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諧公正:社會建設與風險應對
- 楊敏 方舒
- 5093字
- 2020-08-19 14:57:28
二、社會學研究取向的發展及貢獻
社會學誕生于現代性引發的劇烈社會變遷。社會秩序、規范、制度和生活系統的快速轉型,隨之而來的社會失序、失范和制度紊亂以及生活失協,一直牽動著社會學的研究關注。從學術傳統上說,人與社會的安全問題是社會學研究的當然題域。隨著當代安全研究向非傳統領域的擴展,社會學取向的安全研究所具有的特殊意義也愈加凸顯出來。
(一)從古典到當代:社會學理論與安全研究
簡單地說,整個社會學理論都與一個問題密切相關,這個問題就是:“社會何以可能?”這個提問不僅是針對傳統社會秩序的衰敗而提出的疑問,也是針對現代性持續引發的各種新問題而給予的關注。實質上,“社會何以可能?”是以社會學方式提出的安全問題。
孔德站在改良主義的基本立場,認為資本主義工業社會制度是合理的,可以通過理性的方式消除病態和失范現象;真正的科學就是要確立理性秩序,這是一切社會秩序的基礎,而社會學正是以此為目的的一門科學。馬克思則站在革命批判性立場上,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由于生產社會性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社會危機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無法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只有通過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斗爭來實現整個人類解放。迪爾凱姆(又譯涂爾干)認為人的本性就是二元分裂的,追求物質私欲的生物性個人與具有道德和宗教感的社會性個人相互沖突和對立,因此必須以集體意識來增進社會團結的基礎,克服社會失范與社會病態。在韋伯看來,一切社會現象都離不開人的行動,社會結構和秩序是通過人的交往表現出來的,只有對社會行動進行解釋性的理解,才能把握現代社會秩序及其變遷趨勢。
帕森斯認為,社會的秩序性是以個人的可整合性為基礎的,他把社會行動系統視為行動者與環境持久的互動體系,指出任何行動系統都有四種基本需要——適應(adaption)、達鴣(goal attainment)、整合(integration)、維模(latency pattern maintenance),通過社會系統的結構分化與功能整合,闡述了社會如何能夠維持自身的均衡秩序。社會沖突論則采取了與帕森斯不同的理論路徑,關注利益結構、資源配置的不合理現象,社會財富、權力、地位占有的不公正性現象,強調階級階層之間的異質性、矛盾和沖突,以及社會沖突對于社會秩序的正向與反向功能。社會交換論、符號互動論、現象學社會學、常人社會學等,著重對社會的微觀結構及其過程進行探索,涉及了社會行動及其結構關系、過程,互動的形式、規則、共同定義和價值觀,以及個人、群體、組織等。
在當代社會學家中,哈貝馬斯認為現代社會的基本困境在于生活世界與系統世界之間的深刻危機。他試圖以他的交往溝通理論來解決這種危機,認為語言是交往行動的合作化的機制,人們在交往溝通中能夠達成彼此理解,因而主張通過交往、商談、溝通、妥協來解決社會問題以及階級矛盾和沖突。其他社會學理論如社會資本、社會信任、社會網絡理論等,對行動、系統、結構、秩序、規范等從不同側面進行了新的研究。后現代主義理論家(福柯、利奧塔、布西亞等)對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向及現實狀況給予了嚴厲的批判,主張徹底摒棄歷史的方向性、進步性信念,徹底否定現行社會秩序、權力和權威制度、社會關系結構和組織形式的合法性。這類思潮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當代社會所面對的安全困境。
(二)貝克與吉登斯:安全研究領域社會學取向的更新
在以往各個時期的社會學理論研究中,探求生存與發展的安全與保障是一個貫穿性的主題。當代社會學理論更為直接地切入安全研究,更為主動地走進社會生活和人的實際安全需要,使安全問題的社會學傳統關注出現了明顯的更新,形成了當代安全研究領域的社會學取向。社會學研究者也進一步深入到了安全問題的縱深地帶。這一發展趨勢使安全研究領域的社會學取向產生了新的成果,其中,貝克的風險社會理論和吉登斯的現代性理論都是有代表性的。
貝克與吉登斯的社會學理論可以視為安全研究的社會學取向自我更新的一種標志。他們最為重要的貢獻,一是開辟了風險化社會這一安全研究的嶄新視點,二是對現代社會制度特征做了深入而系統的分析和闡釋。20世紀八九十年代,貝克提出了“風險社會”概念并做了系統而深入的探討,使風險問題成為社會學理論中的一個新的研究主題,對于在安全領域中確立社會學研究取向的重要地位起到了關鍵作用。貝克從社會學理論的高度闡述了現代社會作為“風險社會”的特征、風險性質、風險類型以及當代社會面對的重大轉變,并進一步發展為“世界風險社會”理論,對風險社會與現代性的關系進行了探索。這些新的理論視角推動了安全領域的應用研究,如風險感知、風險評估、風險管理等,在經濟運行、防災減災、環境治理、社會政策等實踐領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幾乎同一時期,吉登斯的現代性理論對當代社會進行了深刻反思,在社會學中具有開創性意義。他以罕見的宏闊視野刻畫了現代性變遷如何改變和重構了傳統,瓦解了以往的社會秩序和整合機制,這既是風險產生的社會根源,也是風險生成的持續動力。風險是現代性過程導致的自然的衰敗之必然,風險實質上是被制造出來的,是“人造風險”或人為風險,因而也是科學、技術和知識的產物。“所謂被制造出來的風險,指的是由我們不斷發展的知識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所產生的風險。”
“我們所面對的最令人不安的威脅是那種‘人造風險’,它們來源于科學與技術不受限制的推進。……我們基本上無法用以往的經驗來消除。”
風險社會理論與現代性理論不僅大大推進了安全問題的研究,也展現了社會學對這一領域的創新性貢獻。同時也應看到,上述兩種理論基本上是宏觀性質的社會學理論:在研究著眼點上,主要是整體性的社會單位(如民族國家、世界社會和全球社會);在研究視角上,主要側重于對宏觀過程及其系統性、體制性、制度性的分析。貝克的風險社會研究以作為整體的社會作為切入點,從風險化視野來考察現代社會變遷,以反映人類總體所面對的風險境遇。如其所言:“風險的概念直接與反思性現代化的概念有關”。在他看來,風險概念意味著自然終結、傳統終結,表明人們創造了一種文明。
貝克強調人類制造的各種“新風險”造成社會秩序和體制方面的不確定性,帶來大規模的、系統性的、全球性的破壞,使得任何常規的應對方式都失去了效力。與貝克相比,吉登斯的現代性理論更為宏闊。按照吉登斯的理解,社會被解釋為具有邊界的整體,社會就是指民族—國家(nation-states),現代“社會”是立存于民族—國家體系中的民族—國家。在吉登斯看來,是否認識到這一點,是他本人的思想與古典社會學家的一個顯著區別。
正是基于宏觀的制度性分析,他對西方社會的現代性變遷及其全球擴散做了俯視性的理論概括,強調把握這一過程所導致的現代社會與前現代社會的非連續性、差別、斷裂,發現這一新興世界的特性,是社會學的任務所在。
吉登斯系統地分析了“現代性的制度性維度”,在他看來,現代性可以從四個次級制度性維度來把握,即資本主義(市場化經濟)、工業主義(對自然的改變和“人化環境”的發展)、監控體系(現代國家的行政管理體系)、軍事力量(對暴力工具的控制)。
現代性顯示出的極端動態性,造成了一個“失控的世界”。吉登斯因而警示世人:現代性每一制度性維度的運動都可能導致“大毀滅”,這種毀滅性力量對當代社會生活構成的全面顛覆,促使社會問題必須被提升到宏觀政治的制度層面進行思考。在我們看來,這種宏觀的過程性和制度性分析,進一步凸顯了安全研究存在的問題:如何定位于人(特別是作為個體的人)的實際訴求?
(三)關于吉登斯“本體性安全”:簡析與反思
本體性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是吉登斯在其《社會的構成》(1984)、《現代性的后果》(1990)、《現代性與自我認同》(1991)等著作中使用的一個范疇,尤以《現代性的后果》一書對本體性安全的論述更為集中和深入,涉及了本體性安全與信任的關系,現代性變遷與信任體系轉變以及本體安全問題的源起,社會風險化與本土性安全的危機及其應對方式等。從其思想脈絡看,吉氏早期即確立了構建理論體系、追求知識原創的志向,對于社會學研究中存在的失去辯證精神的二元論給予了深入批判,試圖以新的理論視角和方法來處理結構與行動、系統與日常、宏觀與微觀之間的關系。吉氏關于本體性安全的討論,是其實現上述理論意圖的一個有機內容,所以,應當放在吉氏整個思想體系中來理解,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以下幾點。
其一,本體性安全是吉氏“宏大敘事”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一范式以宏觀的結構與過程的視野,刻畫了現代性的恢弘變遷、人類生活及其組織方式的轉型。事實上,如果脫離了現代性的宏闊的歷史性語境,吉氏社會學理論中的任何重要思想都很難得到解釋。吉氏這樣強調:“我確實主張,與人類歷史的任何其他階段相比,在現代西方誕生了一系列氣勢恢宏的變遷,但同時這些變遷也越來越波及全球。……‘社會學’的任務就是要致力于分析20世紀晚期我們現今發現我們自己生活的這個新興世界的特性。”關于本體性安全以及安全與危險、信任與風險的討論,也不外如此。在吉氏看來,信任關系的條件在前現代文化條件下與在現代世界條件下也存在著根本的差別。我們在這里必須考慮,不僅包括信任,而且包括更廣泛意義上信任與風險、安全與危險之間的關聯。
正是致力于從現代性變遷的背景來展現本體性安全的含義及其問題性,吉氏評析和汲取了宏觀社會學多位代表人物(孔德、迪爾凱姆、馬克思、韋伯、帕森斯、布勞、盧曼等)的思想。吉氏以這種方式再現了社會學理論的宏闊視野這一重要的思想傳統,將有關個人的探討與更大范圍的社會現象融為一體,使得本體性安全成為對當今社會生活的一種理論表達。
其二,本體性安全顯示出吉氏的一個“主要關注點”,即社會理論應當有“更為本體性”的關懷。從微觀的、個人行為的、人際互動的角度探索人類安全的現狀,是吉氏理論的另一個側重點。為了揭示本體性安全感的維持機制及其關鍵,吉氏對例行化、常規、慣例、實踐意識、行為情境、日常生活習俗等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他強調:“社會生活日常活動中的某些心理機制維持著某種信任或本體性安全的感覺,而這些機制的關鍵正是例行化。”“我想要提出的主要原理是:普通日常生活中蘊含著某種本體性安全,這種安全體現出可預見的例行活動中行動者在控制身體方面具有的某種自主性。”
對于吉氏思想的形成,對微觀社會學理論的吸納(加芬克爾、戈夫曼、舒茨、福柯等)亦有不可或缺的意義。這反映了他對現代社會的一種體悟:“現代性是一種風險文化”,“大多數形式的風險評價事實上都包括許多無法估量的因素。”
如果沒有源于生活世界的日常知識,則無以應對這種全方位的社會文化現實。吉氏的思想也表明,成熟的社會學知識應當呈現為一種雙面演進——既是宏闊的也是精微的,是宏觀體系化理論與日常生活化知識的結合體。
其三,本體性安全的具體探討中的心理學路徑。按照吉氏本人的界定,本體性安全是指“大多數人對其自我認同之連續性以及對他們行動的社會與物質環境之恒常性所具有的信心”,同時強調“這是一種對人與物的可靠性感受”。在他看來,信任與本體性安全是彼此密切相關的,正是這種可靠性感受即信任,構成了本體性安全感的基礎。信任源于人的日常生活實踐的培育、積淀。本體性安全與實踐意識的默契的品質緊密相連,與日常生活中的自然態度緊密相連。
他認為,本體性安全“是一種情感的而非認知的現象,而且植根于無意識之中”
。這里引起我們關注的是,吉氏對本體性安全的討論路徑確定的心理學基調,標示著他的思考從社會學到心理學的轉向。他在相關論述中,大量使用了目的或意圖、理由、動機、無意識、焦慮、情感、人格、意識、自我等范式,引用了米德以及埃里克森、維果斯基、弗洛伊德、馬斯洛的研究。可以說,如果不是借助于心理學的討論,吉氏的“本體性安全”就會失去主要的內容支撐。
吉氏的本體性安全吸納了心理學的貢獻,使微觀社會學研究在內容上顯得更為充實,應當說是理論上的一個重要收獲。與此同時,其所付出的代價也值得記取:對心理學路徑的過于依賴也可能陷入一種危險——將社會學研究納入相對較窄的知識通道。不僅如此,這也限制了有關風險社會中本體性安全的策略思考。譬如,吉氏所歸結的四種“適應性反應”——實用主義地接受現實、持久的樂觀主義、犬儒式的悲觀主義以及激進卷入的態度。他坦言:“這樣的風險環境必然在實際的個人心里引起深層的焦慮”,“對個人來說,決定在什么情況下應該信任特定的系統或體系,在什么情況下應該中止這種信任,是極為困難的事情”,等等。這些更像是一般性的評論而不是有效的建議。迪爾凱姆曾鄭重告誡:“社會事實與心理事實不僅有質的不同,而且它們的基質也不同。”“不論在什么情況下,社會學都不能簡單地照抄心理學的這一或那一原理,把它用于研究社會事實。”
從吉氏的理論局限性應當悟到這種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