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容共享:社會管理的精神內核
- 鄭杭生 胡寶榮
- 3872字
- 2020-08-19 14:59:17
三、中國傳統社會管理的當代啟示
在中國歷史上,社會管理的思想和實踐都極為豐富,這是我們寶貴的學術資源,也可為我國當代社會管理的實踐提供重要啟示。
(一)我國歷史上豐富的社會管理思想亟待開發
就社會管理思想來說,以下幾點是尤其值得注意的。
第一,求治去亂是中國傳統管理思想的核心觀念。由于中國學術的經世致用傳統,中國社會思想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中國社會管理思想史。我們看到,嚴復把社會學看作一門“研究社會治和亂、興和衰的原因,揭示社會所以達到治的方法或規律的學問”。事實上,他也是從社會管理的角度來給社會學下定義的,因而我們也有理由說,嚴復這個定義是有中國風格的社會學定義,同時也是有中國氣派的社會管理學的定義,也就是說社會學和社會管理學一樣,都是一門求治去亂的學問。
第二,探討治亂之由是中國傳統管理思想的突出特點。在中國學術傳統中,有影響的學者都非常強調探尋治亂之由,即研究治和亂、興和衰的原因。北宋程頤說過“看史必觀治亂之由”,即研讀歷史、觀察社會一定要研究治亂之由。這實際上就是強調突出源頭治理,強調治本管理。在中國社會思想史上有十分豐富的對治亂原因的探討。有強調“以民為本的”,如《尚書》指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還有強調治理的物質基礎的(如管仲)、強調“兼愛”的(如墨子)、強調以孝治天下的(如《孝經》、《大學》中的有關思想)。
第三,突出社會規范在求治去亂中的重大作用。在中國傳統社會,官方和民間都十分重視道德教化和道德修養,形成了禮義廉恥、仁和誠信的風尚和傳統,形成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成員成長路徑。
第四,突出社會公平在求治去亂中的深層功能。孔子就說過:“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為政者的威信,取決于是否公平;治理國家的績效,取決于是否出于公心。沒有公平,不出于公心,為政者個人沒有威信,國家也治理不好。中國傳統的社會治理思想當然不止這些,還有順道,即社會管理要符合客觀規律,在公私關系上更看重公,在義利關系上更強調義,主張人際和諧,把“中”視為天下至理,等等。
(二)以“現代的成長和傳統的被發明”來超越傳統
對待傳統的管理思想,一方面,我們要進行開發,汲取其精華;一方面又要超越它,不能停留在傳統上。這樣的路徑,用社會學術語來說,是通過“現代的成長和傳統的被發明”來實現的。這里,傳統的被發明,一般是通過“重構”(對傳統進行某種改造)和“新構”(對傳統進行重新建構)來實現的。
(1)對公平正義的重構、新構。例如,就公平正義來說,古代的公平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只是一種描述,并沒有揭示公平正義的實質,這就需要重構和新構。公平和平等都能表達正義,但它們又是不同程度、不同階段的正義。公平就是一種合理的差異,這與平等以同一尺度來衡量形成反差。社會公平正義有兩個維度,即制度安排與百姓認可。社會公平首先指的是一種客觀的制度安排的合理性問題。作為制度安排合理性的社會公平,主要體現在社會資源分配和獲得的差別是合理的;社會機會對每個社會成員都是自由開放的、可競爭的。社會公平還在主觀上體現為百姓的認可、認同。這就是社會公平度、公平感的高低問題。這種社會公平度、公平感,在社會學上是可以通過社會指標體系來加以衡量的。
(2)對求治去亂的系統理論形態的探討。古代思想家求治去亂的思想,總體上說還是一種片斷的、零散的、樸素的感悟,極需要整合在社會協調與和諧運行的理論框架之中予以梳理和再闡釋,從而構建起中國傳統社會管理思想關于社會動態平衡與秩序穩定的概念性圖景。也就是說,借助社會運行理論的知識視角,來分析詮釋有關治亂盛衰的內容,借助意義的發現、闡明、轉換,使有關治亂盛衰的內容有機鑲嵌在社會運行和社會管理的理論框架中,進而使其在結構上清晰起來——建構起與社會運行和社會管理理論統一的知識框架和話語體系,在內容上具體起來——展示出歷代思想家關于傳統社會治亂盛衰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管理思想的思考和實踐。最終,這將拓展中國社會思想和社會管理的新視野。
“去亂”的目的在于“求治”。那么,究竟何為“治”呢?“治”,在漢語中是一個有著多重含義的字,大體來說包含以下兩種含義:一是統治、治理;二是嚴整、有秩序。后者應該說是前者有效實施的一種良好結果。換句話說,只有實施有效的統治或治理,才有可能實現良好的社會秩序。
統治和治理都屬于社會管理的范疇。二者從字面上看似乎區別不大,但實際上卻有很大的不同。統治與治理最為本質的區別就是,統治的權威必定來自國家,治理的權威并不一定來自國家。所以,統治總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社會管理過程,它是運用國家的強制力量,通過發號施令、制定政策和實施政策,對社會公共事務進行單一向度的管理;治理則是一個上下互動的社會管理過程,主要通過多元社會主體相互合作、彼此協商、建立伙伴關系的方式,實施對于公共事務的管理。
西方學者提出“治理”這一概念,目的就是期望通過“治理”取代“統治”。可是,治理也絕不是完美無缺的,也有“失靈”的可能。所以,眾多學者紛紛提出“良好的治理”(good governance),即“善治”的理念。
說到“善治”,中國歷史上其實也有類似的理念。當時稱之為“善政”,意即“仁善之政”。《尚書·大禹謨》中說:“德惟善政,政在養民。”宋代名臣范仲淹對其作了引申:“《書》曰:‘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此言圣人之德,惟在善政;善政之要,惟在養民;養民之政,必先務農。”(《陳十事》)這里的“善政”實質上就是一種能夠勤政于民、造福于民的社會管理,所謂“善政行而天下蒙其福”(唐順之《廷試策》)。
可事實上,這種善政在歷史上,往往只是人們的一種美好愿望,屬于社會管理的一種理想類型,它更多的只是停留在理念或理想層面上,現實社會中往往很難能夠真正實現。并且,這一善政理念即使能夠貫徹下去,最多只能算是一種“良好的統治”(good government),而非今天所說的“良好的治理”或“善治”。
在中國歷史上,從先秦直到清朝,乃至民國時期,無論哪個朝代,社會管理基本上都是以國家集中管理為主的,主要依靠國家權力進行自上而下的“統治”或“管控”。盡管中國歷史上也有“皇權不下縣”的傳統,而由紳權和族權進行基層社會管理,但是,無論是紳權還是族權,它們都沒有從根本上擺脫皇權的統治,國家總是試圖通過各種教化手段,不斷地將自己的統治意志貫徹下去,從而達到對整個基層社會的一種間接統治。
進入現代社會以后,傳統的善政理念開始受到挑戰,向其發起挑戰的正是善治理念。善治作為一種現代社會管理理念,它與善政之間最大的區別在于:善政屬于一種統治,是統治的最佳狀態;善治則是一種治理,是治理的最佳狀態。善治的實質在于,它是多元社會主體的一種合作管理。善治主張,良好的社會治理應當是政府組織、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三大部門之間平等協商、相互合作,從而實現最大公共利益的社會管理過程。這種“政府—市場—社會”三大部門的合作關系,應該說可以有效化解“國家—社會”之間二元對立的緊張關系,有利于社會的良性運行和協調發展。
由此可見,善政與善治究其本質而言也是社會管理,善政強調國家自上而下對社會進行管理,善治強調政府組織、市場組織和社會組織對整個社會進行合作管理;而在社會管理的目標上,它們之間則是高度一致的,即維系社會秩序,實現社會“治的狀態”。
由于社會管理方式不同,所以它們最終所能達到的“治的狀態”自然也會不盡相同。善政所要達到的“治”往往是一種被動的“治”,是靠國家權力強制統治,社會成員被動服從,從而達到國家的“治”。相比之下,善治所要達到的“治”則是一種能動的“治”,是靠多元社會主體共同參與治理,社會成員主動服膺,從而實現社會的“治”。善治因其能夠得到社會成員的廣泛參與和普遍認可,所以應是一種更加穩定的治,也是一種更加長久的治。由此可見,善治追求的“治的狀態”應該說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社會“治的狀態”。
事實上,當前我國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其根本使命亦是求“治”。這里的“治”,應該說是一種良好的治理即善治,是要實現一種更深層次的社會秩序或社會治世。而這其中,我們應當注意以幾點:
首先,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要注重多元社會主體的相互協作。良好社會秩序的獲得顯然不能僅僅依靠國家力量進行簡單的管控和維穩來實現。社會秩序不是簡單地“管”出來的。國家簡單的管控和維穩往往只能帶來一種表面的社會秩序,并不能夠帶來一種實質性的社會秩序。我們認為,良好的社會秩序應當是國家、社會、市場多元社會主體共同參與、相互協作的結果。近些年來,中央提出要建立“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新型社會管理格局,其意義就在此,而這也是善治理念的一種重要體現。
其次,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應注重多種管理方式的結合使用,既要注重行為管理,又要注重人心管理。一方面,要加強法制建設,利用法律的強制力量對人的行為進行約束,規范社會行為;另一方面,要重視道德建設,運用道德的教化力量對人的心靈進行引導,凝聚人心。
最后,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應注重整個社會利益的有機協調。協調社會利益應當說是整個社會管理的核心,也是社會秩序維系的基礎。當個人或群體的利益得不到滿足時,一切社會管理都只能是空談。所以,當前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的一種核心問題就是優化社會資源和社會機會配置,促進社會公正,要讓所有的社會成員都能夠享受到社會發展帶來的福祉和實惠。只有這樣,社會才會和諧,發展才有動力。實際上,說社會管理的精神內核是包容共享,其意義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