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態現代化與文明轉型
- 洪大用 馬國棟等
- 4223字
- 2019-09-20 16:41:53
三、生態現代化理論的學科背景
以現代社會系統的運行和發展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總是對現代社會變遷的趨勢比較敏感。面對全球環境危機的浮現和西方社會的亂局,20世紀70年代,在生態現代化理論誕生之前,經過美國鄧拉普、卡頓等先行者的努力,西方社會學的一門新興分支學科——環境社會學——已經逐漸成形,并圍繞環境與社會的關系發展出了早期的理論視角,其影響很快波及歐洲。
(一)早期環境社會學的思想源泉
作為一門學科的環境社會學,既是西方社會現實的環境運動直接催生的一個新事物,也是在前文所述新馬克思主義,以及生態學理論和社會學理論影響下發展出來的新學科。特別是,早期的環境社會學理論視角明顯地打上了生態學和新馬克思主義的印記。考慮到前文對新馬克思主義已經有所介紹,在此補充介紹一下生態學思想。
20世紀60—70年代,隨著生態環境問題的不斷浮現,生態學理論重新回到學術視野之中并得以發展。其中,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注75和社會生態學(social ecology)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兩種生態學思想。它們緊扣環境與發展的時代主題,在更加廣泛的有關環境的世界觀和信仰系統中改變著人們對于人類與環境相互關系的理解。
深層生態學思想是由挪威哲學家阿恩·奈斯(Arne Naess)于20世紀70年代初提出來的。注76社會學家比爾·戴維爾(Bill Devall)等學者對奈斯的觀點進行了翔實的闡述并引介到了美國,進一步擴大了其影響范圍。奈斯等人深諳嵌入在西方文化思想中的人類中心主義,認為這種傾向恰恰是環境問題的根源之所在。人類凌駕于自然之上的看法是一種相當膚淺的認識。無論人類有多大的力量和獨特性,孤立地將環境以及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置于“服務”的位置未免過于狹隘。但是,奈斯認為這種看法只是體現出了一種淺顯的生態理解,可以叫做淺層生態學(shallow ecology)。在奈斯看來,應當提倡一種深層生態學的思想主張。他認為,在整個生態系統中,每個物種都是具有其內在價值的,并不是經由人的選擇才使其具有了價值。人與其他物種一樣,具有天然的價值對等性,不存在懸殊的高低之分。因而在處理人與環境關系時,應秉持一種“生態中心”的原則,而不是處處以“人類”的需求為本。
雖然奈斯提出的深層生態學思想看似過于抽象和復雜,但是由于其生態關懷在歐美社會贏得了許多追隨者。受深層生態學思想的影響,一些學者進一步提出了人類生活的一些具體要求。注77例如,要盡可能保持生命形式的多樣性,非不時之需,否則不該減少物種;要通過低的消費水平和資源使用率來達到人類自我實現的目的;應該主動減少人口,不擠占其他生物的棲息地而保證物種的延續;要養成簡樸的、自給自足的、參與性民主的、具有生態親和力的生活方式等等。
相對而言,社會生態學更多的是將生態學原理用于社會分析,它是由莫雷·布克欽(Murray Bookchin)于20世紀60年代陸續提出的一些觀點的集合。注78在一定意義上,它又是以與深層生態學對立的姿態出現的。布克欽批評深層生態學低置了人類,不恰當地把人與動植物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貶損了人類本身。而通過減少人口的方式來實現對于資源的保育也是幼稚的想法。社會生態學者認為深層生態學沒有看到生態環境危機的真正的社會根源,環境問題日漸嚴重的根本原因在于沒有形成完善的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結構。因為資本主義社會原本就是通過自由市場、科層秩序、利益分配來實現人對人乃至人對自然的控制的。要想徹底解決環境問題、擺脫環境的報復,就必須改變社會政治經濟安排,力圖創造能耗低、與環境相協調的政治架構、經濟生產消費方式以及具有環境友好性的技術。
實際上,以上兩種生態學思想不僅影響了早期的環境社會學理論,也對后來環境社會學的發展有著這樣那樣的影響。它們奠定了環境社會學中的若干論爭之一,即“生態中心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的論爭。
(二)早期環境社會學的理論視角
早期關于環境的研究主要局限于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學科中。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生態環境運動的刺激下,社會科學開始更多地介入環境研究,關注經濟增長與環境資源的關系、生態環境運動的社會基礎、公眾環境意識、自然資源管理和使用、環境政策等等議題,并逐步推進到對社會與環境關系的反思和研究。由此在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和哲學等學科中掀起了一股“環境熱”,并催生了環境與資源經濟學、環境社會學、環境政治學、環境法學、環境哲學等等分支學科,大大豐富了環境研究的學科群,直至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科學門類——環境科學。
早期的環境社會學是以對社會學學科進行整體批判的面目出現的。面對日益嚴重的環境衰退、風起云涌的社會抗議和傳統社會學研究的集體失語,環境社會學的先驅者卡頓和鄧拉普對社會學學科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認為人們過多地關注了社會學理論的多元化,實際上各種流派的社會學都共享著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不僅在其研究中將自然環境因素排除在了視野之外,而且強調了人類社會獨立于自然環境并可支配自然環境的特殊性。卡頓和鄧拉普針對傳統社會學所概括出的“人類例外范式”(Human Exceptionalism Paradigm)或稱“人類豁免主義范式”(Human Exemptionism Paradigm, HEP),包括以下具體觀點:(1)人類在地球生物中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們有文化;(2)文化可以幾乎無限地變動,并且能比生物學特征的變化快得多;(3)因而,許多人類差異是社會引入而非天生的,它們可以被社會改變并且不利的差異可以消除;(4)同樣地,文化積累意味著進化可以無限延續,使得所有社會問題最終都可以得到解決。在批駁這種范式的基礎上,他們提出的“新環境范式”(New Environmental Paradigm,NEP,后來也叫“新生態范式”)則包括了以下具體觀點:(1)雖然人類有突出的特征(文化、技術),但他們依然是互相依賴地包含在全球生態系統中的眾多物種之中的一員;(2)人類事物不僅受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也受自然網絡中原因、結果和反饋的錯綜復雜聯系的影響,因而,有目的的人類行為會產生許多意外的后果;(3)人類生存依賴于一個有限的生物物理環境,它對人類活動施加了潛在限制;(4)盡管人類的發明創造和得自某個地方的能力可能在一段時期內會擴展環境承載力的限定,但生態法則不可能被消除。注79
基于生態學視角,卡頓和鄧拉普認為自然環境系統是有限的,并對人類生活發揮著三種基本功能注80,即棲息地——為人類提供居住的場所,包括住房、交通等;供應庫——為人類提供各種生存和發展資源,如空氣、水、食物、森林、草原等等;垃圾池——容納人類生產生活所制造的垃圾廢棄物,工業廢水便是一例。但是,這三種功能之間存在著彼此競爭的關系。一種功能的發揮往往擾動其他功能的自主作用,從而造成功能之間緊張的競爭關系。例如,在居民區附近建污染嚴重的化工廠,使得該居民區不再適宜居住,該地區提供無害資源供給的能力也就下降乃至失去。隨著人類社會經濟的發展,自然環境的三種功能趨于極限甚至已經超出自然承載力。因此,必須擯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約束人類自身的行為,減少人類自身的活動強度。
早期環境社會學的另一個理論流派則深受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注重在傳統的社會學分析眶架下對環境衰退的社會原因和機制進行分析,這就是前文已述的政治經濟學派,其代表人物是施耐伯格。關于其“生產永動機”模型,前文已經詳述。這里對與其密切相關的“社會環境辯證關系”略作補充。注81
施耐伯格的“社會環境辯證關系”主要是分析資本主義條件下環境衰退的必然機制。很明顯,經濟增長需要不斷從環境中掘取資源,同時在這一過程中也會產生相應的環境問題并反過來影響或者限制經濟發展。不過具體來講,這種互動可以有三種形式:一是無視經濟增長對生態環境的影響,在生態環境問題并未得到改善和解決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追求經濟增長;二是限制經濟增長的水平,根據資源環境條件來維持生產和消費,防止經濟系統的不合理擴張;三是隨著經濟增長對環境壓力的加大和環境問題的不斷呈現,有選擇、有限度地治理環境問題,緩解社會壓力,并繼續促進經濟增長。施耐伯格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最經常出現的是第一種情況,最好的情形也不過是第三種情況,即所謂受控的匱乏(managed scarcity)。這樣兩種情形不可能解決環境問題,只會導致生態環境的持續衰退。只有第二種情形是有利于改善生態環境和解決環境問題的,但是,由于資本、政府之間的密切勾連以及政府維持財政收入、應對就業壓力等等原因,這種情形的出現缺乏必要的社會條件和機制。在美國式的資本主義體制下,“生產永動機”的運轉更快,第一種情形的持續最為可能。
大體上說,早期環境社會學理論具有以下一些特點:第一,在環境衰退現象被不斷關注和環境運動日趨高漲的背景下,環境社會學者基本上公開認定或者默認環境問題是一種客觀的社會事實,環境社會學的主要任務就是揭示環境問題產生的社會原因。第二,受生態學影響,一些環境社會學家都認為環境資源存在著物理極限,經濟增長受客觀限制。特別是,環境社會學者看到了人口增長、技術進步、工業擴展、資源消耗等對于環境狀況的負面影響及其難以逆轉的趨勢,普遍地表現出一種悲觀宿命的情緒。第三,在探討解決環境問題的對策方面,比較普遍地存在一些激進的觀點,例如否定技術進步,主張回到簡單技術時代;反對資本主義體制,主張斬斷資本主義自我強化的增長鏈條,以抑制增長;批評人類中心主義和物質主義價值觀,倡導生態中心主義和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等等。甚至有學者把環境危機看作現代社會的危機,認為生態環境危機既是工業化的后果又是現代化過程走向尾聲的證據,并由此對現代化進程予以否定,提出反生產力、“去工業化”(deindustrialization)等類似主張。注82
毫無疑問,作為社會學的一門新興分支學科——環境社會學——的產生和發展,對于同樣作為社會學家的生態現代化理論家們而言,是有著更為直接的影響的。后來的研究者曾經明確指出:生態現代化理論最初正是直接針對早期環境社會學發展狀況提出的。注83可以說,在生態現代化理論家們眼中,環境如何衰退的問題已經不重要,關鍵是面對這樣的問題應該怎么辦。是悲觀絕望,還是發現和引導積極的社會趨勢,以促進環境問題的解決?很明顯,生態現代化理論選擇了后者,認為應當將環境問題看作推動社會、技術和經濟變革的因素,而不是一種無法改變的后果;應當看到作為現代社會之核心標志的科學技術、市場體制、工業生產、政治體制等方面發生的積極變化,而不簡單地加以否定;應當反對各種反生產力的、去工業化的以及激進的建構主義主張。該理論指出,工業化、技術進步、經濟增長不僅和生態環境的可持續性具有潛在的兼容性,而且也可以是推動環境治理的重要因素和機制,由工業化所導致的環境問題可以通過“協調生態與經濟”和進一步的超工業化(superindustrialisation),而非“去工業化”的途徑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