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玫的葬禮上,一襲黑色連衣裙的唐諾在遺像前佇立良久,俯下身子,將手中的白菊放上。
起身之后,她轉過臉去,看向遺像旁邊站立著的司徒南。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從口袋里摸出另一枝花,向司徒南走去。她在他面前站定,將那枝花遞到他的面前,聲音清脆:“司徒南,請你考慮接受我。”
是紅得刺眼的玫瑰。
唐諾這一聲嗓音好似嘹亮的鴿哨,劃破沉悶而壓抑的葬禮,周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一時嘩然,指指點點。
縱使司徒南平日里脾氣再好,此刻也不免面露慍色。
他眉頭蹙起:“唐諾,你別胡鬧。”
頓了頓,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這是姚玫的葬禮。”
眾人沒來得及攔住,唐老爺子一記耳光已經落了下來?!芭尽钡囊宦暎懥恋米屗就侥系男囊哺活?,唐諾那張白凈的臉上,頓時留下五個清晰的指印。
她還是站著不動,握著玫瑰的手定格在那里,等著司徒南接過去。
“回去!”唐老爺子更是生氣,厲聲呵斥道。
身后有個少年急急忙忙跑了過來,約莫是和唐諾差不多的年紀,在唐老爺子第二個耳光快要落下去的時候,一閃身就擋到了唐諾的前面。
不偏不倚,那一記耳光落在了他的面頰上。
“江川,”唐老爺子皺眉,“你過來干什么!”
站在那里的唐諾,卻好似完全沒有被眼前的情形影響到一般。唐老爺子也是氣急,甩下去的耳光凌厲,唐諾的嘴角有殷紅的血跡滲出。
起風了。
她的頭發被風吹得凌亂,而那雙眼眸,仍停留在眼前的司徒南身上,好似這鼎沸人聲,喧囂世界,都完全不存在一般。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清澈似孩童,卻又悲愴似老者,司徒南無法對視,只得低下頭去,目光垂向自己的腳尖,聲音低低的:“唐諾,你回去吧。”
“你收下這花,我就回去?!彼穆曇艏毼?,卻仍舊是堅定的。
唐老爺子見狀,更是生氣,漆黑的皮鞋抬了起來,方才那叫江川的少年趕緊一把拉住他:“唐叔?!?
司徒南唯恐再鬧出什么事端,身旁的岳明朗也輕嘆一口氣:“司徒,你就先收著?!?
“好,”司徒南伸手接過那枝玫瑰,“我收下了,唐諾,你回去吧?!?
好似被點亮的蠟燭,唐諾的眼神頓時明亮起來,她咧開嘴粲然一笑,露出珠貝一樣的牙齒。司徒南只覺得眼前一恍惚,這些時日,因姚玫的事故,他已經見過太多慘淡的臉。
沉悶壓抑的氛圍中,唐諾的這一抹笑,明晃晃的,好似撕開了暗云。
唐諾掙脫開唐老爺子的拉扯,轉身重新站回姚玫的那張黑白遺像面前,埋下頭去,深深鞠躬。
許久才直起身來,看了看身旁的江川,她輕輕說了句:“走吧?!?
人群自動為她分出了一條道,唐諾抬起腳來緩緩走過去,墓園門口等待著的江川的父親從車上下來,把車門拉開。
上車之前,唐諾卻還是回過頭來,踮起腳,隔著挽聯與白菊,隔著人群,遠遠地看了一眼司徒南。
后來天色漸晚,前來吊唁的人悉數散去,岳明朗原本想留下來陪司徒南,司徒南揚揚手示意不必。
他獨自一人站在姚玫的遺像前,怔神了許久。方才的那枝玫瑰,他臨走前,放在了那簇白菊中間。玫瑰極紅,在那簇白菊中間,好似雪地中的火焰。
這一年是2007年,司徒南二十六歲,覺得人生好似一場大夢,姚玫的人生定格在了二十五歲末尾的一場旅游事故里。
而唐諾,掐指算算,應當是剛滿十八,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紀,還沒有遠走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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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諾正對著鏡子刷睫毛膏的時候,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伸出手拿過來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的,是“江川”兩個字。
她與江川多年摯友,回國的事情,沒有通知別人,卻是不可能不通知江川的。前天落地之后她給江川打了一個電話,他正在新加坡開會,和唐諾約好回來之后就同她聯系。
原本訂的是下午的機票,誰知上午的會議臨時取消,他匆匆改簽了最早的航班,剛到機場就撥通了唐諾的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唐諾在這邊笑:“我要上班,周末再約。”
“工作已經找好了?”江川有些吃驚。
“對啊,”唐諾點點頭,伸出手來看看腕表,“先不和你說了,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出門了?!?
江川還未來得及開口,那邊唐諾已經匆匆掛斷了電話,江川無奈地笑笑,將從新加坡給唐諾挑選的禮物小心地放回手提袋里,而后走進身旁的Costa,點了一杯提神的意式特濃,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打開電腦,整理著這次金融峰會的會議記錄。
他忙了快兩個小時,整理完畢之后往文件夾里拖,D盤里的一個文件夾被點開,立即彈出來的,是幾十張翻拍的老照片。
他當然認得這些照片。那時候“柯達”尚未宣布破產,照片是用柯達膠卷相機拍出來的。
江父是唐家的司機,兩家人關系也都不錯。江川十六歲生日那天,唐老爺子帶著唐諾一同來到自己家,唐老爺子給江川準備的生日禮物,便是那臺相機。
連同江川的爸媽,五人在有些狹窄擁擠的廚房里,吃了開心的一頓飯。
相機包裝盒里還帶了幾卷膠卷,唐老爺子讓江川裝好試拍一張,江川坐在有些陳舊的沙發上裝電池和膠卷,裝好之后,舉起手中的相機,對著正俯下身子往蛋糕上插蠟燭的唐諾,按下了快門。
快門聲音清脆,唐諾立即抬起頭來,透過鏡頭捕捉到的,便是她正抬起頭來,笑容尚未綻開,眼神里還有些錯愕的照片。
唐諾卻對這種被偷拍極其不滿,索性蠟燭也不插了,下手抓起一把奶油,便向江川的臉上丟去。
整個房間都熱鬧起來,大家樂呵呵地笑,江川家喂養的那只小狼狗也扯著嗓子歡快地叫了幾聲,引起人們的注意。
后來吹熄蠟燭,江川雙手合十許愿,切蛋糕的時候唐諾湊過來問江川方才許了什么愿望,江川壓低聲音:“后山的桂花開了,想找個時間去看。”
“就這?”唐諾嘴巴撇起來,“這算是哪門子生日愿望,下午我就陪你去。”
江川低頭淺笑,知道唐諾愛吃甜食,刻意將蛋糕上全用奶油堆出來的淡紫色花朵切下來放在盤子里,遞到唐諾面前,開口問她:“你生日的時候許的是什么愿望?”
唐諾哈哈大笑,伸了個懶腰,聲音清脆:“愿我以后遇到的人,是世界第一美少年,有才華無家室,死心塌地地愛慕我。”
江川手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小點聲,讓唐叔聽到了,又要訓你不正經了?!?
“嘁,”唐諾翻了個白眼,“才不理那個老頑固?!?
下午兩人去后山,桂花正開得燦爛,很多人結伴同游,山上熱熱鬧鬧。
唐諾本不愛拍照,耐不住江川“練練技術”的請求,勉強配合,卻還是擺著一張臭臉。
身后是疏疏密密,十里清香的桂花,年輕的女孩兒,即使再怎么擺著臭臉,也還是漂亮的。
唐諾進的這個設計所,下轄在H大名下,司徒南在這里度過了本碩博整整九年的時光。
它在國際上也是小有名氣,招聘進來的人員有著過硬的專業素質不說,一般都還需要國外留學背景。司徒南雖說沒有海外留學背景,但碩士畢業設計和博士畢業設計都在圈內引起過不小的轟動,將石油鉆井平臺轉變為海洋景觀里的垂直生物棲息地的“諾亞綠洲”方案,曾獲得建筑設計雜志《Domus》整版的報道,畢業的時候,設計所直接往建筑學院給司徒南下了聘書。
作為一個建筑師,司徒南可以說是有這方面獨特的天賦。
然而他的短板在于語言方面。
國內的建筑行業雖說近幾年開始在國際上嶄露頭角,但當前最頂尖的建筑設計與研究,仍舊集中在德國、法國和日本。德國偏重技術邏輯,法國有一些偏重藝術化圖形感邏輯發展出來的建筑,日本因為屬于多地震區,建筑的抗震技術居于領先地位,走的是同歐洲不一樣的道路。
英語和日語司徒南熟稔掌握,閱讀資料文獻不在話下,但德語和法語只能保持基本交際,閱讀原文文獻難度很大,這對把握當代建筑最前沿的發展理念是一個阻礙。
設計所這次對外招聘的,是有著基本建筑學知識的語言人才,唐諾大學追隨著司徒南,讀的也是H大的建筑學院,留學澳洲幾年,拿到了幾國語言的官方認證資格證書,連相對比較冷門的西班牙語,也具有基本的聽說水準。
八點半,唐諾剛到設計所,秘書便抱來一堆文獻:“這是已經篩選出來的資料,今天下班前需要整理出來提交?!?
厚厚的一摞,秘書交代的時候偷偷瞄了唐諾兩眼,生怕眼前這個看上去太過年輕的女孩被這任務嚇到,唐諾只是淡淡一笑,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她樂意做這樣的工作,通過眼前的這疊資料,她至少可以了解到司徒南最近的項目內容。忙起來根本無法感覺時間的流逝,她的思路是被岳明朗敲門的聲音打斷的:“中午吃什么?我訂外賣?!?
唐諾抬起頭來:“司徒南吃什么?”
“他不講究的,給他訂什么吃什么,”岳明朗笑了笑,“你想想自己想吃什么就好了?!?
“研究所不是有餐廳嗎?”唐諾問道?!安蛷d吃飯的時間點人多,”
岳明朗解釋道,“司徒他嫌浪費時間,午餐一般都是叫外賣在辦公室解決。”
“這樣啊,”唐諾點點頭,“給我來份三文魚壽司吧,再加一份粥。”
岳明朗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拿起手機交代著電話那端的助手,之后給唐諾指了指:“外面有就餐區,等會送到了我喊你?!?
“嗯,”唐諾沖岳明朗笑了笑:“好?!?
岳明朗擠了擠眼睛:“給司徒訂了和你一樣的餐,等到了一起給你,你拿給他?!?
唐諾眼中是狡黠的神情:“老岳,看來在學校時的那么多頓烤肉沒有白請你吃?!?
“那可不,”岳明朗做出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沖唐諾比畫了一個“加油”的手勢:“再接再厲,不要氣餒,要向泰坦尼克號一樣,撞向司徒南這座冰山?!?
是的,《泰坦尼克號》,H大有一年的話劇節上,唐諾參演的那部改編的話劇。
世界上每一座冰山,都在等著那艘撞向它的泰坦尼克號。
“撞上吧,來吧,那冰山已經等待了百萬年。冰山注定崩潰,泰坦尼克號注定沉沒,誰怕啊,電閃雷鳴般的驚濤巨浪間,熊熊火光照亮了整片大洋,一瞬間長過一萬年?!?
那出話劇唐諾演得深情,完全是因為想著司徒南坐在下面,誰料那個晚上司徒南根本連導師的辦公室都沒有出,埋著頭畫圖紙,倒是岳明朗過來了,從頭到尾看完,為整場話劇的構思和臺詞驚艷。
后來演出終了,演員編劇上臺謝幕,主持人念出編劇的名字,叫白鹿,中文系的才女,頭發綁成馬尾,瘦瘦小小的,穿一件素凈寡淡的牛仔襯衫,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完全讓人想不到她竟然編出了這么一出炙熱的話劇。
那晚的岳明朗,也遇上了他的泰坦尼克號。
助手很快將外賣送來,岳明朗端著他的那一份到外面大廳的就餐區去吃,另外兩份留在了唐諾的桌子上,示意她一定要把司徒南這個工作狂從辦公室里揪出來。
唐諾站起身來,端上那份三文魚壽司往司徒南的辦公室走,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腳步停在了那里,深吸了一口氣之后,又對著那扇門旁邊可以當鏡子用的窗戶照來照去,好像是小學的時候第一次上臺演講,要提前把笑容和說話的語調練習好幾遍——輕松隨意的語調:“司徒,吃飯了,給你要了份三文魚壽司?!?
深情回憶的語調:“司徒,記得你一直都很喜歡三文魚壽司呢,出來和我一起吃吧。”
霸道總裁的語調:“出來吃飯,不然我可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么事來?!薄?
唐諾這邊語調還沒有選好,身旁的那扇門“咯吱”一聲被從里面拉開了,把唐諾嚇得差點跳了起來,轉頭一看是司徒南走了出來,慌忙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方才的種種演習全部失效,把手中的袋子舉起來:“給你訂的外賣……”
他的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點點頭伸手接了過去,之后就轉身想要走回去。
“司徒,”唐諾在他快要關上門的時候喊住了他,——不遠處就餐區的岳明朗假裝低頭看手機實際正偷瞄著這邊的一舉一動,她伸手指了指那里,“老岳也在那邊,你過去和我們一起吃吧?!?
“我還有事情要忙?!彼就侥祥_口說道。
“吃個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要給瑞士的合作方那邊回一個郵件……”
“我給你回,”唐諾二話不說已經從門縫里擠進了司徒南的辦公室,“上午的那些材料我都看了,知道你們這個項目。”
她已經走向司徒南的辦公桌,對著桌面上電腦的郵箱頁面認真地注視幾分鐘,而后便坐下來雙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敲動著。
她抬起頭看向司徒南,早忘了剛才的演練,就是自自然然的語氣:“你休息一下,過去好好吃頓飯,我等會就過去?!?
司徒南的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可最終還是都咽了下去。
他帶上門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眼唐諾,她正全神貫注,工作起來的樣子格外認真,昨日她來面試的時候,他說她一點都沒有變,其實不是的,歲月還是在她的身上沉淀下來一些東西,她已經不是那個十七八歲的飛揚跋扈的小女孩,而是有了些許成熟的味道。
郵件編輯好按下發送鍵的空當,她一側臉這才發現司徒南辦公室的窗戶上裝的,是鏡面玻璃。從外面看過去是不透明的鏡子,從里面看向外面,卻是一覽無余的玻璃,這才反應過來為何自己方才對著鏡子進行各種“表演”的時候,司徒南為何會忽然開門走出來,想必是坐在里面“看戲”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唐諾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司徒南端著手里的那份壽司,向著就餐區走去,設計院最近有一批H大的研一學生過來幫忙,都是年紀輕輕愛說說笑笑的,方才還都在打打鬧鬧,有個人先看到司徒南過來,捅了捅身邊的人,而后像連鎖反應一般,每個人頓時都安靜下來,瞪大眼睛像看稀有動物一樣注視著司徒南。
他在H大,可是傳說一般的存在。
來設計所實習的機會是這幫研一學生擠破頭也要爭取的,有一半是沖著“建筑學院十年來第一學霸男神”司徒南過來的。這批過來的學生中有三個女孩子,早已成為全建筑學院女生羨慕的對象,然而進設計所一個半月,甭說是幻想著能引起司徒南的注意擦出花火,除了墻上的照片,三人甚至連司徒南的真身都沒有見過。
室友不相信:“怎么可能?不是據說他每天都泡在設計所嗎?”
“人是在設計所啊,可每天都到得最早,一到設計所就待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午餐都是在辦公室解決……”
“???下班呢?下班的時候總能見到吧。”
“我們來實習的,五點就下班了,司徒南怎么可能會在五點離開他的辦公室!我估計他都是趁著夜深人靜人去樓空的時候,才最后一個離開的!”
“就是就是,”另一個女孩子趕緊補充道,“說不定夜里都在辦公室睡!”
“嘖嘖,”室友咋舌,“真是工作狂魔?!?
所以,他現在這樣端著午餐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難怪會跌破這些小學妹小學弟的眼鏡,有人趕緊把自己旁邊座位上放著的占位置的東西清理到一邊去,在心里使用大魔咒期盼著司徒南能坐到自己身邊。
“南老師好。”
司徒南沖他們微微點點頭,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岳明朗倒是活寶一般,大手一揮帶頭鼓起掌:“來來來,大家歡迎南老師出來用膳?!?
方才略微有些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設計所里的工作人員和實習生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鼓起掌來,夾雜著清脆爽朗的笑聲。
“你神經啊。”司徒南有些窘迫,壓低聲音白了岳明朗一眼,臉上還掛著尷尬的笑。
他走過去在岳明朗那張桌子旁邊的空位坐下,打開那份壽司,戴上塑料手套,捏起一個放在嘴里。
七八分鐘之后,岳明朗看到唐諾出現在走廊上,四人座的餐桌還空著兩個位,她卻沒有走過來坐在那里,只是在岳明朗抬頭看她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匆匆忙忙的微笑,而后提著外賣袋的她便走過去坐在那群實習生和助理那邊,和他們輕聲打招呼。
岳明朗一時間有些詫異,不過幾秒鐘之后也反應過來,伸出手去從司徒南的餐盒里捏出一個壽司塞到自己嘴里,壓低聲音感慨了一句:“唐諾真是長大了不少。”
“人總是要長大的?!彼就侥系穆曇袈唤浶?,拿起一個三文魚壽司放在嘴里,目光也并未向唐諾那里投去。
晚上司徒南從設計所走出來的時候,照例被唐諾的車攔下。
他方才在辦公室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若是出門再碰到唐諾,要斬釘截鐵地拒絕她捎帶他一同回家的要求,要明確地告訴她,你可以先在我那里住著,不過最多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你要趕緊找房子……
然而那輛車的車窗緩緩搖下來,唐諾從里面探出腦袋,眨巴著眼睛看向司徒南:“陪我去買點東西吧?!?
這個開場白不在司徒南的準備范圍之內,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唐諾伸出手來推開了車門,他就那樣坐了進去。
要不是唐諾這次帶他過去,司徒南都不知道自家附近還有這么大一個購物中心。
她在購物中心的二樓轉了一圈,出來的時候手中已經提著三四個購物袋,先放進車后座上,而后拉著司徒南到了負一層的超市。
“還需要買什么?”司徒南看著唐諾推起了一個推車,一副要血拼超市的架勢?!叭粘S闷钒。?
唐諾從貨架上拿下洗發水沐浴露洗衣液之類,放進購物車里,“我就隨身帶了一些換洗衣服,其他東西都要慢慢添置?!?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了衛生用品區,唐諾慢條斯理地上上下下掃描著貨架上的衛生巾,自言自語道:“我在澳洲用慣了Moxie的衛生巾,到了國內倒不知道改選哪一種了?!?
司徒南在這種地方自然是感到窘迫的,看唐諾又是一副選擇困難的樣子,拿眼睛往貨架上瞄了瞄便走過去把價格最貴的那種抓起三包扔進推車里:“不知道選哪種的時候,拿最貴的就好了?!?
唐諾抓起來看看,倒也是挺滿意,推著小推車繼續往前走,想起客廳桌子上的抽紙也沒有多少了,抓起幾包清風的紙巾往推車里放,右手邊站著一位個子不是太高的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人,試圖去夠貨架最上層的那種嬰兒紙尿褲,有些費勁的樣子,司徒南一伸手,幫她拿了下來。
“謝謝,謝謝?!蹦贻p女人連忙道謝,目光落在司徒南臉上的時候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震驚,想開口喊出他的名字,可大抵有什么事情從腦海中閃過,還是沒有喊出來,見司徒南也并沒注意到自己,匆忙把頭低下去假裝照看嬰兒車里的孩子,將那包紙尿褲放在了嬰兒車旁邊的空閑。
“怎么了?”走了幾步的唐諾發現司徒南沒有跟上來,轉過頭來找他,年輕女人已經推著嬰兒車大步離去,留給唐諾的只有一個背影。
“沒事,”司徒南回應了一句,“還需要別的嗎?再去逛逛?”
“還沒吃飯啊,買點蝦仁和肉餡回去包餃子吧。”唐諾拉著司徒南往超市的肉制品區走。
他本來想說的是“你在所里忙了一天了,別忙活了就在外面吃吧。”可做出來的舉動卻是伸出手來看了看手腕上的時間:“現在買回去再包會不會太晚了,要不就在外面隨便吃點吧。”
“是有點晚了哎,”唐諾聳聳肩,但還是到了肉制品區,“先買回去放在冰箱里,明天再吃好了,反正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她看了看身旁的司徒南:“你明天該不會還要去所里吧?”
“嗯,”司徒南點點頭,“要過去,這個設計圖,承建公司催得緊?!?
唐諾心里一百個不情愿,撕下來一個塑料袋挑選著放在冰塊上的蝦仁。
天已經漸漸入秋,有了些許涼意。她在心里盤算著明日的菜單,又挑了一些別的食材,拿了三根胡蘿卜,又挑了一斤羊肉,鰻魚看上去也還算新鮮,打算買一條回去清蒸,大蔥生姜料酒各種調味品,也一道買好。
而在超市的另一端,方才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人,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溢著難以言狀的復雜情緒,有羨慕,也有自憐,只覺得悵悵然,要落下淚來。
嬰兒車里的小男孩忽然醒了,“哇”的一聲哭鬧起來,這一聲哭鬧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慌忙俯下身來,從嬰兒車的布兜中拿出保溫的奶瓶,將奶嘴塞到嬰孩的嘴巴里。
收銀處,唐諾把東西裝進袋子里。面巾紙衛生巾壓在最下面,瓶瓶罐罐放在上面一點,蝦仁肉餡西紅柿葡萄不能壓,放在另一個袋子里,再上面放著的是一提雞蛋。
唐諾一抬起眼,便看得到司徒南的側臉,這一看,便覺得心中溫柔萬千,便堅信這是她與他的故事中,千難萬險之后的最終安穩,是海水填平凹痕,風吹熄了火焰,是柴米油鹽,不悔當初。
小區樓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粥店,晚飯兩人是在那里解決的。
回去之后司徒南便進了書房,唐諾洗漱之后,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玩手機,想起明天正好沒事,便撥通了江川的電話。
他正在包間里應酬著幾個重要客戶,起身到外面接電話:“喂,唐諾?!?
“江川,我明天不用上班,一起吃頓飯吧?!彼陔娫掃@端說道。
“明天……”江川微微猶豫了一下,“明天沒問題,中午怎么樣?你住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來接我,明天你找個地方,提前告訴我,我自己過去就行了?!碧浦Z說道。
“嗯,行,”江川點點頭,“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
“我從小到大口味一點都沒有變,愛吃什么你不知道嗎?”唐諾在這邊爽朗地笑了幾聲,“再說了,剛從國外回來,只要不讓我吃漢堡牛排,其他都好說?!?
“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館,專做江浙菜的,你肯定喜歡,”江川想了想說道,“等會我把地址發給你?!?
他掛完電話重新返回飯局,因他是???,酒店大堂經理安排著剛剛進來交接班的服務員給江川的這個包間贈送了一壺酒店自釀的酒。
一開壺,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江川問身旁送上這壺酒的服務員:“什么酒?”
“桂花酒,”她微笑著回答道,指著壺身上貼著的泛黃的標簽上寫的那句詩回答道。
江川拿起來看了看,小聲念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他出生在金秋,是桂花飄香的時節。
十六歲那個與唐諾同游后山的生日,便是氤氳著桂花香的。
他依稀記得,那個下午,他在山上,同唐諾走散了。
擁有一個新相機,總是歡欣而新奇的,連平日里看慣了的景色,拿相機對著比畫一番,竟也別有風味一般。
江川就這樣也不知道比畫了多久,再抬頭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唐諾的人影。
他當即就慌了神,喊著唐諾的名字四處尋找。
唐諾天生對運動興趣不大,先前江川曾邀請過幾次一同爬山,唐諾總找各種理由推辭,算起來,這應當還是唐諾第一次來后山。
一這座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里面重重疊疊,岔路繁多,唐諾天生又好奇心強,專門愛挑沒人走的小路閑逛,這樣一想,江川更是著急,生怕她會走丟。
六點鐘的時候天就漸漸暗了下來,游人走了一批又一批,也不再有新的游人上來,江川想著唐諾會不會已經回了家,便跑下山到唐諾家去看看。
正想敲門的時候,他聽到里面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和尖銳的咒罵聲,知道應當是唐老爺子又在和發妻吵架,也就不好意思進去。
這時正巧碰到在打掃庭院的唐家的保姆,他問唐諾有沒有回來,她搖搖頭:“沒有,晚飯的時候先生還問,好像還給她打了電話,手機沒有帶,落在家……”
江川來不及聽完,撒開腿又向后山跑去。
后來竟轟隆隆起了雷聲,山雨欲來。
果然一會兒就有驟雨傾盆而瀉,江川脫了外套頂在頭上,一遍遍大聲喊著唐諾的名字。
他沒有帶照明的工具,山間的路燈很少,只有微弱的燈光。
陣陣狂風吹來,桂花被打落一地。
腳下的路很滑,他卻還是不愿下山,心里好像有千萬簇火苗在燃燒,一心想找到唐諾。
山路越走越險,他沒有注意到腳下的石頭,一個趔趄,整個人便跌倒在路中央。
他想要站起來,卻覺得腳腕疼得厲害,應該是崴住了腳,整個人動彈不得。
好在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漸漸停了下來,但晚上沒有吃飯,再加上渾身剛才早已濕透,他整個人又冷又餓,牙齒不住地打戰。
他擔憂著的,卻還是唐諾,總會往不好的方向想,生怕她遭遇什么意外,生怕雨天路滑,她跌倒在泥濘中,生怕天黑路長,她不知道方向。
他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忍著腳踝的疼痛,試圖再一次站起來,然而搖搖晃晃的,整個人便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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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諾到達那家私房菜館的時候,江川已經訂好了包間。
菜館藏在曲徑通幽的小巷深處,庭院里布置著水榭樓臺,的確有南方風味。
服務員領唐諾到包間門口,伸手敲門:“江先生,唐小姐到了?!?
江川匆忙從椅子上起身,走過去把門拉開。
一見到江川,唐諾便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菜上得很快,一盤盤端上來,唐諾瞪大眼睛:“江川你太了解我了,這個,這個,這個,這些都是我愛吃的?!?
江川笑:“還不是因為你以前經常到我家蹭飯。”
“阿姨做飯好吃嘛?!碧浦Z嘴巴噘起來。
“我媽也一直念叨著你,等你有空我帶你回家吃飯。”少女時期唐諾住的房子,獨門獨院的花園別墅,面積太大,冷冷清清的。
母親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沒有燒過飯菜,雖說有照顧三餐的阿姨,但唐諾還是喜歡溜到江川家吃飯。
她是很喜歡江川家的氛圍的,雖說是一家三口擠在老弄堂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居民樓里,但有個平日里愛大聲嚷嚷,但心地很好的女主人,有個不怎么開口說話脾氣溫吞的丈夫,在唐諾的眼里,怎么著都是幸福家庭的典范。
冬天的時候她從超市買上一大堆牛羊肉和各種肉丸子去江川家涮火鍋,江阿姨端上熬了好幾個小時的大骨湯,老式的銅爐火鍋,吃的時候要用木炭燒火,撒尿牛丸一口咬下去,燙得唐諾“哇哇”大叫,江川就站在一旁笑話她。
外面的風呼呼叫,房間里熱氣騰騰,窗戶上都是水汽,唐諾和江川因為某個化學方程式爭論起來,她就拿手指在窗戶玻璃上寫給他看,一定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說太過驕傲也的確是太過驕傲,但那個時候的唐諾,也是有著驕傲的理由的。
她聰慧早熟,頂著“天才”的名號,奧數比賽每年都能拿到一等獎,最后嫌題目太無聊不愿意參加,同齡女生還在捧著瓊瑤亦舒傷春悲秋的年紀,她的課外讀物就已經是英文原版的《Virginia Woolf》。
唐老爺子四十歲時才有了唐諾,自然也是千般寵愛寄予厚望,所以唐諾遇到司徒南之前的小半生,實在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太過好命的小半生。
“哇,”唐諾低下頭去,抿了一口江川給她倒上的桂花酒,“金桂的味道好濃?!?
這是江川昨日吃飯的那個酒店里的桂花酒,味道江川很是喜歡,臨走結賬的時候,買了幾壺。
“喜歡嗎?”江川問她。
“醇厚柔和?!碧浦Z細細品了幾口,放下酒杯之后對江川笑道,“江川,你記不記得有年你生日,約我一同去后山看桂花,結果自己迷了路,那天還下了雨,你后來病了好多天,高燒不退的,嚇壞了江叔和江阿姨……”
江川點點頭,把剝好的蝦放到唐諾面前的盤子里:“怎么會不記得。”
唐諾說的,就是他昏倒在半山腰的那個午后。
中間發生了什么,他全然不知,費力睜開眼睛的時候,整個人還處在眩暈的狀態,盯著頭頂上白花花的天花板,怔了好一會兒。
“醒了醒了?!笔悄赣H的聲音,他有些費勁地轉過頭去,看到的便是右邊掛著的輸液瓶。
坐在身旁的母親站起身來,沖到病房的門口大聲喊著護士,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里。
他想要開口說話,卻覺得嗓子火燒一樣地疼,只能發出喑啞的聲音,說不出連貫的話來。
兩個護士托著托盤走了進來,其中一個甩了甩托盤上的溫度計,放進江川的腋下,另外一個拿起針頭,對準他的血管抽了一小管的血,拿去化驗。
“怎么……?”江川開口有些費勁。
“你都昏迷兩天了,”母親眉頭緊蹙,眼里都是擔憂的神色,“前天下午你說和唐諾去后山,到夜里十一二點還不見你回來,你爸擔心得不得了,打電話到唐諾家,唐諾說下午和你走散了,之后她就自己下山逛書店去了,沒有見到你,你爸就去后山找你,三更半夜的發現你昏倒在半山腰,快把我們嚇死了……”
她正說著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江川抬起頭一看,走進來的是唐諾。
她的眼中有驚喜,繼而又忍不住責怪他:“江川,要被你嚇死了!你怎么這么蠢啊,那么晚又下雨了還不下山!”
她后面還跟著自家保姆趙姨,手中提著一個保溫杯,唐諾轉過身把保溫杯接過來:“阿姨給你煲的湯,說是放了當歸什么的,驅寒特別好?!?
保姆點點頭,打量了一下江川:“現在氣色也還行,昨天昏迷的時候,臉色一直刷白刷白的,嚇死人了。對了小川,我記得前天六七點的時候,你不是來找……”
“趙姨,”江川的聲音忽然提高,打斷了保姆的話,“這湯真好喝,怎么煲的,你也教教我媽吧?!?
保姆樂呵呵地笑了兩聲,把剛才的話頭拋在了腦后:“這個湯啊,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主要是要講究火候……”
江川慶幸她沒有再說下去,也免得唐諾知道,實際上那晚,是為了找她,他才又返回了后山。
寒氣入骨,此后的許多年里,每逢寒冷天氣,膝蓋便會劇烈疼痛。但若是再重來一遍,他還是會無怨無悔。
同坐在面前的唐諾聊完舊事之后,自然是說到現狀。
“對了,小諾,”江川開口,“你住在哪里?我平時都住在單位公寓,自己的房子空著,你過去住吧?”
“不用啦,”唐諾擠擠眼睛,“我住在司徒南那里?!?
江川剛剛抿下一口桂花酒,差點被嗆住,慌忙抓起桌上的面巾紙,小聲地咳嗽起來。
“你們,在一起了?”頓了頓,江川問道。
“哎,沒有,”唐諾托著下巴嘆了一口氣,開始吟起詩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又境界高,不肯跟我好……”
一場跨越了漫長的時間的愛戀與追求,在江川看來,原本應該是痛苦而沉重的,孰料唐諾這樣一表達,他倒能立即從方才心臟的微微疼痛中走出來,面上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不對不對,是還沒有,放心好了,司徒南早晚有一天是我的,”她拍了拍胸脯,而后端起手里的酒杯,“來來,干杯,祝我早日拿下司徒南,翻身農奴把歌唱?!?
江川的工作情況,唐諾在澳洲的時候就知道。
別的大四學生焦頭爛額找工作為未來迷茫又擔憂的時候,江川已經面臨著Citibank中國分公司Financial Analyst的offer和去美國頂尖商學院深造的選擇,最后他選了就業,放棄了讀MBA的機會,好在如今也有著極其不錯的發展。
江川笑了笑,把話題轉向別處:“最近有什么安排?”
“下周周末,想去看看爺爺?!?
“回舟山?”
“嗯,去北蟬?!北毕s鄉啊,唐諾的心底浮現溫柔的情緒。
那可是她同司徒南初見的地方。
那頓飯吃到最后,江川的手機接連不斷地響起來,唐諾這才意識到他如今在銀行做著財務分析的工作,自然是很忙的,本來還想約他下午陪自己隨便逛逛,可想了想恐怕中午這頓飯的時間都是需要他推掉幾個應酬的,便不再打算麻煩他。
她提起身旁的手提包起身:“你下午還要忙吧?正好我也有點事情要辦,改天再約。”
江川正想開口說沒關系,可面前的手機又鈴聲大作,沒有辦法,只好向唐諾比畫出抱歉的手勢,走到一旁接通。
他回來后把外套從椅背上拿起來,同唐諾一起走了出去。
唐諾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江川,我留給你的那些花草,都還活著嗎?”
“哪敢不活著???”江川笑了笑,“當年我可是跟你立下軍令狀的,它們活我活,它們死我死,這些年我可是請了我一個學植物學的朋友沒事幫我照顧著?!?
“那就好,”唐諾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那還是我高二那年和司徒南剛認識的時候他留給我的,過幾天我找你搬回去?!?
“嗯,好。”江川柔聲回答道。唐諾原本就沒什么社交生活,又是剛回到這個城市,下午哪里有什么安排,只不過是考慮到江川還有事情要忙,不想占用他太多時間罷了。
昨日在設計所,岳明朗的那句“唐諾真是長大了不少”,盡管聲音壓得低,她卻還是聽到了。
人總是要長大的啊。她還沒出國的時候,有年生日,死纏爛打非要讓司徒南送自己一張卡片,要在卡片上寫上生日祝福。
那張卡片上司徒南寫了什么呢?他用黑藍色墨水,抄下了某位作家的一句話:“愿你生來笨拙,學不會偽裝。只得愛憎分明,一生坦誠。”熱血屬于青春,那些年歲,她飛蛾撲火轟轟烈烈,抓到機會就表明真心,收買司徒南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在他前女友的葬禮上,她都不忘去大鬧一番,現在回想起來,徒留悲壯。
如今的她,更愿意用這樣一種平和而安寧的方式,緩慢地愛他。
和江川告別之后,唐諾逛了趟宜家。
司徒南房間的構造有些太過沉悶,她挑了一些顏色柔和的家居用品和小裝飾品,角落里有一個玻璃花瓶很喜歡,也一并買了下來。
商場的那一層,宜家旁邊就是一個很小眾的書店,隨便瞟了一眼便看到了雜志區的《Domus》中文版的最新一期,走過去翻了翻,嘴角浮現柔和的笑意,目錄處司徒南和岳明朗的名字寫在一起。
唐諾在收銀處付完錢,邊低頭把雜志往包里塞邊往外走,沒注意到雜志區站著人,一下子就撞到了那個正伸出手來預備拿起另一本《Domus》的年輕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碧浦Z匆忙道歉,抬起頭看向眼前的人的時候,眼神里滿是詫異。
“白鹿?”唐諾驚異地喊出一個名字,伸出手來拉住她的胳膊,“白鹿,你怎么在這里?”
他眼前站著的,正是昨日在超市時司徒南幫忙拿下貨架高層的紙尿褲的年輕女人,也是昨晚江川同工作上往來的客戶吃飯的時候,將桂花酒送到包間里的女人。
她的眼中有錯愕,也有驚慌,往后退了兩步,將手臂掙脫開來:“你認錯人了?!?
而后她便抓起身旁的嬰兒車,大步向前面走去。
唐諾才不相信她這句“你認錯人了”,連腳邊剛買好的東西都顧不得提,匆匆忙忙準備追上去,然而跑了幾步之后,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她篤定這個人就是白鹿。
當初她就那樣忽然消失,岳明朗瘋了一樣地找她,如今看來,她大抵是已為人妻母,過著平靜的生活。
當初的人間蒸發,今日的刻意回避,她想必是都有著說不出的苦衷。
“你知道怎么才算成熟嗎?”
“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欲望,了解自己的局限,這不是完全的成熟。你還要去理解別人,理解別人的欲望,理解別人的局限?!?
這個道理,是在澳洲的時候,Fred教給她的。
隔天上班,進電梯的時候碰到岳明朗,唐諾的心里“咯噔”一下,猶豫著不知是不是該把見到白鹿的事情告訴他。她思忖了一會兒,還是作罷。都道時間是最好的解藥,如今的岳明朗,看上去已經風平浪靜,她不想再往他的心湖上投下什么波瀾。
又一個周末,設計所里除了司徒南沒有什么人,他對著設計圖修改了一個下午,此刻脖子有些發酸,便靠在椅背上后仰著腦袋休息,早上是答應了唐諾回去吃飯,然而此刻坐在這里的時候,他心中卻有猶豫。
周遭一片靜謐,他盯著墻上掛著的鬧鐘,指針在“滴答滴答”走動著,已經是七點一刻,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咯吱”一聲,辦公室門被推開了,唐諾清脆的聲音響起:“司徒?!?
司徒南回身看過去,眼神閃動了一下:“唐諾,你怎么來了?”
“來接你回去吃飯啊?!碧浦Z笑了笑,走過去把司徒南的外套從衣架上提起來拿到手里,沒有給他回旋的余地,“走吧?!?
司徒南頓了頓:“我晚上要加班……”
唐諾走過去,翻了翻他桌子上的那疊文件,而后也一同拿在手里:“這些文件需要翻譯整理吧?我把它帶回去,晚上我陪你在家里一起加班?!?
他果然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推托,只好跟在唐諾身后往外走。
唐諾走在前面,嘴角不自覺揚起一個狡黠的笑,走到門口的時候伸出手去按下開關,房間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司徒南忽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唐諾的手臂。
唐諾立即反應過來,慌忙從風衣的外套里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一片漆黑中,頓時有了小小的光亮。
唐諾咬住嘴唇,眼神里有擔憂的情緒:“我以為你的黑暗恐懼癥已經好了?!?
司徒南急促的呼吸聲緩緩地平復下來,他有些不好意思,松開了抓住唐諾的那只手:“比以前好太多了,只是剛才的黑暗有些突然,一時間沒做好準備?!?
周遭的走廊,還是很黑,唐諾看向司徒南,把手伸到他面前:“那我拉著你走。”
——“那我拉著你走?!甭曇羟迩宕啻?,數年前,他因被她發現自己的黑暗恐懼癥正狼狽時,她眨著兩只眼睛和他說的也是這句話。
如今的他,深知自己不該伸出那只手。
司徒南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鑰匙,轉過身去鎖上辦公室的門,而后輕聲說了句“走吧”,便邁開腿走在了唐諾的前面。
那只伸出去的手在空氣中尷尬地停頓了幾秒鐘,唐諾收了回去,微微咬了一下嘴唇而后緊緊跟上了司徒南。
周六的市區沒有太多車,二十來分鐘他們便到了家。
鑰匙插進鎖眼,推開門的時候順便按開了走廊的燈,燈光亮起來的瞬間,司徒南簡直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
是的,他粗略掃視一遍,房間里多出了很多東西。最最明顯的,便是房間里的那些植物。只一天的時間,唐諾竟然在陽臺上布置出來一個植物園。
這是木質爬梯和木質花架搭建起來的,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有四季海棠、滴水觀音、芭蕉、綠蘿……司徒南的眼神里滿是錯愕。
“司徒,你還記得這些嗎?”唐諾走過去,撥弄著芭蕉的葉子,“當年你說過,你離開北蟬的時候,把這些植物交給我照顧。”
“這些?”司徒南的眼睛里滿是不可思議,“這些還是當年的那些?”
“對啊,”唐諾蹲下身去,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垂盆草,“我去澳洲之前,把它們交給了江川,他把它們都照顧得很好?!?
司徒南的臉上是微微的感動。
他依稀記得,那還是他同唐諾相遇的那天,他給她看自己養的那些植物,她問他為什么偏愛植物,他告訴她:“人可隨意轉身離去,唯有草木天長地久?!?
他幼時便是清冷沉默的性格,并不擅長融入集體或是與人打交道,而植物靜默,處渾濁之地,百無一可,唯有花木差可引為知己。
司徒南的心中涌現出復雜的情緒,他蹲下身去,認真地端詳著每一株植物。
它們好似穿越了舊夢,活了這么多年。
唐諾起身走進了廚房,忙碌著。
司徒南回頭看去,她從廚房里把燒好的菜一樣樣端出來,胡蘿卜燉羊肉、板栗燒雞、尖椒炒蛋,最后是兩碗雞絲面。
紅的綠的黃的白的,映襯著藍色的滿天星,真是好看。
唐諾喊他:“司徒,過來吃飯了?!?
她抬起頭的時候正撞上他看過來的雙眼,忍不住盈盈笑開,司徒南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
也不知為何,因有了這些綠植,房間里彌漫著的,是與往日不一樣的氣息和氛圍。
司徒南低下頭去,沉默地吃著碗里的飯菜,等唐諾也吃完,便起身收拾碗筷,拿到廚房里洗刷。
碗碟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唐諾仍舊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就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從背后環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的時間好似靜止了一般,司徒南拿盤子的手僵硬在那里,只聽得見水龍頭“嘩啦啦”的流水聲。
“唐諾,”他的聲音低沉又有些沙啞,“松開手。”
唐諾一雙手反而環得更緊。
“松開手?!彼种貜土艘槐?。
唐諾怔了怔,而后緩緩地松開了手。
他低下頭去,繼續一絲不茍地刷著手中的盤子,刷得極其潔凈,連最細小的灰塵都不放過。
唐諾只覺得心頭有些酸澀,默默地轉過身去,推開房門,走進了房間。
司徒南將盤子擺放整齊,忽然手一滑,有一個跌落到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關著的房門立即被拉開,唐諾的臉上是緊張的神情:“司徒,怎么了?”
好在沒有碰到手指,唐諾的神色舒緩下來,拿起墻角的掃帚,走過去打掃。
還有工作沒有完成,她想為他煮一壺咖啡。她在咖啡機里加上水和咖啡粉,忽然想起在澳洲時,和那位教自己做飯的中國阿姨在一起忙活時,中國阿姨特別詫異于唐諾的耐心。
“真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中國阿姨夸贊著,“有些菜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學,覺得做一個菜要等那么久,不值得。”
唐諾當時笑笑:“我愿意等?!?
等爐子上的水燒開,等要坐的列車開過來,等那個人回過頭來愛你。
有時候人生除了等,真的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等一壺咖啡燒開要三分鐘,而等一個人呢?她還要等多久,他才會愿意回過頭來,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回國已有一段時日,唐諾的一位舊友同她聯系上,約她下班后一起吃頓飯。
許久未見,兩人相談甚歡,去了以前在這個城市時便愛去的一家酒吧,邊喝邊聊。
唐諾已有些微醺,手機響了起來,是一條信息?!斑€沒回家嗎?”