主義者的論爭,是從1920年5月李漢俊發表《渾樸的社會主義者底特別的勞動運動意見》開始的。論戰延續數年,直到1927年北伐戰爭結束方才平息。有關學者將這一論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1920年5月到1920年11月;第二階段是從1920年11月直到北伐戰爭結束,這一階段的高潮出現在1921年至1922年間。(注:參見田子渝等:《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初期傳播史(1918—1922)》,211~213頁。)
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以中國國情為由,名義上宣揚社會主義,主張在中國發展實業,發達經濟,實質上反對中國走蘇俄道路。而如何發展經濟,基爾特社會主義開出的藥方則是:通過協社、工會,依托資本家來發展中國經濟。對此,施存統曾指出:這實際上是“主張資本主義底別名,聊以自慰而已”(注:施存統:《讀新凱先生〈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見《社會主義討論集》,445頁,上海,新青年社,1922。)。
基爾特社會主義認為中國國情特殊。按照張東蓀的說法,中國是一個“無知病”、“貧乏病”、“兵匪病”、“外力病”集中的社會,解決這些問題的根本方法只能是“增加富力,發展實業”(注:東蓀:《現在與將來》,載《改造》第3卷第4號,1920-12-15。)。張東蓀認為,中國是軍閥當道,要發展經濟就必須依靠資本家,資產階級是發展現代生產力的唯一者。中國不能像蘇俄一樣實行勞動專政,因為中國缺乏真正的勞動階級,不具備俄國勞農革命的條件。
基爾特社會主義者認為,“馬克思自己說產業發達的國家,即資本主義興盛的國家,方能實行社會主義”,“中國本是農業國,產業不甚發達,有很多的地方,簡直無產業可言。產業不發達,就依馬克思的理論來講,也不能實行社會主義”(注:勉人:《中國的社會主義者》,載《合作》,1922-10-02。)。總之,中國如果進行直接的社會革命,只能產生偽勞農革命,這樣“只能是破壞的不能是建設的,只能是假借的不能是真正的”,“不能福民而必定是害民”(注:東蓀:《現在與將來》,載《改造》第3卷第4號,1920-12-15。)。
早期共產主義者針鋒相對地指出:中國無法實行基爾特社會主義,在中國,基爾特社會主義所謂的發展實業,實質上就是發展資本主義。而將中國實業發展寄望于資產階級是十分可笑幼稚的。針對中國沒有勞工階級,因而不能進行勞農革命,實行勞農專政的說法,李達撰文指出:“中國是勞動過剩,不能說沒有勞動階級,只不過沒有組織罷了”(注:李達:《討論社會主義并質梁任公》,載《新青年》第9卷第1號。)。陳獨秀致張東蓀信中提出:“資本是資本,資本家是資本家。勞動力是生在勞動者身上的,是拆不開的;資本不是長在資本家身上的,是拆得開的。惟是中國的實業不振興,所以我們要求資本,惟是中國眼前沒有很多的大資本家,所以更不該制造資本家。”(注:《獨秀先生復東蓀底信》,見《社會主義討論集》,67頁。)因此,即使“說中國貧窮極了,非增加富力不可,我們不反對這話;如果說增加富力非開發實業不可,我們也不反對這話;如果說開發實業非資本不可,且非資本集中不可,我們不但不反對這話而且極端贊成;但如果說開發實業非資本主義不可,集中資本非資本家不可,我們便未免發笑”(注:《獨秀先生復東蓀底信》,見《社會主義討論集》,66頁。)。因此,這種社會主義者“就是存心要想主張資本主義而不敢明目張膽主張資本主義的儒人,不然,就是自欺欺人的偽善者”(注:施存統:《讀新凱先生〈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見《社會主義討論集》,446頁。)。
在論爭中,早期共產主義者堅持中國只能走俄國人的道路,即科學社會主義道路,不必重蹈資本主義的泥潭。他們指出:“向資本主義的路上走下去,是逆而必敗之道;向社會主義的路上走下去,是順而必勝之道。”(注:李漢俊:《我們如何使中國底混亂趕快終止?》,見《社會主義討論集》,364~365頁。)與其“用資本主義發展實業,還不如用社會主義為宜。因為資本主義之下,資本不能集中,勞力不能普及;社會主義之下,資本可以集中,勞力可以普及”(注:S.C(李大釗):《社會主義下之實業》,見《李大釗全集》,3卷,272頁。)。
對于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將無產階級專政理解為反對民主、自由的獨裁專制,從而反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做法,早期共產主義者明確指出:“從資本主義社會推移到社會主義社會底中間,必須經過一個革命的變形時期。同這個革命的變形時期相適應的,有一個政治上的過渡期。這個政治上的過渡期,就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獨裁政治”(注:施存統:《馬克思底共產主義》,見《社會主義討論集》,369頁。),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十月革命之后的無產階級專政“是建筑在無產階級德謨克拉西上面的”(注:施存統:《第四階級獨裁專政底研究》,見《社會主義討論集》,441頁。)。
通過這場論爭,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得到了進一步傳播,同時也促使更多的馬克思主義者關注中國國情,更深入了解、分析、研究中國實際,從而更好地將馬克思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的一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發展。
3.批判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斗爭
無政府主義在20世紀初期傳入中國,融合中國古代老莊的虛無、出世思想,儒家大同思想和均平思想,形成了一種為當時一些中國人接受的“社會主義”思想。(注:參見董四代、李經綱:《社會主義在中國》,55頁。)辛亥革命前后,無政府主義思潮得到進一步的傳播,形成了劉師復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并在中國思想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五四”時期,無政府主義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有黃凌霜、區聲白等人。
無政府主義主張廢除私有制,反對政府。因為“自有政府,乃設為種種法令以繩吾民。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出此網羅陷阱之中,而自由全失”。而“欲救其弊,必從根本上實行世界革命,破除現社會一切強權”(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無政府主義和中國社會黨》,2~3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在手段上,“五四”時期的無政府主義者主張暗殺、暴動以及平民大革命等方法,反對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俄國十月革命之前,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的斗爭對象主要是清政府和北洋軍閥以及封建主義的文化和倫理道德。“五四”時期,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無政府主義將主要的斗爭目標轉向了馬克思主義。他們明確地提出:“我們極端反對馬克斯的集產社會主義”,“我很希望大家不要奉集產主義為瑰寶、為家珍”(注:黃凌霜:《評〈新潮〉雜志所謂今日世界之新潮》,載《進化》第1卷第2號。)。《奮斗》雜志發表《我們反對“布爾扎維克”》,明確表示“反對布爾扎維克主義,換一句話,就是反對馬克斯主義”(注:《我們反對“布爾扎維克”》,載《奮斗》第2號。)。1919年5月,黃凌霜在《新青年》上發表《馬克思學說的批評》,對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加以分析和批評。
五四運動之后,李大釗、陳獨秀等激進知識分子逐漸轉向馬克思主義。他們運用剛剛掌握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對無政府主義展開了論爭。1920年9月,陳獨秀發表了《談政治》一文,明確表示:“我承認用革命的手段建設勞動階級(即生產階級)的國家,創造那禁止對內對外一切掠奪的政治法律,為現代社會第一需要。”并指出,沒有階級斗爭,無政府主義所設想的自由社會永遠將無法實現,只能是腦子里的空想而已。甚至“俄羅斯若以克魯泡特金的自由組織代替了列寧的勞動專政,馬上資產階級要恢復勢力,連帝政復興也必不可免”(注:陳獨秀:《談政治》,載《新青年》第8卷第1號。)。無政府主義者對這篇文章提出了反對意見,雙方書信往來,拉開了論戰的序幕。
陳獨秀、李達(江春)、施存統等論戰主將陸續發表文章,對無政府主義進行批評。如李達、施存統等在《共產黨》月刊發表《社會主義的商榷》、《無政府主義之解剖》、《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奪取政權》、《我們要怎樣干社會革命》,陳獨秀在《新青年》第9卷第3、4號上發表《社會主義批評》、《討論無政府主義(陳獨秀與區聲白辯論的書信)》,李大釗在《少年中國》第2卷第7號上發表《自由與秩序》,蔡和森在《新青年》第9卷第4號上發表《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階級》等。
區聲白、鄭賢宗、鄭太樸等人也通過發表論戰文章,回應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如鄭賢宗在《新青年》上致信陳獨秀,鄭太樸在《覺悟》副刊上發表《論中國式的安那其主義答光亮》回應施存統,區聲白在《新青年》上致信陳獨秀等。
從根本來說,無政府主義的理論目標是共產主義,這與馬克思主義者沒有區別。二者的分歧在于,通過怎樣的方法來實現共產主義。這也是論戰的焦點。如何實現共產主義?是克魯泡特金的互助方式,還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手段呢?無政府主義要求通過互助、思想道德的提高來實現共產主義。他們排斥所有的“強權”,也就是反對國家、政權、軍隊、政治、法律等,并反對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與此相聯系的就是,他們主張絕對的自由,反對在中國建立無產階級政黨,鼓吹通過“經濟的總同盟罷工”來保障無產階級的權利。對此,馬克思主義者明確提出批評。
第一,國家是歷史發展的產物,現階段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是保障勞農利益的有力工具。陳獨秀曾指出:“我以為強權所以可惡,是因為有人拿他來擁護強者、無道者,壓迫弱者與正義。若是倒轉過來,拿他來救護弱者與正義,排除強者與無道,就不見得可惡了。”而“國家是一定發展階段之中的一個產物,是階級的沖突和經濟的利益不能和諧的一個證據”。因此只能“把國家、政治、法律看做一種改良社會的工具,工具不好,只可以改造它,不必將它拋棄不用”(注:《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載《北京大學學生周刊》17號。)。當然,馬克思主義者承認,無階級、無國家的社會是我們的最終目的,但要實現這一目的,卻先要有無產階級的專政,因為“無產階級專政是暫時必然的手段。其目的在于取消階級;無產階級不專政……即不能取消階級;不能取消階級,世界永不能和平大同”(注:《蔡和森文集》,79頁。)。因此馬克思主義者極力主張:“一定要經俄國現在所用的方法,無產階級來專政乃是一個唯一無二的方法,舍此無方法。試問政權不在手,怎樣去改造社會?怎樣去組織共產主義的生產和消費?”(注:同上書,72頁。)
第二,只有組織起來,建立無產階級政黨才能實現無產階級專政。無政府主義者主張絕對的自由,反對一切約束。區聲白曾說過:“如果在一個團體之內有兩派的意見,贊成的就可執行,反對的就可退出,贊成的既不能強迫反對的一定做去,反對的也不能阻礙贊成的執行,這豈不是自由嗎?”(注:《區聲白致陳獨秀》,載《新青年》第9卷第4號。)在這種自由思想指導之下,中國要實現無政府主義的目標,只能通過個人奮斗而無團體的可能。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指出,現實生活中,處處顯示著“絕對自由”的荒謬。因為“社會乃由許多生產團體結合而成,一團體內各人有各人的意見,一社會的各團體有各團體的意見,人人同意更是絕對沒有的事”(注:《討論無政府主義》,載《新青年》第9卷第4號。)。因此個人非“逃出社會以外,決沒有絕對的自由,決不能實現無政府主義”(注:《討論無政府主義》,載《新青年》第9卷第4號。)。
在批判“絕對自由”錯誤觀念的同時,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明確提出,要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只有走蘇俄的道路,仿效蘇俄建立無產階級政黨,進行有組織的階級斗爭,才能取得革命的勝利。按照李達的說法,無產階級政黨是無產階級的柱石、頭腦以及階級斗爭的參謀部,因此“無產階級革命,應先由有階級覺悟的工人組織一個共產黨作指導人”(注:《李達文集》,第1卷,133、134頁。)。與此同時,蔡和森在法國寫信給毛澤東,也提出要建立一個“主義明確,方法得當和俄一致的黨”。毛澤東回信表示:“我現在不承認無政府的原理是可以證實的原理,有很強固的理由”(注:《蔡和森文集》,73頁。),贊同在中國建立共產黨。
對待無政府主義,中國共產主義者的態度與對待基爾特社會主義決然不同。雖然“馬克思主義如果想要獲取更普遍的支持,就必須在理論上戰勝以無政府主義為代表的各派社會主義,從而掃清歧異,以統一的理論形態組織社會革命”(注:孟慶澍:《無政府主義與五四新文化》,142頁,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但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之間的爭論,用“無政府黨是我們的朋友,但不是我們的同志”(注:江春:《無政府主義之解剖》,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也許更能夠概括當時共產黨人對無政府主義的真實態度。一方面共產主義者認同無政府主義終極理想——未來社會中沒有階級、國家、政府等一切強權,“無政府主義的原則——是人類努力的最后的目標”,而且“無政府主義確實比共產主義好得多”,“就思想上說,共產主義確是不如無政府主義這樣徹底”(注:無懈:《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在早期共產主義者看來,共產主義是實現無政府主義的一個階段:“我底意思,乃是說他設若不經過一種階段,決不能實現;即退一步說能勉強實現,也是辦不好的。所以我們現在所主張的并不是無政府主義,乃是為達到無政府主義造一個階段的共產主義。”(注:無懈:《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另一方面,這種認同卻并不徹底,兩者存在著極大區別,因為“無政府主義在政治經濟兩方面,都是走不通的路”(注:陳獨秀:《社會主義批評》,載《新青年》第9卷第3號。)。從實踐上來看,無政府主義相比于共產主義來說,不具有可行性。然而,“一種主義,我們只要在理想方面空想一想就可了事,還是要在實際上來實現呢?”(注:無懈:《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雖然“革命家不可無宗教的熱情,而革命的思想卻不可有宗教的內容。革命思想,要有實際的理論的內容,要在現時可以徹底實行的”(注:江春:《無政府主義之解剖》,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而且“近來青年中頗流行的無政府主義,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是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所以他們還不滿于無政府主義,更進而虛無主義,而出家,而發狂,而自殺”(注:陳獨秀:《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載《新青年》第9卷第1號。)。也就是說,社會革命的理論最終要能在社會革命中實行,沒有可行性的理論再好也只是空想。主張以革命的手段改造經濟制度,也就是通過階級斗爭的方法,用共產主義制度代替資本主義制度,實現無產階級專政,這是中國共產主義者的理想。
這里既有未來社會的藍圖,也明確了實現這一藍圖的有效途徑。在強調區別和差異的同時,早期共產黨人對無政府主義者還抱有較大的期待。正如《新青年》上發表的《俄羅斯無政府黨宣言》所言:“我國無政府雖只做文字宣傳,不如各國無政府共產黨和革命的工團主義者實際參加革命運動,然大部分確系純潔高尚的青年。”“我們——共產主義者——對于那些高尚純潔的無政府黨,不但很是敬佩,而且極愿與他們合作,共同擔負中國之革命事業。”(注:國燾譯:《俄羅斯無政府黨宣言》,載《新青年》季刊第2期。)當然,這種合作主要建立在無政府主義者思想轉變基礎之上。從這種認識出發,對于無政府主義者,中國早期共產主義者的態度多為苦心勸告:“熱心改造社會的朋友呀,你們不要只向著空想方面走啊!——實行!實行,這就是我們的口號。”(注:無懈:《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這里所說的“熱心改造社會的朋友”,就是指無政府主義者,因為無政府主義者也是反對資本主義及私有財產制的,在這一點上,共產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并無二致。因此中國早期共產主義者殷切地希望無政府主義者“不要將可寶貴的自由濫給資本階級。一切生產工具都歸生產勞動者所有,一切權都歸勞動者執掌,這是我們的信條;你們若非甘心縱容那不肯從事生產勞動的資本家作惡,也應該是你們的信條”(注:《短言》,載《共產黨》月刊第1號。)。在思想、行為、志向等方面呼吁、期待以及促成無政府主義者的轉變,“所以我奉勸我們相信無政府主義的朋友們,總要按照事實上理論上去為有效的努力,不要耗費有益的精神”。而“要干這種革命事業,必定要具有一種能夠作戰的新勢力方能辦到的。說到這里,我要推薦馬克思主義了”(注:江春:《無政府主義之解剖》,載《共產黨》月刊第4號。)。歷史發展也證實了這一點:很多共產黨人是從信仰無政府主義轉向信仰共產主義的。
“五四”時期發生在馬克思主義者同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者之間的三次論爭,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過程中的第一場交鋒。這三次論爭中,“發表的文章共計150多篇,參加論爭者達90多人。針對反對者的各種詰難,社會主義者從學理上一一作了回答,對階級斗爭、唯物史觀、剩余價值、社會主義含義、社會主義目的、社會主義實施條件、社會主義所有制、社會主義分配制、社會主義人生觀、社會主義家庭觀以及無產階級專政等理論,均作了比較系統的闡述。這些論爭把社會主義思潮一浪接一浪地推向高潮,極為強烈地震撼和影響著人們的思想。”(注: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世界社會主義五百年》,127頁。)經過這三次論爭,一批以救國救民為己任、立志改造中國社會的進步青年,“已初步感受到馬克思主義這一理論的科學性和真理性,認清了科學社會主義與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之間的本質區別,認識到只有科學社會主義才能達到救國救民和從根本上改造中國社會的目標”(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歷史》,2版,第一卷,上冊,56頁。)。經過比較鑒別,他們最終拋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確立了自己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并迅速投入到宣傳馬克思主義,與工人群眾相結合和創建中國共產黨組織的實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