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法分論爭議問題研究
- 鄭澤善
- 3504字
- 2019-09-20 15:44:59
二、傷害罪中的故意
本罪的主觀方面,是非法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故意。對造成傷害結果而言,可以包括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而就故意傷害致死而言,行為人對傷害結果出于故意,而對死亡結果則必須是過失的心理態度,即屬于復雜罪過的情況。需要注意的是,在間接故意傷害的情況下,只能是放任對他人身體健康損害結果的發生,而不能是放任死亡結果發生,否則,應構成故意殺人罪。傷害的動機是多種多樣的,但動機不影響本罪的成立,只是量刑情節。(注: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3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第523頁。)這是我國的主流觀點。
在大陸法系的刑法理論界,有關傷害罪的主觀要件存在激烈的爭議,即傷害罪的故意是否要求行為人認識并希望或者放任傷害結果的發生。也就是說,行為人僅具有暴行或毆打的故意而導致他人身體傷害的,是否成立傷害罪?出于毆打的故意致人死亡的,是否成立故意傷害致死?有關這一問題,主要有結果加重犯說、故意犯說和折中說的對立。
結果加重犯說認為:傷害罪是暴行罪的結果加重犯,只要行為人有暴行的故意即可,不必有傷害的故意。因為暴行罪的法定刑輕于故意傷害罪,卻重于過失致人傷害罪。如果要求有傷害的故意,那么,對于在暴行的故意支配下實施的行為造成他人身體傷害的,就只能認定為過失致人傷害罪,這顯然不盡合理。這是多數說,也是判例所取的立場。故意犯說認為:傷害罪是結果犯,因此,傷害罪的成立以行為人具有傷害的故意為前提。因為既然是傷害罪,行為人當然必須具有傷害的故意。折中說則認為,傷害罪既可能是結果加重犯,也可能是結果犯;當行為人使用暴行方法實施傷害行為時,只要有暴行的故意即可;但當行為人使用無形方法(不屬于暴行)實施傷害行為時,則要求有傷害的故意。(注:參見〔日〕曾根威彥:《刑法的重要問題》(各論),補訂版,成文堂,1997,第34頁以下。)
由于我國刑法沒有暴行罪的規定,因而有關這一問題,并沒有系統的研究。但是,司法實踐中的歷來做法是,行為人只對暴力行為本身有所認識,而對傷害結果的程度沒有認識或無法預料的,只要傷害結果達到相當程度,都構成傷害罪。例如,用濃硫酸潑灑他人的情形,造成毀容的就是重傷,只達到了一定程度的燒傷的就是輕傷,審判中一般將重傷的情形確定為行為人有重傷的故意,將輕傷的情形確定為行為人有輕傷的故意,也就是說是由客觀的結果出發來反溯行為人的主觀心態,一般不會判斷行為人是基于輕傷故意導致了重傷結果。
針對我國司法實踐中的這種做法,在我國的刑法理論界,有觀點認為,“這并不違反責任主義,不屬于客觀歸罪,因為無論是重傷結果還是輕傷結果,都在行為人概括的傷害故意之中,任何一種結局的出現都并不違背其本意”(注:陳興良、周光權:《刑法學的現代展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531頁。);也有觀點認為,“我國刑法沒有規定暴行罪,故意傷害罪不可能成為暴行罪的結果加重犯。因此,成立故意傷害罪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具有傷害的故意,即對傷害結果具有認識和希望或放任的態度。如果僅具有毆打的意圖,只是希望或者放任造成被害人暫時的肉體疼痛或者輕微的神經刺激,則不能認定為有傷害的故意。因此,在僅出于毆打的意圖而無傷害故意的情況下,造成他人傷害的,不宜認定為故意傷害罪?;谕瑯拥牡览恚跉蛐袨閷е滤怂劳龅那闆r下,不得認定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如果將出于毆打的意圖造成他人傷害或者死亡的案件認定為故意傷害罪,則意味著在行為人沒有刑法上的犯罪故意的情況下(毆打的意圖不等于刑法上的傷害故意),也可以成立故意傷害罪,其對主客觀相統一原則的違反至為明顯。正確認識這一點,對于合理區分故意傷害致死與過失致人死亡具有重要意義”(注:張明楷:《故意傷害罪探疑》,載《中國法學》,2001(3),第123頁。);還有觀點認為,在我國故意傷害(重傷)罪是故意傷害(輕傷)罪的結果加重犯,故意傷害(致死)罪是故意傷害(重傷)罪的結果加重犯,故意傷害(致死)罪是故意傷害(輕傷)罪的雙重的結果加重犯,將故意傷害罪理解為雙重的結果加重犯,根據結果加重犯的相關理論有助于解決我們在故意傷害罪適用上遇到的難題。(注:參見杜文?。骸豆室鈧ψ锏亩氐慕Y果加重犯性質探究》,載《政治與法律》,2008(9),第93頁。)
筆者認為,實施暴力行為,導致被害人重傷或死亡的,應當屬于故意傷害罪的結果加重形態。在結果加重犯的情況下,除了要求暴力和加重結果具有客觀上的因果關系外,還應要求在主觀上行為人對作為基本行為的暴行有傷害故意(至于是重傷故意、輕傷故意還是施暴的故意,在所不問),其對加重的重傷或者死亡結果應當有過失。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往往對死亡結果不要求行為人有過失,但是,從責任主義的立場來看,在不能或無法預見結果的情況下,不能根據該結果對行為人進行譴責,因此,應當要求行為人對加重結果有過失。實施傷害行為,對傷害結果有認識,同時對死亡結果也有較為明確認識的,以故意傷害罪可能已經很難準確評價,因此,可以構成故意殺人罪。在部分犯罪中,行為人不顧被害人死傷而實施行為,在這種情況下,行為人究竟有殺人的故意還是傷害的故意并不明確;如果被害人沒有死亡,但造成了實際傷害后果的,可以成立故意傷害罪;如果造成被害人死亡的,由于殺人故意是主觀惡性程度很高的犯罪故意,因而可以認為傷害故意包含在殺人故意中,應當成立故意殺人罪。(注:參見陳興良、周光權:《刑法學的現代展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532頁。)故意輕傷,但未造成輕傷結果的,不成立犯罪。
需要注意的是,只有施暴的故意而沒有傷害故意的情況下,能否成立故意傷害罪?比如,基于施暴的故意而毆打他人,導致對方重傷的情況下,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筆者認為,由于行為人實施了能夠引發傷害結果的具有高度危險性的施暴行為,因而在發生重傷結果的情況下,可以肯定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即作為施暴行為的結果加重犯而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理由是:
第一,這種傷害結果屬于“基于施暴而引發的當然結果”。因此,“作為行為的施暴”與“作為結果的傷害”之間存在“密切關聯性”??梢哉f,這正是施暴引發的結果加重犯的特征。也就是說,只有在能夠肯定施暴行為與傷害結果之間存在這種因果關系時,才作為施暴行為的結果加重犯而肯定傷害罪的成立。這是將施暴行為的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范圍限定在一定范圍內的主張,即在施暴行為“直接”引發結果的情況下,應當肯定結果加重犯的成立。其實,“無論是傷害,還是暴行,總的來說都是無視他人的人格,實施不法侵害的行為。由于傷害的手段多是暴行,而暴行引起傷害結果的潛在危險性已包括其中,所以暴行的故意一般與潛在的傷害的未必故意往往是重疊的。強行把傷害的故意與暴行的故意加以區分,必然在證據上相當程度上依賴于行為者的供述,反倒會造成不公平的結果。所以暴行的故意與傷害的故意在理論上不嚴加區分實際上對于定罪量刑更為有利”(注:安翱、楊彩霞:《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罪比較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第92頁。)當然,對于那些父母為教育子女而實施懲戒行為導致子女死亡,鄰里之間由于民間糾紛一方毆打另一方造成重傷或死亡,以及其他輕微暴行致人重傷或死亡的案件,不能輕易地認定為故意重傷或致死,因為在上述情況下,很難說存在施暴的故意,所以,可以認定為過失致人重傷或致死罪。。換言之,由于我國刑法沒有規定暴行罪,因而,可以將施暴的故意理解成概括的“傷害的故意”。
第二,判斷是否系施暴行為“直接”引發了傷害結果,可以以社會一般人為基準進行判斷。即以施暴行為所具有的危險性與已經實現了這一危險性的關系為切入點,以針對具體行為與具體結果之間的關聯性之社會一般人觀念為基準進行判斷。因此,在行為人施加暴力的情況下,如果被害人基于施暴而被附近的石塊絆倒而受傷,那么,就應肯定故意傷害罪的成立;但是,即便行為人施暴,被害人由于慌忙躲避而被恰巧路過的汽車撞傷,就不應肯定傷害罪的成立。(注:參見〔日〕立石二六編著:《刑法各論30講》,成文堂,2006,第40頁。)由于后一種情況屬于偶然,因而與施暴行為沒有必然的關聯性。
第三,在施暴行為導致傷害結果的情況下,行為人至少應當對發生傷害結果存在過失。因為成立施暴行為的結果加重犯,除了要求在客觀上實施導致傷害結果的施暴行為之外,還應要求主觀上行為人具備對實施基本行為的某種認識。只有存在對實施基本行為的認識,才能直接面對“如果施加暴力行為,有可能引發傷害結果而不應實施”這一規范問題。然而,行為人全然不顧這一規范而施加暴力導致傷害結果本身,在主觀層面完全可以肯定“基本行為和重大結果之間的關聯性”(注:同上書,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