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財政憲法學的體系構成
誠如鄧正來所說:“對于社會科學知識的批判,在脫離對社會科學知識生產機器的反思和批判的情況下,完全有可能使我們無法有效地洞見社會科學知識生產的過程,乃至這種知識的性質。”(注:鄧正來:《研究與反思——關于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的思考》,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第3頁。)在當今中國,法學的知識根基(“安身立命之本”)為何?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尖銳問題。鄧正來先生進而追問:“中國法學向何處去?”這個看似過于宏大的問題,其實質涉及中國法學者在學術上的自我定位,以及社會職能上的責任擔當,需吾輩財政憲法學人深入思考。具體言之,“財政憲法學為何”或者“財政憲法學向何處去”等問題,主要涉及“財政憲法學的研究方法”、“財政憲法學的學術使命”,以及“中國財政憲法學的體系構成”等。對于后者,王世濤教授認為:“我國財政憲法學體系的形成,應當兼顧邏輯的周延性及理論的實用性,既要滿足學科體系自足自治的要求,又要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既要在智識上能夠自我證成,又要在現實中可以踐行。因此,財政憲法學的體系可以分為法理分析篇、歷史分析篇、比較分析篇、規范分析篇、實證分析篇。其中價值論與范疇論可包含于法理分析篇部分。”(注:王世濤:《財政憲法學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第27頁。)無疑,這一見解極為深刻而富有洞察力。但是,鑒于精力所限,筆者謹將財政憲法學體系劃分為兩個部分,此即“財政憲法哲學”與“財政憲法釋義學”。
誠如舒國瀅所言,在西方法學界,法哲學與法教義學、法釋義學往往具有不同的內涵——“(法哲學問題)大體上可以簡化為兩個最基本的問題:(1)什么是‘正確法’(正義)?(2)我們如何才能認識并實現‘正確法’?這兩個問題共同構成法哲學的任務。”“法教義學,又稱‘教義學法學’,是研究某一特定法律體系或子體系的實在法理論。”(注:舒國瀅:《法哲學:立場與方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第4頁。)財政憲法學在體系上由兩個部分構成,即“財政憲法哲學”與“財政憲法釋義學”:前者主要探討“我們如何認識財政憲法”等問題,具體包括“人性論”、“價值論”與“范疇論”等內容,由此我們可以了解財政憲法的重要價值與財政憲法學的立論基礎、分析視角;后者主要分析中國的財政憲法規范及其制度體系,由此我們可以了解財政憲法的規范內涵、適用方式及實施路徑,等等。
一、財政憲法哲學:財政憲法學之基礎理論
(一)人性論:物質依賴性與社會倫理性、認知局限性的辯證統一
當代德國法哲學家漢斯·阿爾伯特認為,任何科學的命題都可能會遇到“為什么”的無窮追問,直至無窮地遞歸,或者在相互支持的論點之間循環論證,或者以某個“教義”或者“信條”終結追問。對此,阿爾伯特概括為“明希豪森困境”(注:轉引自舒國瀅:《走出“明希豪森困境”(代譯序)》,載〔德〕羅伯特·阿列克西著、舒國瀅譯:《法律論證理論——作為法律證立理論的理性論辯理論》,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第1~2頁。)。“明希豪森困境”是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均無法回避的問題,但是不同學科的回應方法則有所不同。一般而言,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以客觀性、實證性、精確性為其主導原則,以實驗為其主要形式,此蓋其研究對象多為不具有生命特征之物質世界,或者不具有高級智慧之動植物,故而實驗的結果往往具有可重復性。但是,人文社會科學不同,其研究對象往往為“人”或者“人之行為”、“人之群體”,因人類個體及群體深具“能動性”之特征,故而其發展規律難以用實驗方法加以把握。當然,在西方學界,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在研究方法上尚存區別,他們認為社會科學偏重于從自然科學中移植的實證方法,旨在通過對于社會的實證研究改進社會管理,其客觀性比較強;而人文科學則偏重于“理解”方法,旨在通過內心的體驗把握過去的生命與精神,建構一種價值觀念來滿足自身與人類的精神需求,具有較強的主觀色彩。(注:參見歐陽康:《社會認識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第189~190頁;洪漢鼎:《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展》,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第24頁。)筆者以為,自近代以來的法學學科,不論是以解釋方法為“安身立命之本”的“法釋義學(法解釋學)”,還是以“良法”為目標的“立法科學”,如欲超越“明希豪森困境”,均須建構于“人性論”的理論基石之上。(注:“人性論”在中國曾經長期被稱為“資產階級人性論”,此觀點以姚文元的論著為典型(參見姚文元:《批判巴人的“人性論”》,載《讀書》,1960(4))。當時的核心論點在于:“階級社會中只存在不同階級的階級性而不存在共同的人性”(參見張云勉:《對人性的一點看法》,載《國內哲學動態》,1979(10))。其實,“階級性”與“人性”之區別,無非理論抽象的程度、視角及目的有所不同而已。)如此,“法解釋學”方可在文義分歧時有其價值歸宿,“立法科學”亦可在制度建構上有其“理想圖景”,法學研究者則可借此心存謹慎、勤勉之意,不致對現時法學理論及憲法制度有過于武斷、絕對之判論。此為“人性論”在法學上的意義之所在。事實上,“人性”極為復雜,“人性論”則極為冗繁,與財政憲法學相關之“人性”,主要為“物質依賴性”、“社會倫理性”及“認知局限性”等三者。
第一,人的物質依賴性。物質資料是一切個人與社會組織之存在與發展的前提條件。正如恩格斯所說:“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茂蕪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因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為基礎,人們的國家制度、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注:恩格斯:《卡爾·馬克思的葬禮》,《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第374~375頁。)國家機關及其成員的生存與發展需要依賴于一定的物質條件,而且國家權力活動本身也無時無刻不在消耗一定的經濟資源。馬克思所發現的這個簡單真理,即“人類對于物質的依賴性”,乃是財政憲法學的邏輯起點——國家與個人及其他社會機構一樣,也無法擺脫對于物質財富的依賴性,而國家的物質基礎就是財政。正是這一簡單現實決定了財政對于國家憲政體制的決定性作用。此外,由于人類個體對于物質資料的依賴性,其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乃是一種固有的社會傾向(或者說這就是“人性”),這一方面可以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內在動力,另一方面則會誘導人們為自身牟取各種“不正當利益”。因此,法律制度的發展與完善不僅應該適應、滿足這種人性的要求,使制度朝著有利于社會、經濟進步的方向發展,而且必須充分考慮人性之“惡”,特別是需要通過立憲制度之完善,設置完備的權力制約機制,以防公共權力的行使者濫用公共權力牟取不正當個體私利。憲政制度之正當性與必要性,正是它深刻地奠基于這種“人性”基礎。
第二,人的社會倫理性。“人”并非單純之物質存在,而是有著崇高社會價值、擁有道德良知的社會主體;“人”的此種社會倫理性不僅確立了“人性尊嚴”作為憲法最高價值之地位,而且決定財政立憲的可能性。“人性尊嚴”為憲法制度的最高價值形態,此為人的社會倫理性之直接體現。如前揭所言,每一個人類個體均具有物質依賴性,政府等組織因而具有對于財政的依賴性。因而,人類為了物質利益而展開斗爭與合作,實為諸種社會活動的內在動力,制憲者須尊重此種“人性”之存在并予以妥適之應對,否則其制度構建理想何異于“鏡中花、水中月”?但是,倘若制憲者完全遷就此種“人性”并聽任其惡性膨脹,放任強者肆意宰制社會、盤剝弱者,或者無視社會弱者之生存困境而聽其自生自滅,則其所建構的憲法制度又將面臨合法性之嚴重質疑。是故,1945年《聯合國憲章》莊嚴宣布要捍衛“人之人格尊嚴與價值”,戰后《德國基本法》第1條即明示“人性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此項尊嚴為所有國家機關之義務”;“德意志人民承認不可侵犯與不可讓與之人權,為一切人類社會以及世界和平與正義之基礎”;“下列基本權利拘束立法、行政及司法而為直接有效之權利”。德國聯邦憲法法院由此認定“人性尊嚴”為基本權利體系的最高價值,《德國基本法》第1條第1款為法秩序的“最高結構原則”、“國家根本規范”及“所有基本權利的根基”(注:李忠夏:《人性尊嚴的憲法保護——德國的路徑》,載《學習與探索》,2011(4)。)。德國等西方國家之所以確立“人性尊嚴”為憲法最高價值,固然與其宗教背景、歷史教訓緊密相關,但是這并不妨礙“人性尊嚴”之作為一種普適性的立憲理念而成為中國憲法之最高價值。事實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馬克思的崇高理想,也是他價值觀的核心”(注:陳剛:《馬克思人的全面自由發展觀及其當代意義》,載《江蘇社會科學》,2005(6)。);故而憲法上的“人性尊嚴”原則與中國當前奉行的馬克思主義等意識形態并無沖突。如郭春鎮所言:“中國的‘人權條款’為解決由于中國法律中‘人’的形像‘跨越式發展’而帶來的問題提供了規范依據,《憲法》的解釋者和適用者可以借助于解釋技術對于該條款進行開放性解讀,以維護法律的穩定和權威,保障人性尊嚴,滿足時代變遷的要求。”(注:郭春鎮:《法律中“人”的形像變遷與“人權條款”之功能》,載《學術月刊》,2010(3)。)2004年修憲后“人權條款”之入憲,展示了中國最高國家權力機關承認“凡‘人’皆得作為權利主體(無論其出生、地位及職業等因素)”的憲法決斷意志,盡管這一條款還難以解讀出德國式“人性尊嚴作為基本權利之核心內容不容侵犯”的憲法精神。
然則,“人性尊嚴”原則雖然奠立了財政立憲主義的價值基礎,但是以“理性人”、“經濟人”作為“理論前設”的財政立憲主義理論如何實現其可能妨害“經濟人”實現其自身利益的立憲主張?此為傳統財政立憲主義理論(如“憲政經濟學”理論)難以回避之“悖論”——布坎南等憲政經濟學學者將其“財政立憲”的原理奠基于“公共選擇”中的“經濟人”假設,以人的“自利性”作為理論展開的邏輯起點。但是,財政立憲活動本身乃是針對國家機構的財政權力本身,那么這種近乎政府之“自我革命”的“財政立憲”又如何可能?在以“民主社會”相標榜的西方國家,經濟學學者試圖通過引入“帕累托最優效率”或“一致同意”規則論證財政立憲的可能性,而政治學學者(如羅爾斯)則試圖以虛構的“無知之幕”來設定憲制改革的方案。但事實上,即使吾等承認確實存在符合“帕累托最優效率”或“人民一致同意”原則的憲政改革方案,這種方案從提出、推廣到成為共識也需要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期間甚至還需要支付高昂的成本。如此,財政立憲主義的實現亦將變得遙遙無期。布坎南曾經深刻地指出:“為這種憲法—制度變革建立模型比較容易,因為這等于說充當上帝進行游戲很容易。學術界的科學家和學者如果想象自己掌握了革命的權力,他有可能情不自禁地要擔當這種角色。在這個夢幻世界里,科學家和學者能夠提出他們理想化的憲政變革的建議,同時仍然披著繼續與同胞對話的參與者的外衣。”“我們切不可抱有幻想,不作出自覺的創新努力,立憲革命就會以革命的方式自動發生。”要實現“立憲革命”,“第一步就是對診斷結果取得一定程度的學術共識。”(注:〔澳〕布倫南、〔美〕布坎南著、馮克利等譯:《憲政經濟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第153頁,第168頁。)其實,布坎南將“學術共識”作為財政立憲運動之“先導”,還沒有真正揭示其中的深層機理——學者顯然并非財政立憲運動的“適格主體”,他們所勾畫的“財政立憲主義理想圖景”往往會淪為“象牙塔內”的“自說自話”,除非此種“學術共識”能夠通過“人”所共有的“道德良知”而促進“人民”的“政治共識”之形成,甚至使“既得利益者”(從功能意義上看人人都是立憲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其區別不過在于“既得利益”之多寡而已)克服一己之私念,主動或被動地走入正義認知的“無知之幕”,迎接“財政立憲時刻”的到來。在此,中國先賢孟子的一段名言或許可謂財政立憲運動之注腳:“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注:《孟子·告子上》。)然則,以個人道德良知的微弱力量,如何能夠有效地克制“人”因物質依賴性所帶來的“自利”本性?故而,財政立憲主義運動的實際發生,或者是隨著社會抗爭運動的興起并形成政治力量之均衡所致,或者是各個利益階層反復博弈、最終達成“互利共贏”的妥協而成。果其如此,則“財政立憲”運動的發展前景依然不容樂觀。
第三,人的認知局限性。近代立憲主義制度體系之形成,在一定程度上乃是理性主義哲學思潮催生之結果;但是,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或曾質疑“人”的道德品性,卻不愿置疑“人”的理性認知能力,因而在憲法制度建構上陷入“絕對建構論”、“歷史終結論”的理論困境,在實質上反而可能會催生出一種“絕對權力”的制度體系。其實,恩格斯早就深刻地指出:“在法國為行將到來的革命啟發過人們頭腦的那些偉大人物,本身都是非常革命的。他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威,不管這種權威是什么樣的。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無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者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但是,“18世紀偉大的思想家們,也同他們的一切先驅者一樣,沒有能夠超出他們自己的時代使他們受到的限制。”(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719~720頁。)長期以來,這段論述僅僅被視為恩格斯對于歐洲近代啟蒙思潮的批判性言論,恩格斯在此對唯理主義哲學思潮的尖銳質疑,卻往往被有意或無意地忽略。殊不知,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的制憲者們缺乏對自身理性的足夠謹慎與反省,同樣沒有能夠超出他們自己的時代所給予他們的限制,最終走上了一條“建構性唯理主義”的“不歸之路”。
哈耶克曾經深刻地指出:在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科學與政治上的分歧最終都源于兩種思想流派在某些哲學觀念上的分歧,這兩個思想流派就是“進化論的理性主義”與“建構論的唯理主義”,后者植根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原始思想傾向之中,即將現象界發現的一切常規性都設想為人的心智設計的結果。唯理主義的思想傾向雖然古已有之,卻是從17、18世紀以后才得到全面的闡述,其基本理念由17世紀的著名哲學家笛卡爾所確立。笛卡爾強調以理性的態度懷疑一切,任何不能以邏輯的方式從“清晰且獨特的”明確前提推導出來、無可置疑的命題都不是真實的命題。因此,“理性的行動也就僅僅意指那些完全由已知且可證明為已知的東西所決定的行動”,也只有這樣的理性行動才能取得成功。根據這種唯理主義的認識進路,“道德觀念、宗教和法律、語言和書寫、貨幣和市場,都被認為是由某人可以思考而建構出來的;至少它們所具有的各種程度的完備形式被認為是經由某人刻意思考出來的。”(注:〔英〕弗里德利希·馮·哈耶克著、鄧正來等譯:《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一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第4~5頁。)這種觀點所隱含之理論前設,在于假定“人”具有完全認識和把握周遭環境的能力。哈耶克指出,這種假設的理論前提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命題,任何個人都無法擺脫其認識能力的局限性,人們在“知識上的構成性局限(constitutional limitations)實是他們不可能經由理性而建構社會整體的一個永恒的障礙”(注:〔英〕弗里德利希·馮·哈耶克著、鄧正來等譯:《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一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第4~5頁。)。作為一個整體,人類社會的存續和發展并不受制于任何特定的目的,也不可能完全受制于任何特定的社會組織,任何由個人組成的政府都無法以某種特定的目的來型構這個復雜多元、“自生自發”的人類社會。哈耶克尖銳地提出:“集體主義思想的悲劇在于:它把理性推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卻以毀滅理性而告終,因為它誤解了理性成長所依據的那個過程。我們的確可以這樣說,正是一切集體主義的謬論對‘自覺的’控制或‘自覺的’計劃的要求,才必然會導致這樣一種要求,即某個人的思想應支配一切——雖然只有對社會現象作個人主義式的探討才會使我們認識到那些指導理性成長的超個人的力量。”(注:〔英〕弗雷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著、王明毅、馮興元等譯:《通往奴役之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第157~158頁。)哈耶克在此對“集體主義思想”的指控,或許帶有一定的個人“偏見”。實際上,恩格斯等人在19世紀就已經闡明個人思維能力的“非至上性”——1876年,為了徹底批判杜林的“永恒真理觀”和“永恒道德觀”,恩格斯撰文指出:“人的思維是至上的,同樣又是不至上的,它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同樣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的終極目的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按它的個別實現情況和每次的現實來說,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669頁。)即便如此,蘇聯所建立的傳統社會主義制度模式依然可以說明:絕對論的“唯理主義”及其政治理論似乎擁有終結人類繼續探究真理之努力的“致命魅力”,從而會催生出絕對權力的憲法制度體系;相反,以“有限理性”的“人性觀”為立論基石的“憲法釋義學”及“立憲科學”方可成為現代國家財政立憲制度之理論基礎,此為20世紀世界各國財政立憲實踐彌足珍貴的經驗教訓。
(二)價值論:自由權與社會權的沖突與協調
憲法價值是憲法所具有的滿足人類個體和群體與政治國家之需要的客觀屬性,也是指憲法基于其法律屬性發揮其功能和作用的一種理想狀態。憲法的產生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政治成果,也是人類社會內在的需求所在。憲法的某些價值屬性,在憲政歷史實踐中凝結為一些較為穩定的價值形態,積淀于各國的憲法文化之中,體現在各國憲法的文本與規范之內,成為憲法與憲政實踐發展、完善的靈魂與動力。如前揭所言,“人性尊嚴”為現代憲法的最高價值。(注:“人性尊嚴”是否是一項內含請求權功能的基本權利,還是僅得為已經內化于基本權利規范的最高價值準則,其保護范圍究竟為何,等等,對于這些,德國聯邦憲法法院迄今未有定論。參見李忠夏:《人性尊嚴的憲法保護——德國的路徑》,載《學習與探索》,2011(4)。)在規范意義上,以“基本權利”為表現形態的“基本人權”,則是內化于憲法規范體系中最為重要的價值形態,它在財政憲法上即體現為“納稅人基本權”。財政憲法學立足于財政的視角分析憲法的價值、價值形態及其規范基礎等重大理論問題,從而使憲法學能夠更加深入解釋憲法價值形成的原因,更加貼近現實的需要,更能為憲政實踐提供良好的理論指引。在此,我們可以從財政憲法學的角度探討基本權利保障機制中的價值統一與價值沖突。
從邏輯學上言,分類是根據事物的本質屬性或顯著特征將對象分為若干個類,使每個類相對于其他類都具有確定的地位;分類的根據越是接近事物的本質屬性,分類的價值越大。“分類則是人們關于某些對象的知識的系統化,這種系統化被固定于每門科學之中,而且在科學發展的相當長時期中都起作用。”(注:吳家國等編:《普通邏輯》,12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基本權利的“類型化”,我國憲法學者又稱之為“基本權利的分類”,因其涉及基本權利形態之間在法理內涵與保護方式上的差異,對于基本權利理論的發展至為關鍵,一向為中外憲法學者所重視。據學者總結,當前基本權利的分類方法主要有“二分法”、“三分法”、“四分法”、“六分法”、“七分法”、“九分法”等多種分類方法。(注:參見韓大元、胡錦光主編:《憲法教學參考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第302~304頁。)一般而言,基本權利乃人民針對國家所享有之憲法權利,基本權利之實現端賴于國家之作用;故而在傳統上,以國家作用方式主要為“消極形態”還是“積極形態”作為區分標準,可以將基本權利區分為“自由權”與“社會權”。最早對于公法權利體系進行體系化建構者,首推德國著名公法學家耶利內克,他在《主觀公法權利體系》一書中明確指出:“主觀公法權利僅由那些直接建立在法律身份上的請求權構成。”“被動地位、消極地位、積極地位、主動地位這四種地位窮盡了個人在國家中的成員地位。向國家履行義務、排除國家干預、對國家的請求權、為國家實施行為是理解個人公法地位的著眼點。這四種地位構成了一條上升的階梯。首先,個人順從地向國家履行義務而表現得毫無個人人格;其后,個人被賦予一個自主的、排除國家的領域;最終,個人意志得以參與國家統治權的行使,個人甚至被承認為國家統治權力的承擔者。”(注:〔德〕格奧格·耶利內克著,曾韜、趙天書譯:《主觀公法權利體系》,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第78頁,第79頁。)其實,正如王澤鑒先生所說:“請求權乃是要求特定人為特定行為(作為、不作為)的權利,在權利體系中居于樞紐的地位,因為任何權利,為發揮其功能,或回復不受侵害的圓滿狀態,均需借助于請求權的行使。”“請求權乃權利的表現,而非與權利同屬一物,此點于債權及其請求權最需明辨。”(注:王澤鑒:《民法概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第41頁。)換而言之,“權利指享受特定利益,法律所賦予之力”;“請求權可謂是權利作用的樞紐”(注:王澤鑒:《法律思維與民法實例》,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第63~64頁。)。可見,“請求權”乃是一種權利作用的集中體現,而非“權利”本身。故而,耶利內克的理論還存在諸多值得質疑之處,然則他“將人民與國家之間關系,所作的概念上身份區分,迄今仍有其合理功能與實用價值”,進而“彰顯出國家與人民之間關系的基本構造”(注:李建良:《憲法理論與實踐(三)》,臺北,學林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4,第41頁。)。實際上,這一理論對于后世學者進行基本權利的類型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耶利內克所說的個人在公法上之“積極地位”,乃是個人請求司法機關或行政機關予以保護的地位,其所體現者乃是傳統的“自由權”及其請求國家保護的“訴權”等權利,而非具有積極權利意義的“社會權”。但是,或許正是在耶利內克的啟發之下,“自由權”、“社會權”的基本權利“二元體系”理論得以形成——傳統的“自由權”包括生命健康權、人身自由權、財產權、經營自由權等,在公法意義上其實現端賴于政府之消極尊重,主要屬于“消極權利”;而新興的“社會權”則包括勞動權、生存權、請愿權等,其在公法上之實現有賴于政府的積極保護,故而屬于典型的“積極權利”。
然則,正如美國學者桑斯坦所言:“權利依賴于政府,這必然帶來一個邏輯上的后果:權利需要錢,沒有公共資助和公共支持,權利就不能獲得保護和實施。舊的權利與新的權利、以前美國人的權利與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新政以后美國人的權利都是這樣。福利權和私有財產權都有公共成本。契約自由權的公共成本不比衛生保健權的少,言論自由權的公共成本也不比體面的住宅權的少。所有的權利都需要公庫的支持。”(注:〔美〕史蒂芬·霍爾姆斯、凱斯·R·桑斯坦著、畢竟悅譯:《權利的成本——為什么自由依賴于稅》,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3頁。)實際上,“自由權”雖然主要表現為公民排除國家干預的“防御權”,但是也包含著對于國家之積極保護義務之“受益權”,方可有效對抗私法秩序中之其他主體,在訴訟等公法程序中方可獲取有效之保障;否則,此種“自由權”將形同虛設。而另一方面,社會權等“積極權利”亦當然包含有對抗國家公權力機構恣意侵入的“防御權”功能,譬如國家征收所得稅等課征稅收的權力不得侵害納稅人的“生存權”,此即“社會權”在憲法上“防御權功能”之體現。此外,為了保護納稅人的“自由權”與“社會權”,則公民參與公權力實施過程的程序性權利及請求救濟的權利必須受到嚴格保護。如此,我們可以將納稅人的基本權利的功能概括為“防御權”與“受益權”,而將其形態區分為三種類型,此即“自由權”、“社會權”與“參與權”。對此,筆者將在后文中再作詳細解讀。
學者李步云指出:現代法治國家的“權利”是“應有權利”、“法定權利”和“實有權利”三者的統一。(注:參見李步云:《走向法治》,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第425頁。)近現代世界各國的憲政實踐證明,人權保障的關鍵在于建立一個有限、有效的政府——這個政府必須是有效的,它才能切實履行各項職責,保障公民的各項基本權利;這個政府也必須是有限的,它才能避免濫用權力而侵犯公民的基本人權。要建立一個有效的政府,就必須建構一種合理的財政體制,以維續警察、監獄等政府機構的運作,否則,公民的人身自由等自由權利都無法得到基本的保障。而要克服政府濫用權力的傾向,首先就必須控制政府的財政開支,因為政府的存續與運作都有賴于財政提供的資財;控制了政府的財政收支,也就是扼住了政府權力機制的“咽喉”。至于近現代以來基本權利體系中新增的權利形態,如生存權、發展權,等等,其保障必須有政府的積極干預,那就更離不開公共財政及其憲政制度的支撐。正如馬克思所說,“權利永遠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所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第12頁。)從基本權利保障的物質基礎即財政的角度出發分析與研究權利問題,我們不難發現,盡管自由權與社會權均具有共同的憲法基礎即“人性尊嚴”,但是二者之間亦潛存“價值沖突”:過于強調“自由權”如“財產權”的憲法保障,勢必削弱政府財政能力和對于“社會權”如“生存權”的保護;片面側重對于“社會權”如“社會保障權”的憲法保護,則勢必加重公民稅負而損及納稅人的財產權等自由權。唯有于公共財政之理論視角,把握基本權利均衡保護的“憲政之道”,方可對于基本權利保護問題形成切合實際的理論觀點,使憲法上“尊重與保障人權”的價值理念不致產生“顧此失彼”之效果。
(三)范疇論:國家財政權與納稅人基本權的對峙與互動
學者張文顯認為:“范疇及其體系是人類在一定歷史階段理論思維發展水平的指示器,也是各門科學成熟程度的標志。”(注:張文顯:《法哲學基本范疇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第1頁。)李龍、周葉中更是明確提出:“任何一門學科體系的構成主要決定于兩大要素:一是基本范疇;二是基本范疇間的邏輯聯系。因此,研究憲法學的基本范疇是推動憲法學基礎理論研究,進而重構憲法學理論體系的關鍵。”(注:李龍、周葉中:《憲法學基本范疇簡論》,載《中國法學》,1996(6)。)但是對于范疇的研究又不僅僅局限于對范疇的語義分析。范疇來源于對一般原理的抽象與提煉,而且唯有在科學理論之上,才能建立科學的范疇體系。財政憲法學的基本范疇應該揭示財政立憲主義的一般原理,也應該反映憲法學學科的基本特征。憲法作為調整國家與公民關系的根本大法,“財政國家”與“納稅人”構成財政憲法學上的一對“憲法主體”。而“國家財政稅收權”與“納稅人基本權利”則作為財政憲法學上的基石范疇,構成財政憲法學范疇體系的第一層次。國家財政稅收權是一個復雜的構成體系,它主要包括國家的稅權、代議機關的預算批準權、審計監督權、財政部的預算編制權與財政監督權、各個國家機關的財政支出權,等等。納稅人基本權也是一個復雜的體系,它主要包括納稅人的自由權、社會權、請愿權、平等權等。這樣,由國家財政稅收權與納稅人基本權利為基點,就會延伸出一個不同層次與級別的范疇體系。對此,筆者將在后文中詳加論述。
憲法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它最終決定于社會的經濟基礎。我國傳統憲法學主要是從生產資料所有制的角度界定憲法的本源。近年來,也有學者力圖從商品經濟對憲法的內在需要的角度來探討憲法的本源問題。從財政憲法學的理論視角來看,近現代憲法制度的產生和發展,正是國家財政稅收權與納稅人基本權利互動之結果:其一,中世紀時期形成的私有財產權制度構成近現代憲政制度之歷史前提。歐洲封建時代,封建領主所取得的私有財產權已經不再是古羅馬法意義上的單純的私權,而是可以對抗君主的財政權的政治權力(權利),這種權力(權利)形成一種限制國家權力的憲政傳統,成為近代憲法的重要歷史淵源。從這種視角來看,秦漢以后古典封建制度的迅速衰落,乃是中國缺乏憲政根基的重要原因。其二,現代社會發達的商品經濟構成近現代憲政制度之現實基礎。商品經濟體制之存續,以公民個人的營業自由、消費自由等自由權利為前提,加之西方基督教倫理,衍生出現代憲法的“人性尊嚴”原則,這種經濟模式與倫理理念不僅有利于平等、自由、民主等憲法觀念之發展與傳播,而且更使社會財富形式在自由市場體制中發生轉換,國家的財政來源亦因此而由原來的田賦收入轉變為各項工商業稅收。這樣,當納稅人的權利意識覺醒之時,他們就會謀求積極推動憲政的發展進程,以憲法的形式保護自己的權利,特別是謀求限制國家權利保護自己的財產權利。即使是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政府雖然承擔了更多的經濟宏觀調控職能,也不能頻繁地干預微觀經濟的運行;否則,違背經濟規律的所謂“國家干預”只會擾亂社會經濟的運行秩序,阻礙社會經濟效率的提高。因此,現代商品經濟發展的運行規律強化了憲政秩序存續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從而也構成了現代憲法的經濟本源。
二、財政憲法釋義學:財政憲法學之基本形態
所謂“法釋義學”或者“法教義學”,德國學者阿列克西(Robert Alexy)認為它是一個“多向度的學科”,它至少表現在:(1)對實定法的描述;(2)對實定法進行概括性與體系性之演繹;(3)擬定解決疑難法律個案的建議。第一種表現形態是一種描述—經驗的向度;第二種是邏輯—分析的向度;第三種則是規范—實踐的向度。在描述—經驗的向度范圍內,可以區分對法官審判實務的描述與預測以及對立法者實際意圖的調查。邏輯—分析向度則包括對法律概念的分析以及對于各種不同規范與原則間邏輯關聯的研究。至于規范—實踐向度則是對于規范進行解釋,對于某些新的規范與制度提出建議與賦予理由,或者對于法院裁判所發生的實踐缺陷進行批判與提出相反的建議。法釋義學具有穩定功能、進步功能、減輕負擔功能、技術功能、檢驗功能與啟發功能,等等。(注:參見程明修:《行政法之行為與法律關系理論》,臺北,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第10頁,第19頁。)不論學者對之作何界定,法釋義學作為一種發端于古羅馬法學的“法解釋學”,其基本方法乃需要研究者以“歷史素養”與“系統眼光”(注:〔德〕弗里德里希·卡爾·馮·薩維尼著、許章潤譯:《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第37頁。),將分散于各部法典、判例與習慣、慣例中的法規范連成一個邏輯自洽的原理體系。基于此種理解,臺灣學者顏厥安、黃俊杰等人將“憲法釋義學”界定為“對特定有效憲法之體系性解釋建構”(注:顏厥安:《那日漸擴大的矛盾——代序》,載顏厥安:《憲邦異式:憲政法理學論文集》,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5。);其主要功能是,在憲法解釋上“協助解釋者確定條文之文義,避免解釋者于面對抽象之憲法概念時,難以具體化”(注:黃俊杰:《稅捐基本權》,48頁,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6。)。近年來,隨著憲政理念在中國社會的普及,憲法權威逐漸得到政治精英與學界精英的推崇。但是,憲法學在傳統法學體系中仍然被定位為理論法學而非實用法學(部門法學),難以支承憲法適用的時代課題。對此,林來梵提出:“中國憲法學者首先必須超越以宣傳憲法精神、解說(而非解釋)憲法內容的那種傳統理論,而去探究更為本源的、更為形而上的、真正以憲法現象為研究對象的基礎理論,才能超度出形而下世界的那種無常的苦海。”(注:林來梵:《規范憲法的條件和憲法規范的變動》,載《法學研究》,1999(2)。)“我們的時代呼吁憲法成為‘活法’,即不僅僅是治國安邦的總章程,而且應在維護公民基本權利的實踐層面直接得以實現。這要求憲法學內部的調整,以發展出一種功能回應這一需求。竊以為,首擔此重任者,非憲法解釋學莫屬。”(注:林來梵:《所謂“圍繞規范”——續談方法論意義上的“規范憲法學”》,載《浙江學刊》,2005(4)。)由此而言,中國憲法釋義學的理論構建,不僅事關中國社會主義憲政的前景,更是關系到中國憲法學能否回歸傳統法學,而不再飄零、乞食于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等其他社會學科。然則,中國憲法學真的能夠循著憲法釋義學的研究路徑,走出一條回歸傳統法學的“康莊大道”嗎?
德國法學家拉倫茨認為:“法學”是指“以某個特定的,在歷史中逐漸形成的法秩序為基礎及界限,借以探求法律問題之答案的學問。”“假使法規范得以主張其具有規范性效力,那么不可避免要提出此效力主張的根據及界限何在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法學本身不能回答,因為法學總是由現存的法秩序及其情狀中取得立足點。”(注:〔德〕卡爾·拉倫茨著、陳愛娥譯:《法學方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19頁,第74頁。)但是,對于憲法學而言,憲法規范“由誰解釋”及“如何解釋”的問題,或者說,憲法規范具有何種效力、此效力主張的根據及界限何在等問題,卻不能外在于憲法學而存在,因為:憲法解釋本身的正當性或合法性是基于分權體制下釋憲主體的憲法權限,故,不同的分權體制對于憲法解釋方法或憲法適用技術的選擇影響至深。憲法學者對于憲法文本中分權條款的理解不一,在缺乏權威解釋的條件下,尤其會造成理論上的重大分歧——中國憲法釋義學理論構建之艱難正在于此。而以財政憲法釋義學為范例之部門憲法學的興起,似乎為突破傳統憲法釋義學的邏輯困境提供了可能的發展路徑。
(一)“悖論”或“矛盾”:中國憲法釋義學構建的邏輯困境分析
“悖論是思維或理論中出現的一種似乎正反言說皆有理的現象,它困擾人的思維,有時甚至會有造成某種理論坍塌的危險。”(注:倪蔭林:《關于悖論本質及其研究之應然方向的新見解》,載《自然辯證法研究》,2006(2)。)中國憲法釋義學之理論構建,當前也面臨著這樣一種邏輯上的“悖論”或者“矛盾”——我國《憲法》“序言”最后一段明確宣布:“本憲法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規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同時,《憲法》第5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國家維護社會主義法制的統一和尊嚴。一切法律、行政法規和地方性法規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遵守憲法和法律。一切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行為,必須予以追究。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由此而言,憲法條款之具有直接的法律效力,并無疑義。但是,《憲法》第67條第1款又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有權“解釋憲法,監督憲法的實施”。本條中所規定的憲法解釋權與憲法監督權之具有排他性,至少是權威性,應無疑義,但是這樣一來,人民法院又如何有權適用憲法條款審理案件?如此,憲法釋義學發展將陷入一個“難以自拔”的邏輯困境:憲法明確規定它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其他一切規范性法律文件均不得與之相抵觸。繼憲法文本之后,2000年制定的《立法法》第78條也明確規定:“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一切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由此而言,法院可以此為依據拒絕適用違憲之法律及其他規范性文件,似是當然之理。另一方面,憲法又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享有憲法監督權與憲法解釋權,且在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體制之下,法院乃是由人大選舉產生并對其負責,報告工作,如法院行使釋憲權,不論其是否直接宣告拒絕適用某一法律規范,都可能被指責為“違憲”。于此前后悖逆的條款之中,財政憲法之釋義學研究,究竟該采取何種詮釋的路徑方具有完全的正當性?這個問題并非可以“其義自明”,而是引起了憲法學者持續不斷的爭論。
王磊認為:“憲法的適用是指國家司法機關根據法定職權和法定程序,應用憲法處理具體案件的專門活動。一般將這種活動稱為‘司法審查’或‘違憲審查’。”而“全國人大或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這種監督權屬于立法上的監督權,立法權一般不涉及具體個案,不屬于憲法的適用,更不能以立法上的監督來代替私法上的適用,況且立法監督也代替不了司法適用。”(注:王磊:《憲法的司法化》,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第19頁。)王禹更是從“憲法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的命題出發,提出憲法當然可以直接適用于公法案件與私法案件。(注:參見王禹編著:《中國憲法司法化:案例評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4頁。)與此截然對立的是,童之偉教授與劉松山教授提出要嚴格界定“憲法的適用”,并將人民法院排除在憲法適用權主體的范圍之外。他們認為:“憲法的適用,是指適格的憲法關系主體依照憲定職權范圍和憲定方式把憲法規范的一般規定應用于處理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等方面的具體事務或事項的活動。”“許多人、許多年來一再地脫離中國現行的憲法架構,強求沒有適用憲法的主體資格的法院去違憲越權適用憲法。這種做法不僅注定毫無成效,還造成時間、機會等寶貴資源的浪費,還給人們帶來了對憲法適用主體和憲法適用基本方式的認識的混亂、模糊等問題。在現行憲法架構下,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是適用憲法的主要機關,國務院、國家主席和中央軍委在行使職權的過程中,有時也有權適用憲法,但法院和檢察院現階段缺乏適用憲法的可能權力能力。法院判決書引用憲法與法院適用憲法完全是兩碼事。促使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充分適用憲法,同時發揮法院以及其他有關憲法關系主體在協助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監督憲法實施中的作用,才是實現民主憲政的根本途徑。中國的政治家、社會活動家和包括法學家在內的學者們需要學會離開司法機關來思考和推進中國的憲法適用。”(注:童之偉、劉松山:《論社會轉型時期的憲法適用》,載《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2007年年會論文集》,2007年10月。)
由上所言,中國憲法學界對于憲法解釋與適用的有權主體顯然尚未達成一致意見,1999年普通司法機關援引憲法條款審理的“齊玉苓案件”也引起了廣泛的爭議。司法機關審理普通案件究竟是否可以適用憲法條款,如何適用憲法條款?各種學說觀點都自稱以憲法文本為依據而各執一端,爭論不休!再者,現當代中國憲法學在尋求理論證立路徑上,逐漸形成了(幾乎)完全依賴西方法學資源的現狀。然而歐美諸國的憲法解釋原理本身也因其國別背景、尤其是因為其分權體制的差異而有所不同,其憲法釋義學方法及原理是否真的具有普適性?是否能夠真正對應于中國社會的問題情境?如果其方法與原理不能被當做“當然的前提”而予以尊重,中國的法學家們又該從何處尋求有效的理論支持呢?德國憲法學者Christian Starck指出:“透過憲法法院審判權開創的憲法的理性化經由學術而增強。由于學術不建造空中樓閣,并且抑制了概念的僵化與吹毛求疵的混亂,因此學術從憲法法院審判權中獲利。憲法學之主要任務在于,法釋義學式地探討憲法法院之裁判并且指出可能發生的矛盾。裁判愈多,對于有拘束力的憲法依據合乎科學的論理之思想內容的需求就愈大。”(注:〔德〕Christian Starck著、楊子慧譯:《權力分立與憲法法院審判權》,載《輔仁法學》,第三十三期。)憲法釋義學之發達,權威釋憲機關的憲法解釋活動乃是學術研究最為重要的發展動力。由于缺乏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權威解釋,司法機關的釋憲權又面臨諸多質疑,因而,不論是具有實證主義傾向的原旨解釋觀還是具有實用主義傾向的主觀解釋論,似乎均難以逾越“自說自話”的“邏輯困境”,無法以司法釋憲為基點構建“經世致用”的憲法釋義學體系。
(二)從“立憲科學”到“憲法釋義學”:財政憲法學發展的學術路徑
我國素有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術傳統,馬克思有關“經濟決定論”的思想對于理論界影響至深;尤其是馬克思對于“人的物質依賴性”的論斷,從中可以推演出“政府對于財政的依賴性”及“財稅問題乃是政府與人民矛盾之源”的結論,引起了憲法學者對于財稅問題的關注。(注:馬克思曾經指出:“使查理一世上了斷頭臺的英國革命就是從拒絕納稅開始的。以宣布北美脫離英國而獨立告終的北美革命也是從拒絕納稅開始。拒絕納稅在普魯士也可能是非常不愉快的事件的先兆。但是,使查理一世上了斷頭臺的并不是約翰·漢普敦,而是他自己的頑固不化,他對封建等級的依賴性,他想用強力壓制新生社會不可抗拒的需要的狂妄想法。拒絕納稅只是國王與人民之間分裂的標志,只是政府和人民之間的沖突已經達到緊張而危險的程度的證明。并不是拒絕納稅引起了分裂和沖突——它只是證明了分裂和沖突的存在。在最嚴重的情況下,它將導致推翻現存政府,推翻現存政治制度。但這根本不會觸及社會基礎。因此,在當前的情況下,拒絕納稅正是社會對于威脅其基礎的政府所采取的一種自衛手段。”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第304頁。)特別是受臺灣葛克昌等學者的影響,財政憲法研究在近年來蔚然成風,儼然已經成為憲法學理論的新興領域。(注:臺灣大學教授葛克昌的兩本著作對大陸財政憲法之法學研究深具影響力。參見葛克昌:《稅法基本問題——財政憲法篇》,臺北,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6;葛克昌:《國家學與國家法——社會國、租稅國與法治國理念》,臺北,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6。)從時間上看,財政憲法問題引起法學界的關注,大體上始于21世紀的最初幾年。張守文在《財政危機中的憲政問題》一文中明確提出,“憲法的缺失”是造成中國現階段財政危機的一個重要的法律原因,認為“財稅法制要體現憲法精神,形成憲政秩序”,才能形成良好的公共經濟秩序。(注:參見張守文:《財政危機中的憲政問題》,載《法學》,2003(9)。)王怡在《立憲政體中的賦稅問題》中提出:“當前的財政危機導致對源自民間的賦稅的依賴性增強,從而凸現出賦稅合法性的危機。解決這一危機的方向是繼續沿著財產權入憲的思路,確立‘稅收法定’的憲政主義的賦稅模式。”(注:王怡:《立憲政體中的賦稅問題》,載《法學研究》,2004(5)。)劉劍文主編的《財稅法論叢》中發表了許多相關的論文,如焦建國的《法律運營財政——日本的財政民主主義與立憲財政制度》(注:參見劉劍文主編:《財稅法論叢》第1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第441~464頁。),翟繼光的《稅收立憲的理論與實踐問題》(注:參見劉劍文主編:《財稅法論叢》第3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第1~21頁。),呂中梅、趙立新的《稅收的憲政之維》、姚來燕的《論財政民主》、丁一的《憲政下我國納稅人權利保護機制之設計》(注:參見劉劍文主編:《財稅法論叢》第5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等等。劉劍文明確提出:“在現代國家,人民與國家的基本關系就是稅收關系,稅收牽涉到人民的基本財產權與自由權,不得不加以憲法約束。”他還提出稅收立憲的基本事項主要是在憲法文本內確立“稅收法定原則”、“稅收公平原則”及“征稅權的劃分”(注:劉劍文:《關于我國稅收立憲的建議》,載《法學雜志》,2004(1)。)。此外,李龍與朱孔武及張永忠、王茂慶、錢俊文、陳必福等人也分別闡述了財政立憲主義的重要價值。(注:參見李龍、朱孔武:《財政立憲主義論綱》,載《法學家》,2003(6);張永忠:《我國財政立憲問題探討》,載《人大研究》,2004(11);王茂慶:《略論財政立憲在我國的可能性》,載《人大研究》,2005(5);陳必福:《財政立憲:我國憲政建設之路徑選擇》,載《亞太經濟》,2005(6)。此外,相關著作還有朱孔武:《財政立憲主義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從整體上看,近年來法學界對于財政憲法的研究主要是借鑒與總結域外財政立憲的經驗,對憲法文本中的不足進行反思,并試圖論證財政立憲之理論導向的正當性與普適性。然而,此種研究路徑之缺陷則在于,其研究方法未能系統采用傳統法釋義學之立場,從法規范的層面對財政憲法制度展開系統而精微的詮釋;在當前條件下,將過多的研究精力置于立憲方案之探討上,其學說闡述雖立意高遠,在實踐中卻遠離中國的財政稅收的司法執法現實,無異于搭建“空中樓閣”,從直接層面上看畢竟無益于學理之演進。拙著《論公共財政與憲政國家》出版之后,承蒙各位學界同仁看顧,多有深刻精辟之批評意見,廖欽福即指出:“本書對于中國大陸的財政問題,試圖從憲政的角度進入,以立憲主義的歷史、價值、制度、原則等進行分析,提出公共財政與財政憲法學的一種理論前言,當屬難得,已經足以擔當本書所稱‘理論前言’的角色。但是,可能要面對的問題在于,當諸多的財政爭議面臨憲法爭議,亦即,經由財政憲法為合憲性的控制,當屬財政權力性與公共性可否有效檢驗的指標,不過,在中國大陸目前尚有爭論的違憲審查機制,其定位問題,乃至于其運作與效力,都是一個不容易解決但不可回避不談的難題,此有待時間的解決,若將來有相關案例,可就個案為單點深入討論,將可見林又見樹。”(注:廖欽福:《兩岸財政憲法的對話——周剛志〈論公共財政與憲政國家:作為財政憲法學的一種理論前言〉評介》,載《月旦財經法雜志》,2006(7)。)誠然,就現在兩岸財政憲法的研究風格之比較而言,臺灣學者以“大法官釋憲制度”為依托,已然在憲法釋義學領域內登堂入室,更兼之以財政憲法規范統合財稅法學研究,其學理之闡微精密,在學術研究造詣上已經漸入佳境,而大陸學者則囿于違憲審查制度尚不發達之故,憲法釋義學如前文所云乃陷入邏輯困境,難以在法解釋學層面實行精密細致的操作。但是,如從“部門憲法學”的發展思路而言,則大陸的財政憲法研究之實現由“立憲科學”到“憲法釋義學”的轉型,進而以財政憲法之規范研究統合財稅法領域的法解釋學操作技術,并無不可;我們甚至可以說,恰恰是財政憲法學之作為部門憲法學研究的典范,可以超越傳統憲法釋義學在我國適用的邏輯困境,為憲法學返歸法學體系開拓廣闊的發展空間。
蘇永欽認為:“部門憲法的釋義學不同于傳統憲法釋義學之處,主要在于它是從實存的秩序切入,去認識整理該秩序的基本、最高與結構規范,而不是從規范本身切入,去做體系化的整理。”“部門憲法正是在憲法針對不同社會部門開始作分殊化解釋后,順勢發展的自然結果。部門作為一個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次體系,一個實存的可供參照的秩序,可為釋義學在整合人權、國策和政府體制的規定,乃至厘清主觀權利與其各種客觀效力之間的關系時,提供一個較清楚的圖像與方向。”(注:蘇永欽:《部門憲法——憲法釋義學的新路徑?》,載翁岳生教授祝壽論文編輯委員會:《當代公法新論——翁岳生七秩誕辰祝壽文集》,臺北,元照出版社,2002,第759頁,第765頁。)具體言之,作為部門憲法釋義學的財政憲法理論,乃是從實存的財經法秩序入手,基于法規范之效力位階及層級體系的基本認識,去揭示財稅法體系中的最高位階規范,并以此統合整個財稅法規范體系,于是憲法與各部門法之間的傳統隔閡被打破,憲法精神借助于法解釋學的技術原理,自上而下地貫入低位階的法規范之中,超越形式法治與實質法治的形而上爭辯,在實在法體系內部實現正義價值的規范法學理想,正可以由此而達成。由此,以財政憲法學為典范的部門憲法釋義學之理論構建,可望走出一條熔域外普適法理與本土具體法制于一爐的“康莊大道”,其應用前景似已依稀可見。當然,為尋求此種理論推演的具體路徑,首先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就是“財政憲法”本身的定位問題;或者說,我們對于“財政憲法規范”的詮釋,是否應該局限于憲法文本之內的財政法規范?在這一問題上,學者之間顯然還存在諸多意見分歧。葛克昌曾經從狹義、廣義以及實質含義等幾種角度予以界定。(注:參見葛克昌:《稅法基本問題——財政憲法》,臺北,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6,第97頁,第98頁。)而蘇永欽也認為:實質憲法的承認則勢將破壞特別修憲機關與程序所要嚴格區分的法律位階,這真是實質憲法說的致命缺陷。故而,未來探討部門憲法,應該就以形式意義的憲法規范為其法源,避免實質意義的提法。就臺灣地區而言,形式意義的“憲法”規范,除了“憲法”條文之外,還可包括前面提到的屬于“憲法”先期理解的少數法律原則。另外具有“憲法”位階的“大法官”解釋、“憲政”慣例,當然也可納入。但除此之外,都不能當成部門憲法的法源。(注:參見蘇永欽:《部門憲法——憲法釋義學的新路徑?》,載翁岳生教授祝壽論文編輯委員會:《當代公法新論——翁岳生七秩誕辰祝壽文集》,臺北,元照出版社,2002,第757~759頁。)
實際上,盡管各國制憲者的立憲觀念各不相同,憲法文本之內的財稅法規范也各有差異,在一國實在法規范體系內部,必然存在高位階規范,它可以在法解釋學操作中起到統合、協調之功能。是故,財政憲法之研究,實不必囿于憲法文本內之特定條款,凡屬財政法規范體系中具有最高效力位階及相近屬性者,概屬財政憲法釋義學之研究范圍。當然,如果高階規范之存在形式與內容,明顯有背于憲法文本或憲政精神,則尤須從立憲科學的角度予以批判性的分析,以期憲法文本之完善,可以為憲法釋義學的發展奠定更為堅實的憲政基礎。
(三)“合憲性推定”與“合憲性解釋”:財政憲法釋義學的具體研究路徑
憲法釋義學的發達,所不同于一般法律釋義學者在于,研究者需對憲法所定之實在法秩序,尤其是分權秩序有非常準確的把握——憲法解釋方法之選擇,自由空間之大小,等等,其實均與一國憲法所規定的分權體制下、不同機關所享有之不同權限有緊密之關聯。如前文所云,我國憲法釋義學發展的邏輯困境則在于,由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之存在,及全國人大常委會享有憲法所規定的憲法監督權與憲法解釋權,法院能否解釋與適用憲法、如何解釋與適用憲法便成為一個“悖論”。筆者以為,唯域外法學中的“合憲性解釋”一途,于法律之“合憲性推定”前提下,方得解決憲法之直接司法適用的難題,并以此構筑憲法釋義學的“煌煌大廈”。茲于后文分述之。
第一,法律之“合憲性推定”乃是財政憲法學等部門憲法釋義學展開的基礎。黃茂榮指出:“賦予法院判斷法律之違憲性的責任,才能培養出法院判斷法律之違憲性的能力。不然,法院的憲法素養將在‘司法院大法官’的監護下,隨著立法機關所制定法律的被推定為無違憲性的原則,而慢慢地萎縮下去。”(注: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代民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第460頁。)誠哉此言!但是,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下的人民法院而言,全國人大常委會既然享有立法權及權威的憲法解釋權與憲法監督權,它所具有的法律權威則并非法院所能挑戰。故而,法律之享有合憲性推定的地位乃勢所必然。至于何謂“合憲性推定”,韓大元認為,“合憲性推定原則”的基本內涵是:“任何一個違憲審查機關的權力都是相對的,特定機關在行使違憲審查權時應考慮審查對象涉及的因素,要在合理的范圍內有節制地行使違憲審查權,以減少可能引起的社會矛盾與社會震動。當判斷某一項法律或行為是否違憲時,如沒有十分確定、有效的依據認定其違憲,則應該盡可能推定其合憲,作出合憲性判斷,避免違憲判決。”(注:韓大元:《論憲法解釋程序中的合憲性推定原則》,載《政法論壇》,2003(2)。)就中國現有的權力體制而言,法院對于全國人大及全國人大常委會所作的“合憲性推定”似乎并非僅僅體現在“盡量少做或者避免違憲判決”的層面,而是基于對全國人大及全國人大常委會不可挑戰的法律權威性,對其所制定的法律一般均得在效力上直接推定為“合憲”。這當然可能會導致憲法本身的“柔性化”,只是此種“憲法柔性化”的弊端并非法院所能克服;法院所能孜孜努力者,只能是在恪守自身職權范圍內利用法律適用當中的解釋權對之作“合憲性解釋”,盡最大可能削減“立法不慎”所帶來的違憲結果。當然,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所制定的法律在效力上一般需推定為“合憲”,并非其絕不存在違憲之可能。如前揭所述,《憲法》“序言”明確宣布了其自身的“最高法律效力”,并要求“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而《憲法》第57條亦明確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全國人大常委會是它的常設機關。由此,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須受憲法約束,乃是當然之理;人民亦得隨時對于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涉嫌違憲的行為提出質疑與指控,學者亦可從學理視角剖析其違憲行為之現象及危害。不過,在現行權力體制下,人民似乎只能通過“選舉”政治與輿論監督等途徑,訴諸全國人大的自我糾錯機制,以撤銷或改正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違憲行為,而不能訴諸“憲法訴訟”等路徑求諸最高人民法院的“違憲審查”。
第二,法律的“合憲性解釋”乃是財政憲法學等部門憲法釋義學展開的具體路徑。所謂“合憲性解釋”,簡單地說就是“依據憲法解釋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蓋憲法作為國家根本大法,它不僅作為其他一切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文件的正當性依據,而得通過約束立法權而間接影響法律的適用,更可作為闡釋法律之目的、法律之基礎等法律解釋因素的權威文本,而直接影響法律解釋等法律適用過程。唯“合憲性解釋”在法解釋學中究竟是“憲法適用方法”、“法律解釋因素”,還是重要的“解釋原則”,理論界還存在諸多不同觀點。茲舉三種觀點為例:其一,憲法適用方法說。吳庚先生認為,合憲性解釋常被認為源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的案例,實則早存在于各國司法實務之中。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有關合憲性解釋的判決不勝枚舉,其基本要義在于依據憲法精神來扭轉法條的通常理解,而盡量避免法律的違憲宣告——“法律條文運用不同解釋規則加以解釋,如果所有的結論都認為與憲法不符,只好宣告其違憲。反之,若只要其他有一種結論可避免宣告該項法律違憲時,便優先選擇將它作為判決的結論。”(注:吳庚:《政法理論與法學方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363頁。)其二,法律解釋因素說。黃茂榮認為“合憲性”乃是“法律解釋的一種因素(控制性因素)”,其功能在于確保法律解釋的結果,不逸出“憲法”所宣示之基本價值決定的范圍。雖然學說上常將解釋因素與解釋方法替代使用,但是將“因素”稱之為“方法”者容易傾向為,解釋者可孤立適用其中的方法之一,并稱之為文義解釋、歷史解釋、體系解釋或目的解釋。(注: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代民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第359~360頁。)其三,法律解釋原則說。蘇永欽在系統考察合憲性解釋的理論與實踐之后認為,一般所稱的合憲法律解釋實際上指涉錯綜復雜的解釋活動,包括違憲審查機構通過違憲審查所進行的合憲控制,以及普通司法機構在法律適用過程中援引憲法所為的法律解釋活動。作為一種貫穿“方法”、“規范”、“操作”的合憲法律解釋原則,其內涵可以表述為:“執法者與司法者各依其功能,在規范內容的發現或創造活動中,因應社會現實,配合修憲者與立法者的意旨,將憲法與其下位法規范互動動態調整而維持法律體系的和諧。”(注:蘇永欽:《合憲性控制的理論與實際》,臺北,月旦出版社有限公司,1993,第111頁,第117頁。)此外,“合憲性解釋”的反對者如德國學者Betterman等人提出,“合憲性解釋”名為“規范解釋”而實為“規范監督”,就違憲審查機構而言此項方法之適用是其放棄違憲審查之責任,且有扭曲立法者原意之嫌疑。(注:參見吳庚:《政法理論與法學方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365頁。)可見,當前憲法學界對于“合憲性解釋”仍然是眾說紛紜、褒貶不一。但是,憲法之處于實在法體系的最高位階,當具有實在的法律效力;而且由各種法規范所組成的法律體系在憲法導引下方可被整合為和諧一致的法律秩序,此種內含法律體系觀念乃是法解釋學技術操作的前提。
一般而言,在建立了專門違憲審查機構的國家,普通司法機關在適用法律時,如果發現在法律規范的文義解釋射程內無法做成合乎憲法的解釋,則需要將其提交給專門機構予以違憲審查,該機構在法律的“合憲性推定”條件下做成法律的“合憲性解釋”,盡量避免法律違憲之裁決。當法律規范在文義上存在多種解釋可能時,普通司法機關選擇最為符合憲法的解釋方案,此即作為法律解釋方法的“合憲性解釋”。瑞士學者Campische與N.Muller等人整理出合憲性解釋的三種規則:一是單純的解釋規則,指憲法相關規定應在法律解釋時直接發生一定影響;二是沖突規則,指在數種可能的法律解釋中應優先選擇與憲法內容相符者;三是保全規則,指當法律有違憲疑慮而有數種解釋可能性時,應選擇不違憲的解釋。蘇永欽認為,由于各國情況不同,很難說哪一種是合憲解釋的“原型”。但在專設憲法法官的國家,一般使用顯以第三種情形為多。因為此中“保全規則”可以并入“沖突規則”,而“解釋規則”特指規范內涵的初步解析,故而“合憲性解釋”的操作規則可以分為“解析規則”與“沖突規則”,后者再分為涉及違憲疑慮者與不涉違憲疑慮者。(注:參見蘇永欽:《合憲性控制的理論與實際》,臺北,月旦出版社有限公司,1993,第84頁。)以上諸種觀點,無非是著意于法律文義解釋上可能存在的分歧,而以憲法規范為依據,從法律的目的、體系及功能等諸種視角探討最優解釋方案,使其符合憲法之要求。
德國學者魏德士曾言:方法論的問題最終涉及法治國家權力分立的問題,也就是國家的權力分配及其透明度的問題。而那些認為方法論具有非歷史及非政治性的文獻中,法律方法的這個功能被誤解或否認了。(注:參見〔德〕伯恩·魏德士著、丁小春、吳越譯:《法理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第292頁。)以“法律解釋方法”為主要內容的法學方法論,看似具有超越國界的一般性法理準則之價值,實際上始終無法脫離各國憲法所確立的分權體制之框架。“合憲性解釋”作為違憲審查機構適用憲法解釋法律的方法,其適用范圍正在于該機構與立法機關的權力界限;其內含著“放棄違憲審查權”及“曲解立法者原意”之傾向,與公然行使違憲審查權一樣存在破壞憲法分權體制的風險,唯有在兩大憲法機構均保持某種程度的憲法分權共識下方有協調之可能。而在更多的情況下,“合憲性解釋”乃是作為普通司法機關解釋法律的一種路徑而存在——眾所周知,我國的憲法監督主體是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因其同時又是法律制定機關,故而適用“合憲性解釋”方式審查法律的概率極小,而人民法院以“合憲性解釋”方法對法律盡量做成合乎憲法規范之解釋則有很大的適用空間。因此,在我國現行分權體制下,“合憲性解釋”主要指普通司法機關的一種法律解釋方法,譬如:張翔認為:“法官作為受憲法約束的公權力主體,基于其憲法義務,有在具體案件中對法律進行合憲性解釋的必要。合憲性解釋并非憲法解釋,而是法律解釋的一種方法。”(注:張翔:《兩種憲法案件:從合憲性解釋看憲法對司法的可能影響》,載《中國法學》,2008(2)。)然而,“合憲性解釋”也涉及法官對憲法的認識,一般以法官于裁判文書中援引憲法條款解釋法律為標志。(注:童之偉、劉松山兩位教授認為:“法院在判決文書中引用憲法條文,不等于適用憲法。”(童之偉,劉松山:《論社會轉型時期的憲法適用》,載朱福惠主編:《社會轉型時期的憲法課題——中國憲法學研究會年會論文集2007年卷》,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第20頁。)確實,援引憲法條文并非一定是憲法適用,但是適用憲法卻必須先援引憲法條文;因為從技術上講,憲法適用首先必須明確“大前提”即被適用的憲法條文。此外,依據蘇永欽的觀點,應該區分“單純合憲認定”與“合憲性解釋”。當法律解析既未引用憲法,又未在數種可能解釋中引用憲法作為判斷標準時,并非合憲法律解釋。參見蘇永欽:《合憲性控制的理論與實際》,臺北,月旦出版社有限公司,1993,第90頁。)如此一來,雖然法官主要是適用法律裁決案件,其在援引憲法條款時仍然不免需要對憲法進行解釋;此種意義上的解釋是否包含著“憲法解釋”?因為在中國現行憲法體制下,人民法院并無權威的憲法解釋權,那么法官進行“合憲性解釋”的時候又如何保證其“憲法解釋”的準確性與正當性?正是基于此種疑問,謝立斌提出:“即使我們能夠在理論上證成法律的解釋應當合憲,但是,我國并沒有一個類似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的機構來監督、審查普通法院對于法律的解釋是否合憲。換言之,中國憲法缺乏一個制度層面的代言人。當然,在尚未建立違憲審查機構的情況下,憲法學者也可以對憲法進行解釋,然而,這種解釋即使再有說服力,它對于普通法院的約束力只是一種軟性的約束。”(注:謝立斌:《德國法律的憲法化及其對我國的啟示》,載《浙江社會科學》,2010(1)。)其實,在我國現行憲法體制下,盡管我國并沒有一個類似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式的違憲審查機構,但是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集立法權與憲法監督權于一身,法律、尤其是憲法性法律本身包含對憲法相關條文內涵的界定,它對于法院具有硬性的約束力。在這種意義上,法院的“合憲性解釋”不僅要參照憲法條文,還需要參照法律、尤其是憲法性法律。須注意者,以法律解釋憲法,看起來好像違反法解釋的基本規則,是以“下位法”解釋“上位法”,實際上這種解釋方法恰恰深刻體現了憲法解釋的重要特征:憲法解釋不同于一般法律解釋者在于,民事、刑事與行政法律中,司法機關作為案件的終局裁決者,對法律享有權威的解釋權;而憲法乃是事關公民基本權利與國家權力體制的根本大法,原則上不能由某一個國家機關、特別是司法機關來獨享解釋權,否則必形成某一機關的凌駕地位,以致有憲定分權體制被破壞之風險。而且,既然立法機關擁有憲法授予的立法權,那么它對自身憲法權限之內的事務應當具有決定權,甚至是最終的決定權,對此釋憲機關應當盡量予以尊重。尤其是在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及其常設機關集法律制定權、憲法解釋權與憲法監督權于一身的權力體制下,其立法意志、尤其是它在憲法性法律中所體現的立法意志,當然代表了其憲法決斷意志,故而我們對于其憲法意志之探詢,可以從憲法性法律中尋求之。在這種意義上,“法律的合憲性解釋”與“合法律的憲法解釋”自然融為一體,普通司法機關的“合憲性解釋”以憲法文本及憲法性法律中蘊含的憲法決斷意志為基礎,可資為吾等研究中國憲法適用狀況的實證基礎。進而言之,在中國現行憲法體制下,“合憲性解釋”作為憲法作用于法律解釋而得以間接適用的基本路徑,正是未來中國憲法適用的前景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