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的內在邏輯研究
- 臧峰宇
- 9193字
- 2019-09-29 16:55:57
三、“理解馬克思”與“理解馬克思主義”
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的精髓在其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闡述中得到深化與發展,他們的精辟見解對我們研讀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文本至今不乏啟示。1914—1915年,列寧在瑞士伯爾尼的圖書館閱讀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哲學史講演錄》《歷史哲學講演錄》等哲學名著,撰寫了由8個筆記本組成的《伯爾尼筆記》(注:1929—1932年,蘇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院將包括《伯爾尼筆記》在內的哲學筆記編入《列寧文集》俄文版第9、12卷,標題為“哲學筆記。黑格爾、費爾巴哈及其他”。1933年,該文本增加了列寧對《神圣家族》的摘要和對費爾巴哈《宗教本質講演錄》的摘要,以“哲學筆記”為名出版。因斯大林認為它是不成熟的“思想實驗”,該文本直到1958年才首次被收入《列寧全集》俄文本第38卷。),這個哲學文本拓展了《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的闡述,是列寧哲學的創新之作,也是毛澤東寫作《實踐論》《矛盾論》的重要參考文獻之一。列寧在該文本中提出的關于黑格爾與馬克思的學術思想關系以及在《卡爾·馬克思(傳略和馬克思主義概述)》中提出的恩格斯與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之間學術思想關系的重要見解,值得我們認真研讀和深思。
1.《伯爾尼筆記》:列寧解讀黑格爾
1913年,列寧在閱讀《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的過程中發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探討辯證法時經常提到黑格爾的學術話語,并對黑格爾的辯證法進行了唯物主義的改造,列寧認為“如果我們試圖用一個詞來表明整個通信集的焦點,即其中所抒發所探討的錯綜復雜的思想匯合的中心點,那么這個詞就是辯證法”(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4卷,27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次年,他在《伯爾尼筆記》中有這樣一段論述:“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55卷,15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盡管這段論述淹沒在文本的塵埃中,但其對黑格爾和馬克思哲學思想關系的論述非常深刻,“一個世紀過去了,這句話卻依然使人如芒刺在背”(注:張一兵、蒙木桂:《神會馬克思——馬克思哲學原生態的當代闡釋》,226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在當今時代,重審列寧對“理解馬克思”的這段論述,無疑應高度重視黑格爾哲學對馬克思的深遠影響,應該看到,“列寧的這一批注,也可以說是對于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者們的關系所作的一次來自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關系的‘重整’”(注:唐少杰:《哪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理解馬克思》,見萬俊人主編:《清華哲學年鑒·2005》,139頁,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因為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關聯因《邏輯學》與《資本論》的關聯而顯得分外清晰,馬克思致力于“顛倒”在黑格爾哲學中達到頂峰的傳統形而上學的同時坦言,黑格爾“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我公開承認我是這位大思想家的學生”,“我甚至賣弄起黑格爾特有的表達方式”(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4卷,2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這段坦言與他的批判同步:馬克思在揚棄黑格爾哲學“謬誤”的同時,使辯證法得到了創造性的發揮。
在《伯爾尼筆記》的文本語境中,不難發現其他關于馬克思和黑格爾關系的論述,比如“馬克思主義者們(在20世紀初)對康德主義者和休謨主義者進行批判,按照費爾巴哈的方式(和按照畢希納的方式)多于按照黑格爾的方式”(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55卷,1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比如“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于聰明的唯物主義”(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55卷,23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比如“黑格爾的體系是顛倒過來的唯物主義”,“黑格爾邏輯學的總結和概要、最高成就和實質,就是辯證的方法,——這是絕妙的。還有一點:在黑格爾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義最少,唯物主義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實”(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55卷,202、202~20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比如“歷史唯物主義,是在黑格爾那里處于萌芽狀態的天才思想——種子——的一種應用和發展”(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55卷,26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將近100年后的今天,諾曼·萊文在對黑格爾哲學文本進行深入考證的基礎上,得出了與列寧幾乎一致的結論:黑格爾乃是“馬克思主義的先驅”(注:參見[美]諾曼·萊文:《作為馬克思主義先驅的黑格爾》(上),載《江海學刊》,2010(1)。)。他認為《伯爾尼筆記》是“列寧的黑格爾化馬克思主義的原產地”,“列寧是20世紀重新黑格爾化馬克思主義的發起者……盧卡奇是列寧的繼承者。列寧提升了馬克思主義內部的黑格爾主義傳統。……對辯證法進行了正確的安置”(注:[美]萊文:《不同的路徑:馬克思主義與恩格斯主義中的黑格爾》,21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列寧深厚的哲學修養是在1908年后確立的,早在寫作《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如何攻擊社會民主黨人?》一文五年后,他在致亞·尼·波特列索夫的信中說:“我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哲學修養差,在我沒有多學習些以前,我不打算就這些題目寫文章。現在我正在這樣做,我先從霍爾巴赫和愛爾維修研究起,然后準備轉到康德。”(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44卷,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這時列寧的學習目的是明確的,那就是謹慎對待新康德主義。后來列寧在對馬赫主義的批判中體現了高超的哲學水平,使《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文本。此后在《伯爾尼筆記》中,列寧深入研究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辯證法,認為“雖說馬克思沒有遺留下‘邏輯’(大寫字母的),但他遺留下《資本論》的邏輯”(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55卷,29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這個邏輯正是馬克思哲學的精要所在,它源自黑格爾的《邏輯學》。可以說,通過閱讀黑格爾哲學名著并深入思考馬克思哲學乃至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思想關系,列寧達到了哲學理論研究的頂峰。
2.黑格爾、恩格斯與列寧主義
列寧所言之“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中的“馬克思主義者”從字面上看應包括恩格斯在內,列寧則因對黑格爾哲學的深入解讀而真正“理解馬克思”。其中涉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思想差異,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及其《導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特別是《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黑格爾哲學的創造性發揮更為深入,而“恩格斯對于黑格爾的問題,主要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作了集中的論述,遠遠沒有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那樣作了全面的而轉型的工作”(注:唐少杰:《哪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理解馬克思》,見萬俊人主編:《清華哲學年鑒·2005》,140頁,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多年后,沃爾夫用直白的語言指出,“恩格斯在馬克思逝世后寫的著作對理解馬克思本人的思想沒有提供什么真正的指導。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對馬克思的解釋仍然是開放的”(注:[英]喬納森·沃爾夫:《當今為什么還要研讀馬克思》,9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這句話不乏偏激之意,但對馬克思的開放性解釋是必要的。
如果停留在對這段論述的直接解讀,則不難得出列寧發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學術思想差別的結論,西方馬克思學家在這方面著述頗豐。但另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是,列寧在《卡爾·馬克思(傳略和馬克思主義概述)》中梳理了馬克思的書目,認為“論述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著作數量甚多,不勝枚舉”(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6卷,8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隨后分三類擇要介紹。他在這個文本的“辯證法”一節中多次引用晚年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的觀點,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高度看重黑格爾,他們“依據黑格爾哲學而作的表述,要比一般流行的進化觀念全面得多,豐富得多”(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6卷,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同時,在該文本中有這樣一段論述:“要正確評價馬克思的觀點,無疑必須熟悉他最親密的同志和合作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著作。不研讀恩格斯的全部著作,就不可能理解馬克思主義,也不可能完整地闡述馬克思主義。”(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6卷,94~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這段論述與《伯爾尼筆記》中的那段論述幾乎處于同一時期,前者寫于1914年7—11月,后者寫于1914年9—12月,更有意思的是,兩句話的行文方式非常相似。
文本解讀固然要直面文本本身,但同時還要考慮文本語境,考察相關文本的思想關聯。在《伯爾尼筆記》中可以看到,列寧哲學得到了進一步提升,他“領會了人的能動的、客觀的實踐辯證法在人與對象的關系和外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在其思考語境中,已經達及了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呈現的哲學新視界的深層理論邏輯”(注:張一兵:《以實踐為本質的唯物辯證法——列寧“伯爾尼筆記”研究》,載《南京大學學報》,2008(1)。)。而且可以斷定,首先看到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學術思想關系的不是盧卡奇,盡管盧卡奇對青年馬克思的論述是“天才”的。列寧也沒有看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他是在閱讀黑格爾哲學名著的過程中指出黑格爾與馬克思的學術思想關系的,所以,“列寧才是第一個把馬克思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問題特別明確提出來的思想家,并且正是列寧第一次在馬克思主義歷史上指出這種關系問題關涉到對于馬克思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問題”(注:唐少杰:《哪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理解馬克思》,見萬俊人主編:《清華哲學年鑒·2005》,145~146頁,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
同時,《卡爾·馬克思(傳略和馬克思主義概述)》與此并不矛盾。列寧的論述告訴我們,“理解馬克思”不僅要讀懂黑格爾,還要熟悉恩格斯的著作。黑格爾哲學是馬克思哲學的重要來源,而恩格斯使馬克思哲學發展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盡管恩格斯與馬克思在理解黑格爾方面存在一定的差異,但他們都高度重視黑格爾哲學,都致力于運用黑格爾哲學的精髓。恩格斯在19世紀后期致力于發揮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黑格爾因素,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對此做出系統論述,雖然他對黑格爾辯證法的發揮不同于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做的全面靈活的運用,但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傳播過程中,晚年恩格斯使人們深刻地理解馬克思哲學乃至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密切關系。據說,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反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不僅害怕馬克思和列寧,而且害怕黑格爾”,作為“辯證法大家”的黑格爾哲學在“培養數學、自然科學和技術等領域的未來學者的歷史和科學哲學的綱要中”竟然被刪除了(注:參見[俄]維克多·特魯什科夫:《列寧哲學在100年后的意義》,載《國外理論動態》,2009(11)。),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黑格爾、馬克思與列寧的學術思想關系已為人們所熟知。
列寧逝世90多年來,對列寧哲學的評價眾說紛紜,因蘇聯哲學的教條化失誤而低估列寧哲學的論調頗為常見。更有甚者,“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在流傳——露骨的謊言,曲解的事實以及對這場偉大事件的領導者和參加者的不懷好意的誹謗。一則大意是‘德國特務’列寧和‘英美間諜’托洛茨基發動了‘十月政變’的無稽之談至今仍在重復,盡管不同國家的著名學者已經對其予以拒斥”(注:[俄]阿爾斯拉諾夫、巴加圖里亞、布茲加林等:《十月革命屬于俄羅斯乃至整個世界——17位俄羅斯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呼吁》,載《國外社會科學文摘》,2007(12)。)。但十月革命的歷史價值與列寧哲學的深遠意義并未因各種誹謗而失去光澤,十月革命對人類歷史的價值彪炳史冊,列寧對民粹主義的批評、對馬赫主義的批判、對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強調、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歸納傳播以及對黑格爾哲學的深入解讀至今不乏啟示,列寧的哲學闡述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探索與無產階級革命實踐內在融通,其理論內涵及其對俄國革命和建設的影響具有世界歷史意義。
在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語境中,列寧哲學仍然在場,盡管“今天作為哲學家的列寧已經很少有人關注了。但是,如果排除蘇聯學者有意抬高列寧的政治需要和西方學者的意識形態偏見以及對列寧哲學思想的誤解,以客觀的態度看,列寧盡管在哲學問題上投入的時間有限,但他以過人的睿智,對不少問題的思考都非常深入,有其獨到之處,提出的不少思想至今仍然很有價值”(注:安啟念:《新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147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毋庸置疑,列寧哲學文本至今仍被視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經典力作,通過理解列寧哲學文本來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仍然是一條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基本路徑。但理解務必經過深思,理解者只有通過解讀文本而感知文本的“精神生命”,在對話語的“凝視”中感知思想的文化權力,才能把握作者的原意,若忽視文本語境的藝術整體,“任何單獨的部分都無法得到歷史的理解或理論的論述”(注:[德]狄爾泰:《人文科學導論》,42頁,北京,華夏出版社,1997。)。在列寧誕辰145周年的今天,深入解讀列寧所言之“理解馬克思”與“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文本語境,對我們深入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精神具有深遠的意義。
哲人遠逝,思想猶存。列寧在《伯爾尼筆記》中對黑格爾哲學的解讀為我們展示了深遠的哲學時空,他在《卡爾·馬克思(傳略和馬克思主義概述)》中對恩格斯與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之間關系的闡述為我們清晰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關鍵問題提供了重要啟示。在這個意義上,正確評價與深入闡發列寧哲學,仍是當今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不可忽視的學術努力,因為“在列寧的著作中體現著對馬克思和恩格斯遺產的發展”,“列寧的學說是不朽的,因為它的建立并不是偶然的……這個學說能夠形成一個體系,這個體系讓人們對未來的選擇保持正確的方向”,“列寧的時代沒有離開”(注:Постановление Президиума ЦК КПРФ,“О 140 летии со дня рождения Владимира Ильича Ленина,”.Правда.,2009-11-20.)。我們應深入領會列寧對如何“理解馬克思”與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的論述,審慎分析國外馬克思學家對馬克思恩格斯問題以及馬克思、恩格斯與馬克思主義之間學術思想關系的判斷,推進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
3.何種辯證法:一個具體的分析
眾所周知,馬克思在繼承黑格爾辯證法的同時開辟了歷史唯物主義道路,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成為“新世界觀”的核心范疇。但是,什么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這是一個至今仍存在爭議的理論問題。唯物辯證法、自然辯證法、歷史辯證法、實踐辯證法、人學辯證法、否定辯證法、啟蒙辯證法、總體性辯證法、具體辯證法……都曾被用來指稱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這些從不同角度所做的命名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不乏學者以辯證法為中介分析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思想關系,分別以實踐的歷史的辯證法和唯物的自然的辯證法來指稱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辯證法的不同理解,并由此引申為以青年馬克思思想為基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與以晚年恩格斯思想為基礎的東方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重大思想分歧。得出類似宏大的結論不乏根據,但這些根據和論證思路能否經受具體的歷史的考驗則是另一個需要回答的重大問題。從具體辯證法角度審視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實質,是解析這一問題的有益嘗試。
真正的哲學是真實世界的精神生命,它的抽象基于具體的社會生活,反映了人在實踐活動中對其與世界關系的理性沉思。以精神的理性的方式再現時代的總體狀況,闡釋具體的社會現象,是具體辯證法生成的必要環節。具體的世界不是被構成的,而是滌蕩被遮蔽與被壓抑的世界與自我的歷史發展過程,由此人與世界才建立起一種真實的內在關聯。在這個意義上,在總體的世界中,具體不應缺席;在具體的世界中,總體應彰顯結構性的力量。因而,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是自然而然的。薩特所謂“辯證法就是實踐”的觀點實則將人的主體性與世界的總體性融合在具體實踐進程中,它是運動、變化和發展的,而不是靜止、孤立、僵化的。可以說,辯證法是一個實踐的范疇,“就實踐的本質和普遍性而言,它是人的秘密的揭露,人是一種構造存在的存在,是構造從而把握和解釋社會——人類實在(即人類的和超人類的實在,總體上的實在)的存在”(注:[捷]卡萊爾·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172~173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因為人存在于一個社會有機體系統中,又致力于超越社會有機體,人的存在與超越真實地展現了其與世界的關系。
馬克思在超越傳統形而上學空乏敘事的基礎上確立實踐的歷史辯證法,以經濟生產生活作為辯證法生成的根基,在社會結構中理解人與社會的具體發展過程。學界通常以“馬克思哲學變革”說明馬克思在形成歷史唯物主義過程中與以往的哲學以及自己曾經的哲學思維的差別,確乎如此,馬克思在清算“德意志意識形態”的過程中確認了實踐的思維方式,并以這種思維方式重置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沿著現代唯物主義的道路走向歷史的深處,形成了一種歷史辯證法或曰實踐辯證法。恩格斯與馬克思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共同創立者,但晚年恩格斯的論述重點是新興工業、實驗與自然科學對人們思維方式的改變,他在理解自然科學進展及其規律的過程中走向歷史領域,使唯物辯證的自然觀與歷史觀連同一體,進而形成了自然辯證法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唯物辯證法。兩位歷史唯物主義創始人的辯證法是否存在差別,是一個百余年來爭論不休的命題。合理理解他們論述辯證法的細微差異,可以從他們的辯證法以何種方式體現“具體”角度加以詮證,也可以從具體辯證法的角度恰當理解他們的學術思想關系。
馬克思的具體的歷史的辯證闡釋主要體現為對拜物教和資本邏輯的解蔽,確認辯證法的政治經濟學根基,以及在此過程中對現代意識形態可行性之適用范圍的揭示,這種解蔽和揭示旨在改變人的命運,因而蘊含著極高的價值理想,他對未來社會的憧憬幾乎超過了所有哲學家的形而上學構想。晚年恩格斯對以往歷史觀的唯物主義改造具有與馬克思一樣的價值關懷,但他對自然科學和自然規律的強調呈現了歷史的似自然性,而且他主要從普及的角度論述歷史唯物主義,因而使這種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學術論證和通俗講解一度獲得了比馬克思哲學更廣泛的認可。而且,在闡釋馬克思思想本意以及整理馬克思遺稿方面,晚年恩格斯是毫無疑問的權威。他的學術取舍和論述重點在很大程度上引導了讀者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因而成為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的主要引文來源,深刻影響了百余年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傳播歷程。
晚年恩格斯論述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不可謂不具體,但當這種普及性論述被轉化為更為通俗的教條式話語的時候,則可能走向具體的反面。具體來說,當“實踐”被寫進哲學文本成為一個概念,進而當這一概念成為人們分析的對象時,則可能僅僅停留在話語層面,走不出作者的思想及其行文邏輯。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成為一種口頭禪,而幾乎不涉及具體分析具體事情的方法與策略時,則成為一種缺乏意義的敷衍。因而,一種不能進入歷史和人的實踐活動的關于具體的言說實則是不具體的明證,是不同于其所超越的舊形而上學的另一種舊形而上學的重新表達。在這個意義上,捷克哲學家卡萊爾·科西克對具體辯證法的強調無疑包含著對蘇聯哲學的質疑,正如其所言,“消滅偽具體以及一切形式的異化現象,已成了20世紀哲學最為緊迫的問題”。為此,很多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從不同角度達此愿望,終究在具體的歷史的實踐的人的生成與世界未來的理想圖景中殊途同歸。
同時,我們也應當從具體辯證法的角度確認研究馬克思與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的立足點,從而避免形形色色的過度解讀。首先,需要澄清的是,馬克思與恩格斯之間有一種長達40年的合作關系,而且馬克思為恩格斯寫作以及恩格斯為馬克思寫作的情況都很常見,這種相互信任絕非觀點存在巨大分歧的兩位思想家所能達成的。其次,也無須諱言,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很多問題的理解存在著細微差別——所謂細微,是因為他們在“新世界觀”的價值理想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等方面是完全一致的——這些差別的形成既由于寫作分工,也是他們學術積淀與思維偏好的反映。再次,應深刻地認識到,被描述和解釋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形象與實際的歷史原像存在著不可忽視的差別,東方馬克思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側重都缺乏足夠的總體性,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學話語中,并不存在人道主義和蘇聯教科書式唯物主義之間如此巨大的鴻溝。因而,只有從具體辯證的角度觀察馬克思與恩格斯哲學思想的實際情形,才能避免這種學術思想關系被構成為一種失真的圖景。
平心而論,恩格斯具有捕捉學術前沿問題的敏銳性,他的政治經濟學和社會學研究對青年馬克思的啟發可見一斑。晚年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反杜林論》及其準備材料以及由此形成的《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等文本中對科學與哲學之間關系的研究以及對啟蒙觀念的進一步闡釋,在哲學史的譜系中深長思之,確乎具有深遠的啟發性。當然,對科學的強調特別是對自然觀和歷史觀之間關系的簡單化處理,使其辯證法與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方法有一定的差別。特別是這種思維為蘇聯哲學教科書沿用和進一步簡單化,產生了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在似乎無所不適用的話語中與“具體”漸行漸遠。須知,哲學視野中的日常生活世界固然不是將具體世界陌生化,也不是將具體世界簡單化,而是應發掘日常生活世界有待超越的范疇與契機。
如果我們具體分析西方馬克思學家的成長經歷及其研究馬克思與恩格斯辯證法的歷史語境,就會發現其所指主要是蘇聯哲學教科書思維的一種具體的不具體,即其所強調的作為概念公式的“具體”實則不能引入具體的分析框架。盧卡奇恰當地歸納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特質,“只有一門惟一的、統一的——歷史的和辯證的——關于社會(作為總體)發展的科學”(注:[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7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這種表述實則對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關于社會的科學”的重述。恩格斯并非沒有像馬克思一樣意識到經濟不只是社會發展的因素,而表現為一種社會結構,但其相關通俗表述在一定程度上未能充分體現馬克思辯證法的哲學內涵及其經濟學基礎。我們應充分意識到恩格斯表達上述觀念的難度(注:參見[英]亞歷克斯·卡利尼科斯、臧峰宇:《經典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平等的正義》,載《江海學刊》,2013(6)。),他對自然辯證法、歷史唯物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理論、軍事學、人類學、社會學等方面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啟示意義,同時也存在簡單化表達的問題和認識的限度。對此應做具體的辯證的解讀,澄清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學術思想關系的實質,并使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真正體現具體的辯證法,真正用來解決實際的社會問題,真正改變現代人的生活樣態及其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