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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正是一種規范性價值

人的各種活動都是指向自身的,是一種具有“為我性”特征的活動。我們平時常說人的活動是有目的的活動,無非是說這些活動中都包含著一種目的,各種努力都朝著這種目的運動。目的是現實活動著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而確立的,是人為的,又是為人的,是對行動結果的一種超前的觀念把握。目的一旦確立,它不僅規定人的各種努力的方向,而且是評價人的實際活動中的各種條件、各個環節、各種努力的一種標準。人類一切具體活動,無論采取何種具體存在形式,都只是作為人自身存在與發展的一種手段而獲得意義,也相對于各種具體目的而對活動的條件、手段、結果等進行著評價。無論在哪個層次上,達到了目的或實現了目的謂之成功,反之就是失敗。所謂失敗,即是說此前的各種努力是“白費勁”,所進行的勞動是“無效勞動”或“無用勞動”。人的價值本質上是一種能夠創造價值的價值,創造價值又是為了能夠占有和消費這些價值。這樣,在人的創造價值和占有消費價值之間,就形成了一個環形的過程。簡單地說,在創造、生產與消費之間,一方面是生產決定消費,因為只有生產出來的東西才能進行消費,消費總是在生產發展的基礎上進行,生產發展到什么程度,消費也就在什么程度上進行。但在另一方面,消費又決定著生產,消費為生產提供了觀念上的對象,提供了生產活動的目的,人們正是為了消費才去進行生產的。它們之間完全是一種互為前提、相互作用的辯證關系,是人的活動過程中的不同環節之間的內在聯系。在簡單的、孤立的、自給自足的家庭小生產條件下,自己生產的東西自己消費,不同的生產者之間沒有什么太多的經濟聯系,彼此就像是一個一個的土豆,他們之間的交往主要限于地緣、血緣和親緣的交往,相對來說社會關系、社會管理和社會秩序等也都比較簡單。而在社會化大生產的條件下,在商品生產成為社會主要的生產方式或主導性的生產方式之后,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商品生產是為他人而進行的生產,是為了交換而進行的生產,是需要以市場作為中介而進行的社會性生產。在這種條件下,生產的技術分工和社會分工都大大發展了,資源配置的問題、財富分配的問題突出出來了,人們進行選擇的自由空間也大大拓展了,各種經濟交往和社會性關系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復雜的系統,這也就使得社會的管理問題、社會制度和秩序的問題都成為突出的問題,需要進行研究和精心設計的問題。但從最基本的層面看,還是價值創造和價值占有消費的問題構成了一個中心線索。人們為社會創造了價值,就需要得到社會的回報,以一種形式付出的,需要以另一種形式取回來,這正如經濟學上的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構成的環形過程一樣。只是這里的價值不單是物質價值或物質財富,也包括有利于創造價值的各種資源,如機會、榮譽、社會地位、基本權利和權力等,這也不僅僅是一個經濟領域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對資源的分配或配置的制度安排問題。無論是哪一種社會,對這個問題解決得比較好就比較公正,也就是說,在付出與獲得之間、所得與應得之間、權利與責任之間,建立了一種較好的平衡,人們進行生產和創造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就會比較高,各種資源的利用率就比較高,廣義上的社會活動效率也就比較高,發展也就比較快。

社會是人們交往活動的產物,是人們的各種活動的總和,人們之間只有結成一定社會關系才能發生與自然的關系,即人們總是結成一定的關系才能進行物質生產和財富創造的活動。而無論在生產實踐過程中,還是在交往實踐過程中,都需要有一定的規矩和規范。所謂“不依規矩,不能成方圓”,直接地看是一種技術性要求,即沒有規和矩就畫不出方形和圓形,擴大地說則是一種隱喻,意味著各種社會活動都要有一定的規范,否則就沒有標準,就會亂套,就無法進行社會管理。

這些規范多種多樣,但大致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規范主要是生產性活動所需要的,比如我們平常說的技術性規范或技術性標準,就是從生產過程中直接產生的,是生產經驗的一種總結和提煉。技術性規范往往特殊性比較強,不同行業甚至不同的生產活動領域都有自己的規范,是從事這類生產活動必須遵守的。這里說的生產性活動,包括物質生產,也包括精神生產,各有自己的不同門類,各個門類都有自己的規范,而每種規范相對都有自己的邊界或范圍,這是與這類活動之對象的特殊規律及其規定的活動本身的特殊規律直接關聯的。技術性規范直接服從提高活動效率和效益的目的,其合理性問題也可通過效率和效益來進行比較直觀的檢驗。這類規范相對來說爭議比較小,比較容易達到一致,直接拿來橫向移植的可能性最大。

第二類是社會交往的規范,是人們之間進行各種交往活動需要遵守的規范。這類規范可以稱之為社會規范,它是人們的交往實踐經驗的一種總結,是為了解決交往中存在的問題、維持一定的社會秩序而形成或確立的行為規矩。這里說的“形成”,體現了這些規范產生過程的自發性或自然性,比如許多規范就是人們通過習慣形成的,或者說風俗習慣就表現著這類規范;這里說的“確立”,則意味著是通過有意識的設計來制定和推行的紀律、法律、規章、制度等。這類社會規范,其合理性如何,不但要看其具體的效果,即維護和形成一定社會秩序的作用,更需要從更高的標準來對之進行審視,因而由于人們的立場和觀念不同,會出現較大的分歧和爭論。

第三類是人們向往、期望的一些理想化的“模范”或“范型”,這些模范或范型可以是一種人格化的存在,也可以是一種境界或狀態,還可以是一些理論化或觀念性的東西。這些模范或范型往往是通過社會精英的文化創造而形成,通過社會權威系統地教化而確立,表現為社會意識形態的某種總體精神或基本理念。如果說社會規范都是一些比較具體、明確的規矩,那么這些模范或范型則是比較形而上的理論化觀念性的東西,如果說社會規范主要是通過一定的具體措施來予以保證其權威性和有效性,那么這些模范或范型主要是通過人們內心的信念、信仰來起作用,對自己的行為進行約束、范導、形塑,也是自覺認同一定社會規范的依據。自由、平等、民主、公正、正義、權利這些現代的價值理念,實際上都屬于此類,它們盡管不是具體的社會規范,可卻為現代法律制度、具體道德規范等提供著合理性的根據。

所有這些規范,都是人自己設立的,都是為了規范人們的活動和行為而設立的。如果說技術性規范更多地在主客體相互作用的過程中發揮作用,或是認識客體,或是改造客體,或是創造新的客體,那么社會規范則主要是在主體間相互關系中發揮作用,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和競爭合作中解決糾紛的規矩,二者的工具性價值都比較明顯。而模范,作為一種可仰慕、可信仰的理想性的東西,作為社會規范合理性的根據,往往被當作是一種目的性和終極性的存在,當作是一種內在價值甚至是其他各種價值的最終尺度。歷史上的神、上帝、圣人,或現代的自由、平等、理性,就都承擔過這種角色。但在實際上,這不過是人為自己確立的一種終極性尺度,而且往往是借助于一定的權力,或是宗教的權力,或是政治權力,或是話語權力和真理的名義而形成的所謂“終極性”規定,也是為了解決不同個人、不同地區、不同集團因價值標準的不統一而引起的社會性糾紛而作出的一種設計、一種規定。

在哲學價值論的視野里,我們把價值看作是一定的事物、存在等對于人的存在和發展的意義,能夠滿足或有利于滿足人的存在和發展需要的是有價值的,否則就是無價值的或是具有負價值的。這里說的一定的事物,既包括各種物,也包括各種事,既包括物質性的實體性的存在物,也包括精神性的人工創造的存在物,還包括人自身,還有各種關系、傾向等,總之,它們的價值都在于對于人的存在和發展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看,各種規范也是一“物”,說一定的規范是好的、有價值的,無非是說它們有利于人的發展,有利于形成和穩定社會秩序,有利于提高活動的效率。這說的是規范的價值,包括那些“模范”、理想等的價值。規范價值不同于規范的價值。規范的價值,是把規范作為價值客體,看它對人有什么價值,而規范價值則不然。所謂規范價值,簡略地說,就是由社會地、歷史地、文化地形成的一定規范所規定的價值。規范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價值標準,同時也是人們的評價標準。比如一定的道德規范,既是人們進行道德評價的標準,也是一定行為是否具有道德價值的標準。一定的法律規范,既是法官判定一定行為是否違法的標準,也是其是否違法的準繩。價值標準與評價標準的這種統一,是社會性地確立起來的,是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而存在的。與直接滿足個人或社會的需要而形成的非規范價值相比,如果說在這些非規范的價值中,主體需要及其獲得滿足的直接性、具體性、個別性、經驗性都非常突出和明顯,多元性是主導性方面的話,那么規范價值則更多地表現為一種主體普遍性、社會統一性、文化規定性的特點,更多地需要通過主體間關系,包括同時性的不同主體間的交往關系、共同性與個別性的關系,也包括歷時性的代際關系和文化傳承關系來得到合理的理解和說明。文化作為一種人為的且為人的程序,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現為一定的規范,各個方面的規范,正是學習、了解和懂得了這些規范,并能用這些規范去約束自己,評價各種現象,才算是實現了個人的社會化即“長大成人”,實現了從自然的人向社會的文化的人的轉化。也正因為這些規范,人們之間才能相互理解、預測、期盼、相信,才能進行有效的交往和合作,社會才真正成為一個社會,一個有機聯系著的社會。

任何社會都需要一定的規范,也都有一定的規范,以之作為人們行為、行動、言論、思維等的規矩和標準。對于不同時代的社會之間的差別、同一時代的不同社會之間的差別、同一社會的不同地區的差別,我們過去都沿著生產方式、生活方式、行為方式、思維方式這幾個方面來討論,這當然是對的,但這些方式之作為方式,就都直接地與規范關聯著,通過一定規范體現出來,也即通過一定的規范價值體現出來。而在另一方面,這些規范又是歷史的產物,歷史的傳承性和延續性也是很明顯的。在規范中,體現著差異性與共同性、現實性與歷史性的辯證統一。

各種社會規范,都具有某種超越個人需要、個體性價值標準的意義,其中的那些理想性的“模范”其超越性意義就更為突出明顯,它們一方面是從社會整體和人類文明的高度對作為個體的人的一種范導和形塑,是人們在交往中為了使個人突破其局限而提升為社會性的文明人的一種文化形式。這是其一般意義的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社會統治階級和思想家們為保證其統治秩序而進行的規定和論證。馬克思說得好,任何時代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他們為了論證其統治的合法性,往往將自己的價值觀說成是具有普遍性意義的,代表了人類文明的價值觀。這是其特殊意義的方面。這兩個方面往往交織在一起,其提升個人的功能與壓抑個人的功能也結合在一起,無論在道德規范還是在其他制度性規范方面都是如此。

當一些思想家沿著理性主義的思路,忽視這些觀念的社會歷史根源和階級基礎,只從邏輯上進行推論梳理的時候,就可能把這些模范性的觀念看作是價值的最終源泉或最終標準,認為只有此類價值才是從哲學價值論的角度所說的價值,是哲學價值論的真正的研究對象,而它們不僅不能從人們的具體需要中合乎邏輯地推出,倒毋寧說是規定人們的需要是否合理、是否正當的根據。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價值論的角度看,實際的情況正好相反,這些模范或理念原本就是一種規范,是為了解決不同主體的價值標準之間的矛盾而產生的,是為了論證一定的社會規范的合理性而提出的,也是基于社會發展和人的發展的一定需要而存在并獲得其歷史的合理性的。離開了現實的社會發展和人的發展的需要,我們就根本不可能理解為什么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終極價值”是不同的,為什么前一時代的“終極價值”能夠為后一時代的“終極價值”所代替。當代中國的哲學價值論固然應該深入研究這些具有普遍性意義的價值,需要站在時代的高度提出一些符合當代時代精神的價值理念,但更需要考察這些所謂“終極價值”生成的社會歷史根源和本質,考察為什么這些在一定時代被當作是終極的、內在的價值而在另一時代就不再具有終極性、內在性的現實原因。否則就可能滑向或導致價值論上的唯心主義。

自由、平等、公正等概念都是一些歷史的范疇,是人對自己的權利和發展的社會條件的一種規定性的概念,也是人的發展達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提出并作為一種規范的概念。它們與其說是一些描述性的概念,不如說是一些規定性的概念,本身就包含著人們一定的期許,對人的發展“應該如何”的看法,或者說,一開始它們就是作為一定的價值概念、一定的價值觀而存在的,是直接地與人的發展程度以及對發展的社會條件的訴求聯系在一起的。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脫離社會發展的實際狀況和人的發展的具體階段,去發現或揭示關于自由、平等和公正的所謂的“永恒真理”,然后反過來用這種所謂的“永恒真理”來衡量和裁剪社會現實。社會公正根植于社會現實實踐,形成于人們之間、集團之間、階級和階層之間關于實際的利益、地位的相互斗爭和妥協的過程之中,來源于對處理人們之間交往關系的規矩和制度的認可,同時又提供著這些規矩和制度的合理性的解釋前提。它在本質上是發展著的人對人的發展條件的基本要求,是對人與人的關系狀態的一種應然狀態的期許,是人們對權利與義務、應得與所得、價值創造與價值享受的體制性安排合理與否的評價標準。人們追求社會公正,就是要在人的世界中獲得人所要求的人性價值,實現人與社會的和諧發展。社會公正從來不是一種超歷史的抽象的東西,而是與社會發展和人的發展階段相適應的,人們的社會公正觀念從來也不能超越一定歷史階段的經濟政治結構所規定的水平。

公正、公平、正義等是同一序列的概念,其間雖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但更多的是一種語用方面而不是實質上的差別。公正和正義在外文中原本就是一個詞,而公正和公平,都涉及“公”,意味著在處理主體間關系特別是公共關系中的“平”和“正”。公平、公正又往往與合理相連而用,如公平合理、公正合理,但這里的合理一般不是指合乎真理的合理,而是一種合乎常理、合乎情理的意思,是參與交往、涉及爭執或爭端的各方都能夠認同和接受的意思。一般來說,盡管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民族,公正的具體內容可能有所差別,但多把公正、公平當作是一種正價值或一種善來看待和理解。而在價值系列中,它們同屬于一種規范價值,而且是屬于那種為一定的社會性規范提供合理性根據的范疇。

既然涉及公共關系,就必然與一定的社會秩序問題聯系在一起,這樣我們也就可以明白,雖然公正有時也指涉著一種個人的品質(在這個意義上的公正,至少在漢語中更合適的詞應該是“公道”),或者說被當作是一種美德,麥金太爾就特別強調這個方面,但更為主要的還是與社會制度安排相聯系,被當作是評價社會制度的一種標準或尺度。當羅爾斯反復強調“公正(正義)是制度的首要價值”時,所突出的也就是公正與制度的這種關系。

任何社會的存在都需要一定的秩序,否則就難以形成一種共同體,就會在不同主體的對立和沖突中走向解體,而這種秩序正是依靠一定的制度來支撐和保障的。羅爾斯用無知之幕條件下主體之間的協約來解釋制度的產生,實際上并不符合歷史的事實。他自己也完全清楚這一點,他所謂的“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都不過是為了論證他的兩個公正(正義)原則而作出的一種思想設計或理想實驗,是為了理論上或邏輯上的完備性而設想出來的東西。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受人與自然關系的制約,財富的分配總是以可分配的財富的存在作為必要前提,另一方面,生活在一定社會條件下的人們并不是原子式的同質性存在,而是結成一定的家庭、分成一定的階層和階級、以一定的群體形式而展開自己的活動。社會活動就是這些不同的個體、群體、階層的博弈過程,是不同主體間既有競爭又需要合作、既堅持自己的獨立性又彼此交往體現出相互依賴性的過程。共同體為了不至于在內部成員之間的競爭和沖突中解體就必須確立一定的競爭規則、交往規范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文化上的規定。這些規則、規范、規定的創生與確立有自發的一面,它們并非來自某個天才、圣人的設計,而是取決于當時博弈雙方的力量對比,來自當時的特定歷史情境、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以及解決這些問題的歷史的和技術的條件所達到的水平。但同時也有理性建構和主體選擇的一面,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面對著一定的具體歷史問題,解決問題的路徑和方案往往不是一個而是多個,理論家們對不同解決方案的利弊分析、理論論證及其爭論,政治家們的智慧和彼此之間在妥協中達成的共識,也都在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這是一個自發性和自覺性統一的過程,是有目的的選擇和多種目的在相互磨合、彼此抵消中達成某種共識的過程,是不同的制度設計在歷史的競爭中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取的系統進化過程。

無論是對一定制度的選擇理由的論證,還是不同社會集團對一定制度的認同,以及后來的人們對既有制度的批評,公正都是一個重要的價值維度,是一種重要的甚至首要的價值標準和評價標準。作為一種價值標準,它首先體現著一定制度作為價值客體對于所涉及的交往各方、博弈各方的利益關系,能夠較好地照顧到各方利益和權利的制度,能夠使權利與義務較好統一的制度,必然有利于解決當下的問題,有利于社會的安定,有利于規范競爭行為、提高合作水平、擴大交往范圍,總體上就有利于社會共同體的穩定和發展。相反,一種不公正的制度,即使強制性地予以推行,也總是容易受到多方面的抵制和反抗,出現更多的矛盾和沖突,加劇社會的動蕩,增加制度成本,降低社會總體活動的效率。作為一種評價標準,它規定了人們對于一定制度的態度或理由,構成了一定制度的倫理基礎和文化輿論的支援力量。當人們覺得一個制度是公正或比較公正的時候,也就是對于其有一種正面評價的時候,就意味著比較認同這個制度,相應地也就比較愿意遵從這個制度,這就增加了這個制度的合法性和權威性,減少了執行方面的阻抗力量。

如此看來,公正作為制度的首要價值,首先和直接地表現為一定制度安排對于一定社會共同體的存在和發展的積極意義。這種意義必然要散射到各個方面,比如經濟生活的方面、政治生活的方面、文化道德的方面等,當然也就可以從多個方面、多種角度來進行研究和闡發。在這里我們應該注意的一個問題,就是囿于學科的分界而對公正的價值的分割,比如倫理學把公正當作是一種道德價值,而且僅僅當作是一種道德價值,政治學認為公正問題是政治學研究的對象,如此等等,這種分割不利于對公正問題進行深入全面的理解和把握,而且容易走向一種偏頗和形成遮蔽。

在一些人看來,用實際發生的效果或效用來說明和論證社會公正的價值,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經驗主義的思路,沒有顯示出社會公正的超越性意義,沒有證明“正義原則自身的正義性”,他們試圖尋找一種能夠既具有最終性也具有自明性的邏輯論證,比如像羅爾斯所做的那樣。其實,功利價值是一種人們在實際生活中遇到的最大量、最基本的價值,是價值體系中處于基礎性地位的價值。功利主義的缺點,不在于看到了功利價值及其重要地位,而在于只看到了功利價值,把一切價值都還原為同質的功利價值,把價值的多樣性壓縮到一個平面來進行比較。這樣就使自己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矛盾之中。相反地,如果試圖脫離實際的功利價值,完全從一種超越的、抽象的原則方面來進行證明,實際也是行不通的。

如果說制度作為對社會活動和交往行為的規范,本身就存在著提供一種社會性標準的作用,制和度這兩個詞原本就都有標準的意思在內,那么,公正就是作為一種規范制度設計和安排的原則,作為一種“元規范”而發揮自己的作用,也是作為評價一定制度的評價標準而存在的。正因為這個緣故,對于公正的討論往往具有很強烈的形而上的、非功利的或超功利的色彩,或是訴諸自然法,或是訴諸天理天意,或是訴諸人性,或是訴諸其他的什么,道德家們、理論家們似乎是在代表人類來爭論與探索關于公正的“真理”,其實他們總是離不開一定的文化傳統,離不開一定的社會集團的立場,無論他們是否自覺意識到這一點,這種聯系都是存在的。人們在評價一定的制度是不是公正、是不是合理的時候,作為其評價標準的公正觀也總是與他們自己的利益存在一定的關聯。這里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價值中立”,恰恰相反,人們在一定條件下所達成的共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價值性共識,是基于各自都必然要存在其中的社會共同體的利益或彼此的共同利益而形成的一種妥協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公正不是一條線或一個點,而是一個范圍、一個區段,其高線或理想狀態,是人們各得其所“都感到滿意”,而其底線,則在于博弈中對立或沖突雙方的“都可以接受”。

這里所說的“都感到滿意”、“都可以接受”,并不是整個社會的人們“都感到滿意”、“都可以接受”,在社會生活中,永遠都做不到這一點,也無須做到這一點,過去和現在無法做到,將來也無法做到。從方法論的角度說,那種把社會看作是無數個人的集合,因此每個人都有權利參與制定契約,都有權利制定制度,認同和同意就是每個人都同意,這種方法本身就是一種抽象的理論哲學的方法。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從來都沒有過這么回事。在社會沒有分裂為階級之前,即使依靠習慣法和傳統來進行社會公共事務的管理,管理階層與一般群眾的地位也是不同的,他們至少能夠在解釋習慣法方面有著一定的自由空間,或者說,在遇到矛盾的情況下,哪些習慣更重要,哪些規則更需要優先考慮,主要還是由他們說了算。而在社會分裂為階級之后,不同階級和階層處于不同的地位,制定規則的權力,頒布法律的權力,確立一定制度的權力,以及說明這些制度法律的合理性的話語權力,都是操縱在統治階級的統治集團手中的。用馬克思、恩格斯的話說,“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不過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 [5]。但如果把統治階級看作是鐵板一塊,那同樣是一種抽象的看法,因為統治階級并不是作為一個整體直接地進行統治的,他們內部也有分歧,劃分為不同的等級和利益集團,存在著各種矛盾和對抗性的力量。同樣地,被統治的各個階級之間也是有著分歧和矛盾的,任何一個階級內部也不會完全一致。因此,對于如何看待現有秩序的利弊,如何進行適當的改進或改革,如何估量階級力量和各種政治力量之間的對比,都可能存在著不同的觀點,存在著保守力量和激進力量之間的公開的或隱蔽的斗爭。他們之間當然也存在著一定的共同利益,這是達成一定的妥協和共識的基礎,但這種共識只能是一種異中之同,無論它們以怎樣的理論和話語形式來表達,這一點都是無法掩蓋的。“例如,在某一國家的某個時期,王權、貴族和資產階級為奪取統治而爭斗,因而,在那里統治是分享的,那里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就會是關于分權的學說,于是分權就被宣布為‘永恒的規律’” [6],是公正的。

正如社會制度總是不斷變遷、不斷完善一樣,人們對于公正的認識和理解,人們的公正觀也是在不斷發展、不斷完善的。二者恰好形成一種相互作用的關系。隨著人對自然關系的變化,生產力的提高,社會財富的增加,人們的社會關系也必然要發生相應的變動,人們對自己應該具有的社會地位和權利的理解都發生了變化,原來覺得“可以接受”的,現在就感到難以接受甚至無法忍受了,原來認為比較公正的制度,現在則認為很不公正,這樣,變更制度的要求就產生了。當這種評價、這種要求成為一種普遍性要求的時候,也就是既有的制度出現危機、內耗增加、沖突不斷、亂象叢生的時候,是用新制度代替舊制度的時候。至于用什么樣的手段、通過什么樣的途徑來實現這種變革,則取決于博弈各方的力量對比程度,取決于當時的具體的特殊歷史情境。

總之,社會公正和人們的公正觀都是歷史的產物,是不同人們構成的社會群體、階層或階級在特定歷史情境下進行的博弈過程中相互妥協的結果,它始終是與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以及人的發展程度相適應的。在以小農經濟為主要生產方式,家庭構成最基本的生產單位,家庭關系成為最基本的社會關系的時代,以血緣為基礎的宗法等級制度就是人們所能想到的也是最能接受的制度,被普遍地認為是公正的合理的制度。只有在工業生產代替小農經濟成為主要生產方式,以商品交換為核心的市場經濟帶動了人們的自由流動,使農村從屬于城市,“生人”社會取代了“熟人”社會之后,人們對于權利和義務才有了新的理解,平等和自由才成為普遍追求的價值,建立在自由和平等基礎上的公正和公正觀取代等級制基礎上的公正和公正觀才成為歷史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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