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采訪爆發點的形成
從物理學來說,所謂爆發點,是指物質吸收能量至極限時發生爆發的點,它可以通過科學手段精確地測量。從心理學看,人在特定條件下,受環境、情緒影響,與采訪者產生感情共鳴,或被采訪者刺激,也會出現爆發點。這個爆發點一旦出現,采訪對象往往會忘掉自己是一個被采訪者,甚至進入一種忘我狀態,展現最本質的特點和最為隱秘的內心世界。尋找、感知、觸動這個爆發點,需要有效地調動采訪者。
很多人都熟悉這樣一幅照片,照片上的丘吉爾手拿雪茄怒目而視——1941年1月27日,唐寧街10號,剛開完會的丘吉爾抽著雪茄氣定神閑,這跟攝影記者卡什所設想的領導神韻不符,于是卡什做了一個大膽的動作,他走上前去,把雪茄從這位領袖的嘴里拿開。丘吉爾先是一愣,接著立刻被激怒了。就在他怒目圓睜的一剎那,卡什按下了快門。他那憤怒的眼神成為這次采訪的爆發點的定格,也是這個表情使這張照片在世界廣為流傳,成為丘吉爾照片中最著名的一張。
形成爆發點,可以有不同的辦法,卡什的方法是其中一種。有時,記者從相反的角度,通過一定強度的舉動或設問刺激被采訪者,促使采訪對象由“要我談”轉變為“我要談”,從而打開采訪通道。法拉奇是擅長這種采訪方法的高手,比如1972年她采訪基辛格,當時,越戰談判進入最后階段,法拉奇想了解內幕,基辛格卻對此三緘其口,這樣下去采訪將毫無價值可言。法拉奇于是發問:“很多人認為您和尼克松接受那個協議實際上是對河內投降,對此您也不愿談論嗎?”不談就無異于默認,基辛格這才開了金口。
一般而言,要想觸發采訪對象的爆發點,采訪人首先要全身心進入狀態,有時要冷靜,有時要激情,把握好節奏和度。與采訪對象要有順暢的溝通,產生情感的共鳴,通過鋪墊和引導,最后達到爆發的一點。
我還記得在林州采訪臨淇鎮白泉村黨支部書記張福根的情景。當時,先行摸底的記者已經采訪了張福根多次。他們直感這是一個有寫頭的人物,但是幾次采訪都沒有抓到精彩的素材。聽了記者們的介紹,我決定去試一試。
我們從橫水鎮出發,坐越野車盤山2個多小時,來到了福根所在的臨淇鎮白泉村。這個村位于太行深處,海拔800多米。見到我們,福根有些緊張。我就先拉著他去看一個貧困戶,一路上我問些家長里短的事,邊走邊聊,他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從貧困戶家出來,要走一段狹窄的石梯。福根72歲了,一只眼睛失明,我就攙著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走,邊走邊聊。這樣一來,福根就和我熟絡多了。
來到支部大院時,天色已晚。燈光下,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桌上鋪著新桌布,放著沏好的茶水和香煙。我看大柳樹下有張石桌和幾個石凳,就拉著福根在石凳上坐下。這一下福根更放松了。
剛開始是我問,福根答。后來,不等問,福根就搶著要說。他像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講起了白泉人的艱難、他們創業的“四部曲”、白泉的未來……滔滔不絕。他還豪邁地向我吟出了詩句——“蹬破地球闖開天,單手舉起太行山”,真是顧盼神飛。這種真情的流露讓我感慨萬千,這哪里是一個70多歲一只眼睛失明的老人,他的激情就像一個小伙子。這就是福根的爆發點。
采訪結束時,還出現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細節。村民們說,福根活到100歲,就讓他把支書當到100歲。臨走的時候,福根把我悄悄地拉到一邊說:“李社長,給您說句真心話,我確實還想再干20年的支書。”說完,他可能覺得自己有點貪心,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已完全把我當成朋友了。這些精彩的場景,后來直接寫入通訊當中。
采訪結束后,福根給我寫信,這封短短的信,他寫了一天。在信中他還念叨:“你拉著我從石梯上走下,真好……”。當時我對他的攙扶,讓他念念不忘。之后他經常在農閑季節到北京來看我,和我們新華社“結了親”。
其次,要想觸發采訪對象的爆發點,采訪人要細心觀察,注意捕捉被采訪者不經意的動作或細節,并進一步調動其情緒,挖掘亮點和深意。
比如,在《“三西”扶貧記》采訪中,我們曾經在雞場采訪過“養雞女狀元”陳云花。前期采訪的記者到她家去過兩三次了,潛意識里感覺到這個人物有寫頭,但是從挖到的素材看,總覺得平淡了點,缺少一種一下子照亮她整個精神世界的元素。
我帶著他們再一次對陳云花進行采訪。一進雞舍,相機的閃光燈一亮,幾千只雞受驚了,騷動起來,悶熱的雞舍里彌漫著塵埃和雞糞味。這時,只見陳云花擺著雙臂,像安撫孩子一樣對雞們說:“不怕不怕啊,不吵了不吵了。”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好像這些雞能聽懂陳云花的話,真的安靜下來了。
當時現場有不少人,多數人只是把這個細節當成一件趣事,說說笑笑地回到雞舍外面。但是我覺得這個細節有特殊的深意,就問陳云花:你怎么做到讓雞聽得懂你的話呢?
這一問,就問出了爆發點。
她說,我每天喂雞,跟它們說話、唱歌,都熟了。
我追問,唱什么歌?
她說:“《流浪歌》。1996年我離家去新疆打工,帶著女兒一起走,當時都臘月二十六了,人家都開始張羅著過年,我們卻要背井離鄉。坐長途車經過玉門關的時候,在站口停下,就聽見窗外有人在唱歌,一看,是個盲人,流浪藝人,唱的就是《流浪歌》。當時我們娘兒倆抱頭痛哭,覺得這首歌就是唱給我們的。”
我問,你現在能唱一唱嗎?
她開口就唱:“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剛唱了兩句,她便淚流滿面,又想起了當年打工的艱難歲月。
我說,那你能再去雞舍里給雞唱一下嗎?
隨后,我跟著她回到雞舍。一見來了人,雞群又有點怕。陳云花一手撫摸著雞食槽,邊唱邊往深處走,唱的同樣還是《流浪歌》,可是再沒有一點悲苦,而完全是一種輕快的調子。
此時,我們驚異地看到,幾千只雞都盯著陳云花,腦袋隨著她的手指上下起伏,好像在跟隨她的歌打著節拍,起先的雜亂叫聲也變得舒緩而有節奏。一束午后的陽光穿過窗欞,穿過空氣中飄浮的塵埃,恰好照在陳云花的臉上。我們恍若進入了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夢幻世界:陳云花這位農家女,其貌不揚,語不驚人,此時卻似乎變成了一位雞神——二十八星宿中昴日星官的母親毗藍婆菩薩。
人物的爆發點就在這里。她幾十年人生風雨、情感積淀、夢想追求、精神境界,都凝聚在這首歌里。后來,這一段文字也是幾乎原封不動地寫進了《“三西”扶貧記》里。《“三西”扶貧記》里的很多場景,都是當時采訪的現場記錄,并沒作特別的藝術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