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公正與制度創新(哲學文庫)
- 馬俊峰等
- 5681字
- 2019-09-20 16:50:58
一、從價值論角度考量社會公正問題的合理性
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哲學家們就把政治學和倫理學看作是實踐的哲學,認為這是一個與理論哲學不同的領域,所遵循的原則也應該與之不同。這確實是一種很有智慧的觀點。但在后來的發展中,或許是由于精神活動與實踐活動的分工所掘的鴻溝越來越明顯,人們對理論理性的作用的自信越來越強化,實踐哲學的原則被輕視和遮蔽了。因此之故,許多哲學家便使用理論哲學的原則來指導探討屬于實踐哲學中的問題,想找到一種絕對的普遍性的東西作為論證基礎,能夠獲得無例外的認同的基礎。這從根本上就導致了一種錯位,也弄偏了思考的方向。
我們知道,西方哲學中知識論的理性主義傳統是一種古老的占優勢地位的傳統,在這種傳統中,作為認識主體的人們之間的差異是被抽象掉或是被遮蔽了的。就像在經濟學領域中“經濟人”的假設是一種基本的人性假設一樣,在知識論傳統中的人性假設則是一種“理性人”。理性是人的共同的本質,而理性服從著邏輯的規定,以合理性為基本的尺度,以真理為最高的目標,所以,只要發現了或找到了真理,它本身就具有一種征服人的力量,因而就能夠實現自己。近代以降,隨著自然科學的突飛猛進的發展及其社會功能的展示,這種觀念更是深入人心,思想家們“把理性當作一切現存事物的唯一的裁判者” [1],“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 [2]。啟蒙學者們是如此,空想社會主義者們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在空想社會主義者們看來,“按照這些啟蒙學者的原則建立起來的資產階級世界也是不合理性的和非正義的,所以也應該像封建制度和一切更早的社會制度一樣被拋到垃圾堆里去。真正的理性和正義至今還沒有統治世界,這只是因為它們沒有被人們正確地認識。所缺少的只是個別的天才人物,現在這種人物已經出現而且已經認識了真理” [3]。剩下的只是宣傳這種真理,當人們都認識到其合理性時,其所指示、所要求的那種公正的正義的社會自然就能夠實現了。也正是因為這個信念,過去的許多哲學家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解釋世界”上,只是在“解釋世界”上做工夫,爭短長。流風所被,今天仍有不少哲學家堅守此道而樂此不疲,許多爭論仍是在哲學理論圈子里的爭論,似乎這些問題爭論清楚了,現實社會生活和實踐中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其實蠻不是這么回事,這不過是理論家們的一廂情愿而已。
理論活動,或者說人們對世界進行理論把握的方式的突出特點是抽象化、理想化和簡單化。它把十分復雜的現實對象和現實問題通過抽象,舍棄掉許多所謂非本質的、不重要的現象的東西,形成一種由若干個要素構成的簡單的“模型”,在一種理想化的條件下考察其變化和運動,以便發現其運動的“規律”,找出其一定的“秩序”。理論活動的結果就是形成一定的“知識”,很顯然地,這些知識就是理想化條件的對象、規律和秩序的知識,是理性加工過的服從于一定邏輯規則的知識。這些知識是由那些精神勞動者生產出來的,然后作為一定的社會知識為大眾所接受、所相信。在一些人看來,似乎只有這些知識所描述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只有這些知識所揭示的“秩序”才是客觀的秩序。實際上,即使這些知識都是所謂的“科學知識”,它也是對客觀的現實世界的抽象的、片面的把握,而且也僅僅是對物的尺度的把握,是把不同的物的尺度按照一定的邏輯規則進行梳理的結果。現實的生活和實踐所要解決的問題、所遭遇的情勢,比這些理論知識所描述的情況復雜得多、具體得多,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也具體靈活得多。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實的實踐和生活的過程,是現實的具體的主體根據自己的特殊的需要和能力,針對具體的問題和困境,形成一定的目的,尋找一定的手段和方法解決這些問題實現自己的目的的過程。俗話講“書到用時方恨少”,就非常形象地表現出了這一點,這里的“恨少”,不僅表現在知識的全面性方面,同時也表現在具體性方面,表現在綜合融通性方面,一到使用的過程中,其缺點就都顯現了出來。
不僅如此,實踐的復雜性還表現在這是一個多主體互動的過程,是不同的個人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來進行活動的過程。不同主體之作為不同的主體,就在于各自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有不同的立場和看法,有不同的實踐目的,采取不同的實踐方式和途徑,因此,所謂“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絕不是簡單地描述一個事實,而是說這些關系是非常復雜的,包含著各種利益和目的之間的沖突,而且是博弈性的、不斷變化的動態組合形式。在實踐的過程中,價值問題成為第一位的突出的問題,成為一種“以太光”,在它的照耀下,各種存在都變換了色彩和比例。相對于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坐標,一切存在都轉化為“條件”,各種可能都成為“路徑”,都能夠用“有利”、“不利”的尺度來進行衡量。同時,也不是只存在一個坐標,每個主體都以自己的利益和目的作為坐標,每個個人、家庭、集團、階級等都構成了現實的主體,彼此之間既存在著主客體的關系又存在著主體間的關系,競爭中有合作,合作中又有競爭,如此等等。正是這種情況,使得價值問題難以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如同知識的真理性那樣的標準,更多的是在主體間范圍內、在更高一級的主體層面上形成一定的共識、一定的規范或“規定性”的標準。對于這些價值方面的問題,自然就不能套用知識論方面的范式來進行研究。
很顯然,實踐哲學領域的根本問題是價值問題,但在很長的時期內,受知識論傳統的影響,價值問題一直被當作是一個知識的問題、真理的問題來處理,并沒有獲得獨立的地位。人們的許多爭論和混亂都與此有關。按照羅素的說法,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混淆一直是造成人類思想混亂的重要原因。而自休謨提出能否合理地從事實判斷推出價值判斷的疑問以來,這個問題就一直像夢魘一樣困擾著西方的哲學家們。應該說,發現了二者之間的差別,是人類思維的一個重大進步,但包括羅素在內的一些哲學家,仍是按照知識論的邏輯看待價值問題,將之指認為只表達主體情感的主觀性的東西,這就一方面堵塞了對價值問題進行研究的路徑,另一方面也為相對主義的濫觴洞開了大門,誠如賓克萊講的那樣,20世紀是一個相對主義的世紀。后現代主義的主旨,也還是這種相對主義,只是達到了極致而已。真是應了“物極必反”的老理。
如果說在知識論傳統中將認識者抽象為沒有現實利害沖突、沒有立場差別只是一個心眼要獲得真理的“理性人”,這在以人類為統一認識主體的認知過程中有相當的合理性的話,那么在實踐和價值論領域,主體的分化和對立就作為一個非常突出的基本事實而絕不能被抽象或遮蔽掉,主體間的關系包括競爭、合作、協商、妥協,因交往而產生的共識,因形成一定的秩序而必須確立的規范等,在實踐中都占有著相當的地位,起著相當的作用。從這個視角看去,價值本質上就是一種主體性現象,是一種因人而異、因時而變的現象,又是在一定文化中生成也只有在一定文化中才能理解的現象,但它并不因此就是主觀的,與其他現象一樣也具有一定的客觀性事實品格。主體的多元性決定了價值的多元性,多元主體所依賴的同一種文化的共同性又規定了一定價值的共同性。在這里,一個個人作為一個完整的價值主體,既與他所屬的共同體形成一種部分與整體的構成性關系,同時也保持著互為主體的主體間關系,因此,某種對象與他個人形成的價值關系同與他所屬的共同體形成的價值關系,就是兩種不同的價值關系,既不能用前者來否定后者,也不能用后者來否定前者。價值要通過評價活動來把握,因評價而彰顯出來,但卻不是依評價而轉移。在特定的情勢下特定的對象對于特定的主體到底有沒有價值,有什么價值,有多大價值,并不依主體的評價而轉移,相對于評價而言,它就表現出某種獨立的客觀性品格。因此,我們既不能按照知識論中形成的那種普遍性、客觀性的概念來理解價值的客觀性問題,由于價值不合乎這種普遍性標準就認為價值是主觀的,是由人們的評價或情感所決定的,也不能按照知識論傳統的那種邏輯試圖為價值尋求一種絕對的、普遍的根據,能夠鑒別或公度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和不同個人主體的評價的一個元標準。
社會公正的問題毫無疑問是人們在經濟生活、政治生活和倫理生活實踐中遇到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一個很典型的價值問題。公正這個概念就是一種價值概念或價值性的概念。它既表現著、反映著一定的主體際關系的狀態,更蘊涵著一種肯定或否定的評價性意義,并作為一種評價標準來起作用。從歷史上眾多的討論看,一些人認為公正完全是由人們的公正觀決定的,既然人們的公正觀是不同的,一個時代人們認為是公正的,在另一個時代就遭到批判,一定群體認為是公正的,另一群體則根本不予認同,所以不存在公正還是不公正的客觀效準,甚至不存在公正這回事。這是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觀點。而另一些人則認為,存在一種客觀的、普遍的、永恒的公正標準,或者說關于公正或正義的真理,問題只在于如何發現它和論證它,只要發現了這種真理,訴諸人們的理性就能夠獲得普遍的承認和服從。這則是一種客觀唯心主義的理想主義或烏托邦式的公正觀。這兩種觀點看似決然對立,但它們卻有著一個共同的誤區,即都陷入了知識論的那種理式,沒有真正將之作為價值問題來探討,也即是說沒有從實踐哲學和價值論的角度來進行考量。
我們主張從價值論的角度考量社會公正問題,還包含了這么一層意思,倫理學、政治學、法學、經濟學等在很大程度上都屬于實踐的科學,都直接涉及和處理人們的實踐、交往活動中的價值問題,哲學價值論自然也就構成了這些學科的共同基礎,也是彼此融通連接的一個通道和途徑。然而,在近代以來形成的學科建制中,一方面,學科分工造成了一定的壁壘,界限成為了一種鴻溝,統一的實踐活動過程被裂解為不同的“領域”。這固然有利于從不同的方面進行深入研究,但同時也造成了相當大的弊端,即對許多問題不能再進行整體的綜合的研究。具體到社會公正問題而言,經濟學的研究主要側重于財富、資源的分配,以提高效率為目標。法學主要從法的形而上的法理基礎方面來著眼,尋求公正的最終根據。政治學則立足于政治制度的理性設計的基礎或前提,主要從政治制度合法性的角度理解公正。倫理學關心社會公正,則更多地把它看作是一種道德理想來進行討論。順便說一句,在我們的一些倫理學文獻中,把道德主要當作一種精神活動,把道德價值當作精神價值,這實際是違背了道德活動首先是直接地處理人際關系的實踐性活動,倫理學原本就是一種實踐性學問的規定。另一方面,直接間接、明顯不明顯地受科學主義思潮的影響,這些學科的研究范式,無論從研究路線還是理論構造的方式上看,都明顯地使用一種以自然科學為原型的知識論或認知主義的范式,都把發現真理當作是研究的目的,更多地注重理論自身的完美性或形式的完備性。作為這些做法的哲學基礎,依然是傳統的理論哲學或思辨哲學的觀念,把理性發現的秩序當作是本真的存在,認定只要找到了宇宙的第一原理就能合理地推出整個存在的體系。因此,無視現實社會生活中人們之間的差別、矛盾和沖突,將人抽象為一種純粹的理性,“把意識看作是有生命的個人” [4],以為只要發現了社會生活和社會制度的最終的真理,發現了人類的真正的“應該如何”的理想,就能夠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同和服膺,而一切理論研究的任務就在于發現這種最終的也是永恒的真理。而從價值論的角度看,實際生活的過程遠非這么簡單,在現實的實踐和生活中,人們都是首先作為一定的利益主體而存在的,現實的利益之間的差異和對立,造成了人們在許多問題上立場和觀點的對立。這不僅是一種基本的事實,也是一種并非由幻象或謬誤所導致的非常真實、非常正常的現象。人們在價值方面的對立,并非是一個理論的問題,如何消除這種對立,更不是理論的問題,不是一方是真理而另一方是謬誤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是在現實實踐的過程中通過彼此的斗爭、妥協才能解決的問題。同一社會的人們在公正觀上的對立,說到底是現實的利益對立在觀念上的表現,不同時代的人們在公正理論上的差別,也是實際的社會關系和利益格局發生了變化的產物。設想存在一種最終的也是真正的人人都能夠認同的公正觀,相對于這種公正觀,以前存在的與此不同的公正理論都是人類理性的迷誤,這種公正觀不過是思辨哲學的一種虛幻的設想而已,正如設想存在一種世界萬物的本體,認識了這個本體就能夠解釋萬物存在的秘密不過是思辨哲學家們的一種虛幻的夢想一樣。
馬克思創立的實踐唯物主義主張從現實的人出發,認為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他們的意識,馬克思主義價值論堅持這一基本原則,認為在人們的社會存在中,物質生產是最基本的實踐活動,物質利益關系是最基本的社會關系。我們堅持實踐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認為由于實際利益的對立人們的公正觀也是對立的,否認在存在著實際利益對立的條件下能夠有共同的公正觀,人們的公正觀作為一種價值觀念既有歷史性、民族性同時也有階級性,但也反對公正問題上的相對主義和主觀主義。這是因為,人們只有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才能進行物質的生產,在一定的物質生產基礎上產生了各種社會性的交往,在這個過程中,既有利益的差別和對立的一面,有相互競爭的一面,也有合作的一面,存在一定的共同利益或整體利益。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在如何分配物質利益和各種其他利益的問題上,在如何看待社會制度和社會秩序的問題上,在一定社會制度是否公正的問題上,也會存在一定的共同點,形成一定的共識。社會統治階級之所以能夠把本質上是自己的特殊利益說成全社會各階級的共同利益,把一定的制度說成是具有普遍的合理性的公正的制度,并在一定程度上獲得其他階級的認同,這并不全是欺騙的結果,其現實基礎就在于存在這種利益的共同性,他們不過是夸大這種利益共同性,竭力遮蔽和隱瞞彼此利益的對立。因此,我們在強調由于存在著利益的對立導致了公正觀的對立的同時,也不能只看到對立的一面而否認共同性,否認存在著公正觀上的共識。同時,還需要看到,社會公正作為一種價值觀,與歷史文化傳統也有著內在的關聯,受著一定民族的總體的價值觀框架的制約,這也是能夠形成一定的共同的公正觀的一個原因。相對主義和主觀主義在破除絕對主義方面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并不能促進對社會公正問題的深入理解,倒毋寧說是取消了對社會公正問題的合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